方才那点剑拔弩张的气势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砸得七零八落,范慎木然地张张口,没说出话来。 都是文人,可谢执与范慎之间差的不止是他多读的那些书,更多的是年岁的磨练和他高于常人的眼界,他站在范慎面前,什么都不用做,便是能压过他一头的。 谢执踩在那碎片上,漠然地看着他:“三公子是先生的爱子,所以我不会多说,但季掌柜此次来奉的是今上的命,还望三公子日后说话能够——三思。” 谢执说自己不会多说,但话说到这个份上,哪里还需要多说。明明白白是在警告范慎,再多说一句便是在质疑皇上,已是不能更严重了。 一边的范守承从谢执很小起便见过,极少见他发过火,从来见谁都是淡然处之的,今日范慎话说得的确是难听,老爷子亦不想将场面闹得更加难堪,沉声喊了范慎一声:“去让下人来收拾一下。” 范慎:“我……” 范守承怒气重了点:“去!” 范慎出去后,谢执转身对范守承郑重地行了一礼,范守承拍了两下他的肩,深深看了他和季念一眼,也出去了。 人都散了去,正堂突然就空了。 瓷瓶中装的是块类似泥巴的灰土,摔在地上一片狼藉。季念从他身后转到面前,抓起他两只手看了看,又低头左右看了看。 谢执目光跟着她:“没事。” 季念依旧抓着他:“真的没事?” “嗯。”谢执看看她。 季念才放开他,叹了口气想要说些什么,默了默,却只是走近一步,将头抵在他肩胛,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谢执拍了下她的后脑勺,轻轻应了声,然后道:“想说什么就说。” 季念背脊僵了下。 其实她想问他,她明明都拦着他了,他怎么还是上前了,他和范大人认识那么多年,万一闹僵了怎么办。 可她额头抵着他,只摇摇头:“可你替我出头,我就只想领情。” 谢执顺着她的发丝摸了下:“下次遇到这种事,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季念两只手垂在身侧,维持着那个姿势,半晌,抬起了头。 谢执侧眸望着她的头顶,直到与她对上目光,看到她笑了笑:“你知道的,人前也好,人后也罢,比这难听得多的话我都听过很多,我都习惯了,日子长了便发现我也能变得没有那么在意。” 他看着她的笑,莫名觉得刺眼,他宁愿她此时眼圈是红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平静。 四目相对,谢执缓缓伸出双手,捂住了她的耳朵:“可是我在意,我想你以后听到别人骂你时,能像听到别人骂我时一样,脾气大点。” 季念不知怎么被他最后几个字逗笑,眼神瞥了下他覆在自己耳朵上的手:“那不能怎么办,像你教的这样掩耳盗铃吗?” 谢执看着她,似认真似玩笑:“我帮你捂,不能算掩耳盗铃。” 耳朵上温温热热的,面前人的声音闷闷的,不知是不是他有意放低,真有些听不真切。 但季念还是听见了,怎么也没忍住,仍由他捂着,笑了好半天。 似是情绪传染,谢执也浅浅勾了个唇:“有这么好笑?在想什么?” 她点点头,覆上他一边的手:“我在想,你怎么这么好。” 第29章 子卿 两个人互相盯了一阵儿, 才都弯着嘴角移开了目光。 脚底下脏兮兮的,没人来收拾,季念也没想着真会有人来收拾, 范守承就是找了个由头把范慎给支开了,现在指不定在哪儿骂他呢。 她提着裙摆小心地绕开地上泥色的粉块,问道:“范大人给我们的是什么东西?” 谢执拉她走远了点:“是面脂。” 季念:“面脂这个颜色?特地做成这样的?” 谢执点头:“益滁边界不是第一次闹饥荒, 那处灾民多是流民,当初益州等同于拱手让出, 百姓对朝廷的人不信任,以前都是益州和滁州的知州在管,但这次新政推出后益滁闹得最厉害, 治理贪腐,便是拿益滁两个知州开的刀。可这样一来,朝廷中人便更不得这些灾民信任了。” 季念顿时便明白了:“所以我们便涂上这泥色的面脂,把脸上弄得脏些憔悴些,好融入益滁的灾民?” 谢执笑了笑:“对。” 季念歪头看看地上:“那你这瓶都碎了,怎么办?” 谢执停顿了一下, 抬了下下巴示意她手里:“不是还有你这瓶?” 季念低眉望着自己手中的瓷瓶, 刚想说那让他先涂, 一抬头,却见人貌似向她这边近了几分。 有时候她发现谢执这人也是有些“道貌岸然”的, 何时看过去都是温文尔雅的样子,可仔细瞧瞧,又总觉得他好像有条狐狸尾巴, 平时藏得好好的, 就专门在这种时候露出点给你看看。 季念不知道旁的人是怎么想的, 但她碰上谢执这模样, 就只想上去摸一把那尾巴。 比如现在,她对上谢执那弯着的眉眼,什么都没说,只用手指捻了一块那面脂,道:“那你,近点儿。” 谢执眉眼弧度更深了点,微微弯下腰,让她够着。 让他近点儿时没觉得紧张,这会儿要下手了,季念反倒莫名心里砰咚砰咚响起来,不知道从哪儿开始了。 见她不动,谢执笑问道:“怎么了?” 季念顿了下,手指划上他鼻尖:“没什么,最后再欣赏一下卿卿的美色。” 谢执脸色忽然微妙地变了下,道:“别这么喊我。” 季念指尖一点点向上,勾勒着他鼻梁的线条,嘴角憋了个弧度。 谢执字子卿,卿月当空的卿。 季念第一次知晓谢执的表字时,想到的便是温凉夜色中的一抹月,触手不可及。所以她很少喊他的字,只是很偶尔很偶尔的一次,在听到大家都唤他子卿时,私下喊了他一声卿卿。 亲昵的人之间常喊卿卿,但多是男子如此唤女子,当时谢执听到她这么唤自己,一不小心就把手底下在写的字给写坏了,然后抬起头,问她,方才喊他什么。 然后她就像现在这样,故意地又重复了一遍:“卿卿。” 谢执一边弯着腰被她摆弄,一边还要听她这么喊自己,无计可施般软了点语调:“差不多行了。” 季念在他鼻子上抹了两下,又去抹他的脸,然后向上,在他的向上的眼角处蹭了两下,憋着笑“嗯”了声。 谢执任由她抹了一阵,见她低头还要挖,顺着看去:“不是说美色?再涂便一点都不剩了。” “嗯,”季念拨了下他额角的发,认真地又抹了两下,“涂脏点,省得被人惦记。” “……” 原以为此次益滁饥荒与新政有关,但来了才知,与其说是有关,倒不如说是多了个后续。 季念的三千两的确是下放到了各处,益滁两州便是其中受惠之地。益滁情况特殊,难以管制,是新政之后百姓受到贪腐官员克扣最严重的地方,而季念捐出的银钱着实起到了安抚的效果,同时还撤掉了益滁的两个同知。 可问题就出在,益州的同知贪腐是在盐粮上动了手脚。 范守承带着两人穿过一座残墙,说道:“其实自打益州收回来后,益滁边界就成了个敏感的地界,先一批回来的百姓只想守在益州安安稳稳的,后来再逃回的流民便被拒之门外。” 有条件好些的人家搭了个住木屋,篱笆外的有茅草堆,窝着几个有气无力的人,像条死鱼一般看着他们。 季念看向两边的人,问道:“所以益滁边界这个样子并非因为新政或是饥荒,而是好几年前便一直是这样了?” 范守承叹了一口,因喘疾气有些重:“不错,老夫为官数十年,未能改善边界此状,如今手底下的人做出这种事,让益滁边界的情状雪上加霜,实在是惭愧啊……” 闻言,季念收回探向左右的目光,道:“范大人一心为民,甚至不顾自己身体,何来惭愧,想来几年前益州刚收回时,益滁边界定是比现在要乱得多。” 范守承听罢,回头看了一眼季念,那眼神中未有流露赞许,却似是因为她方才的话多停留了片刻。 季念神色平静,微微垂下眼睫,表现出的不卑不亢显得方才的话真挚而不掺杂一丝恭维。 默了默,倒是谢执笑着道:“当初益滁边界确实是乱作堆了。” 季念愣了愣,刚抬眸想问什么,只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拄着粗枝做的拐杖从他们身边走过:“哎呀,这不是范大人和谢大人吗?” 老人无名,边界的百姓都称他为薛老,是第一批带着回不去的流民在益滁边界待下的人,救过好几个快活不过来的人,所以边界的百姓都信任他,也听他的话。 老人一路走来都有人喊他问好,季念一眼便看出他算是益滁边界有威信的人,待到谢执同他说了几句话回来,她往谢执身边靠了点。 季念压低声音:“我方才便想问了,你诓我呢?” 谢执也低声:“我怎么诓你了?” “狐狸,”季念瞥他一眼,“薛老一下就认出你了,还有你方才说的话,几年前益滁边界刚起事的时候你来过吧。” 谢执没说话,笑盈盈地默认了。 察觉她目光还落在自己脸上,谢执无辜地偏了个头:“我没说我没来过,你也没问。” 季念又好气又好笑,指了指自己的脸:“我还跟着你一起把脸涂成这样了,可我在你边上跟着,谁不知道我的身份?” 她看着范大人没涂脸就应该想到的,估计范大人也就是给他们面脂备着,没真想让他们用。 倒是谢执伸手抹了一把她脏兮兮的脸,笑了下:“挺好的,涂脏点,省得被人惦记。” “……” 成二一路跟在后面,窒息地闭了个眼:“没眼看啊……没眼看……” 谢执听到,回身:“一个人嘀咕什么?” 成二朝谢执行了个大礼:“公子,您还是把我赶走吧,我跟着您和三小姐实在是浑身都不舒服。” 季念冷不丁被他逗笑了。 成二不嫌事大:“反正这回饥荒有三小姐帮您,三小姐肯定比我聪明。” 谢执把成二扶了起来,转向季念:“你怎么想?” 季念一脸正色:“我觉得成二说得有理。” …… 范守承看他们这一脸土色也不像样,与薛老说完话回来,听他们说要去洗把脸,唤了个人便让人带他们去了。 洗脸的地方在一个破屋子里,是当初范守承在靠近水源的地方就近建的,方便取水做饭和分粥之类的,也算是益滁边界难得干净的地方。 谢执洗得快,洗完后要等季念一道回去,但季念怕他与范大人有什么正事要谈,硬是把人赶回去了,独自一个人留下对着小水缸搓洗。 经过了今晨的那场闹剧,范慎就没再出现,听说是被范守承关在佛堂中面壁思过了。季念也无意多想早上的事,在屋里洗掉下巴上最后一撮,便打算回去了。 她刚擦净手,还没动,突然听到似有人往这边走近。 她本没当回事,却听外头的人抱怨了一句:“不就是说了几句吗?三哥哥也没说错啊,爹凭什么让三哥哥闭门思过!别让我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