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锦,黄锦……」 刚走进文华门,朱厚熜便心虚的大喊。 一边喊,一边往里走,只是……嘴上这麽喊,心里却在祈祷黄锦不要出现…… 人常说,怕什麽来什麽,当朱厚熜临近国师殿时,还是看到了最不愿看到的一幕。 黄锦颠颠儿地小跑出来,「皇上,您叫奴婢?」 朱厚熜头皮发麻,帝冠中的长发都微微蓬松,「你,谁让你来这儿的?先,先生……」 「皇上,你叫我?」李青缓步走出来,立在檐下,似笑非笑,却不见笑意。 朱厚熜呆愣了下,突然有种拔腿狂奔的冲动,费了好大力气才克服本能,乾巴巴道: 「商会事宜忙完了吧?」 「刚忙完前奏,还得个两三日功夫。」李青淡淡说。 朱厚熜咽了咽唾沫,讪笑道:「先生辛苦,朕去文华殿看看,眼下空闲,你也歇歇。」 瞅着主子落荒而逃,黄锦一脸茫然,「皇上这是咋了?」 李青讥笑道:「做贼心虚呗。」 「不可……」 「黄胖子!」 「哎,咋了?」 「……没咋,你也跑吧。」李青面无表情的说,「现在跑还来得及!」 黄锦奇怪道:「我为啥要跑?」 李青扯了扯嘴角,道:「再不跑,你那英明神武的好皇上可要发飙了。」 黄锦一乐,「咋滴,你怕了?」 「我?我怕什麽?」 「你怕在咱家面前丢人呗。」黄锦得意洋洋,一脸睿智,「不就是想支开咱家好跑路嘛,真当咱家看不出来?放心吧,看你还是个明事理的,待会儿咱家帮你说说好话。」 黄锦傲然:「待会儿看咱家眼色行事!」 「……你眼睛太小,我可瞅不清你的眼色。」李青乾脆不搭理他了,只是朝文华殿说道,「皇上忙完,请来国师殿一趟,臣有本奏。」 黄锦哭笑不得的说:「你得大点声,皇上他听不到。」 「会听到的。」李青道了句,转身回了国师殿。 …… 两刻钟之後,朱厚熜才跟丑媳妇见公婆似的,扭扭捏捏的来了国师殿。 「都午时了,先生忙了半天,还没吃东西吧?」朱厚熜讪笑道,「刚好,朕也没吃呢,黄锦,你去弄些酒菜过来。」 黄锦诧异道:「皇上,您不是跟永青侯吃过了吗?」 朱厚熜袖中双拳硬了硬,一字一顿的咬牙吼道,「还,不,快,去!」 黄锦有些不明所以,又有些委屈,「奴婢这就去。」 「等一下。」李青提醒道,「几位大学士也辛苦,这会儿还在票拟的吧?」 「啊,是,黄锦你去吩咐一下,给几位大学士也多加几道菜。」 黄锦称是,委屈去了。 朱厚熜呼了口气,走到主座坐了,故作好奇道:「黄锦跟先生聊了什麽啊?」 「你最担心的事。」李青幽幽一笑,「亦或说,你不想让我知道的事。」 朱厚熜一滞,继而讪然,脸色涨红…… 「为何如此?」李青问。 朱厚熜心头一紧,有种失去挚爱的惶恐,忙道:「先生你听我说……」 「你不信我?」 「信!」朱厚熜忙表白道,「朕对先生的信任无人能及,真的!」 此刻的朱厚熜,就像热恋中弱势的一方,唯恐对象提分手。 朱厚熜很慌,有种要失去李青的强烈感觉,只好率先妥协道: 「是我欠妥当了,你……」 李青抬手下压,朱厚熜立时不说了,满脸忐忑,眸光带着祈求,似乎再说「我错了,能不能不分手?」。 李青默了许久,叹道:「你在怕什麽?」 「我……」朱厚熜张了张嘴,却一时无言。 李青就静静的望着他。 朱厚熜一阵头大,嘴角发苦。 「你说吧。这次我不打断你。」 「我说什麽……好,我说。」朱厚熜连着做了几个深呼吸,压下心中的得失情绪,叹道,「先生,我是有不对的地方,可其实……」 朱厚熜突然生出一股委屈,立时也不畏怯了,越想越委屈的他几乎是吼的,「难道你就没有错吗?」 李青勃然一怒,「我哪里错了?」 「你不与朕共情!」 「跟你共情?」李青愤怒之馀,也有些茫然,这都什麽跟什麽啊? 朱厚熜却是勇气爆棚,哼道:「你几时想过朕,几时与朕将心比心?朕是皇帝,皇帝,一国之君,当有大局观,这样一个李家,任哪个君王能容忍?啊?朕知道,你肯定又要说朕没有格局了,格局……」 朱厚熜愤懑道:「江山社稷稳固,百兆生民安稳,难道这不是格局?」 顿了顿,「这样一个超级庞大的世家,哪个帝王不忌惮?更甚者,早就欲除之而後快了,朕不过是加以管控罢了,有什麽不对吗?」 说罢,朱厚熜颓然靠回椅背,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因为这一番话,已将他的勇气尽数耗光。 「说啊,继续说。」 「不说了。」朱厚熜低下头,一副硬气又发虚的模样。 李青冷笑:「不说?那只好一拍两散了!」 「说就说!」朱厚熜只得再次鼓足勇气,继续坚持自己的论点,「敢问先生,眼下的大明百姓可满意现有的生活?」 李青点了点下巴。 朱厚熜又问:「既然满意,是否稳中求进才更好?」 「你是嫌李家发展势头过猛,对吧?」 「是!」朱厚熜没否认,他知道在李青面前搞虚头巴脑的东西,只会让其更厌恶丶恼怒,反问道,「一家独大和百花齐放,先生以为哪个好?」 「自然是後者!」 朱厚熜一下开心了,也放松了。 不料,李青又道:「可这根本不是一码事,我早前就说过鱼和熊掌兼得』,这非是相悖对立,而是相辅相成,李家铺的摊子是很大,可也惠及了很多百姓,我们建立商会,对其扶持,除了高额赋税之外,不也是为了让百姓生活的更好吗?」 朱厚熜默了下,道:「其实,这才是你我君臣的症结所在!」 「说说。」 「发展太快了。」朱厚熜叹道,「当一直很好,越来越好成为常态,不那麽好,没有更好,就成了天理不容。」 「好人只要做一件坏事,之前的努力就会被全盘否定,而坏人只需做一件好事,便能改变人们对他的印象。」朱厚熜缓了口气,道,「正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滥赏,则不知恩重,换之治国,亦然。」朱厚熜道,「朕知先生心系天下苍生,可先生当明白,一旦人心不足,会有什麽後果。」 朱厚熜苦笑道,「一个人饥饿的时候,野菜都是人间美味,可习惯了山珍海味之後,改吃粗茶淡饭,便也难以下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这就是你的理由?」 「是!」朱厚熜点点头,「说句先生不爱听的,即便是将你的事迹公之于众,百姓也不会有多感激你,可当你无法满足他们的欲望之後……你便会因为只做一件坏事』,就让他们心生怨愤,甚至还不如坏人呢。」 顿了顿,「更可怕的是,你不是自己做好人,你是在裹挟大明做好人,受到反噬的也不只是你,还有大明的江山社稷。」 朱厚熜帝王之气轰然爆发,淡然道:「朕身为一国之君,岂能坐视先生铸成大错?」 李青:「这下,总算说完了吧?」 朱厚熜气势一弱,悻悻点头:「说完了。」 紧接着,又补充说:「朕如此作想非是不想做好人,而是基于……满招损,谦受益。朕不觉得大明一直会势头迅猛的良好发展下去,这个态势总归是要趋于平缓,甚至,会有一定下滑。这不是概率事件,这是未来必然会发生的情况。」 「不得不说,听着很有道理。」李青点头。 闻言,朱厚熜松弛下来,笑呵呵道:「先生理解就好!」 「可还是错了。」 「……哪里错了?」 李青淡然道:「大明不迅猛发展,就会被别人赶超,你知道殖民吗?」 朱厚熜摇头。 「就是……你可理解成不断开疆拓土!」李青道,「见一个地方,占领一个地方,暴力无序的野蛮发展……」 解释完殖民的意思,李青问:「你想走殖民的路子吗?」 「不想!」朱厚熜果断摇头,「这样发展,必然会尾大不掉……」 「这就是文化上的差异,人家根本不在乎这个,可也不能说这样就一定错了。」李青叹道,「你可以说它野蛮,却不能说它弱,事实上,这是最迅猛的发展之路,极致的暴力最为恐怖,当它觉得可以殖民大明的时候,就一定会来。」 李青吁了口气,道:「你的这套理论还是基于固有认知,若坚持这套理论,大明国祚估计也就三百有馀,当然,也可能更好些,却不会好太多。」 「我定下的调子是先使劲儿发展,发展不动了,再转过头温和的欺负』别人……我承认我是急了点,可……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大明的气候还在继续恶劣啊……」李青说完,又补了一句,「我说过,再有下次一拍两散,你虽有自以为的苦衷,可……关我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