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世极乐。 世界上是不存在极乐的净土的。 所谓的因果和轮回,不过是人类的妄想。 人就像是莲花。 不同颜色的莲花一旦绽放,短暂的芬芳与绮丽后,盛放到极点的莲花就会静静走向凋谢,最终什么也不会留下。 童磨是发自内心如此认为的。 不能理解人们癫狂的感情。 不如说,连普通的感情,也感到无法理解。 从出生起,因为白橡般无垢的发色、以及如同彩虹般绚丽的眼眸,童磨就被父母视为“神子”,成为了万世极乐教的供奉对象。 【童磨大人】 【您是上天的使者】 【请救赎我们吧】 大人们对着年幼的孩子,诉说着悲伤和烦恼,负面的情绪,每天每天,灌入孩童的耳中。 真可怜啊。 自己从小就是个温柔又聪明的孩子。 听到大人们说出的烦恼和痛苦,童磨流下了眼泪。 大家真是可怜。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神,也没有什么地狱或者天堂。 人死了就是死了,没有任何意义,肉体和知性一起腐坏,从这世界上消失。 连这种道理都不明白的信徒和父亲母亲,是多么愚蠢又可怜。 可是,要怎么做才能帮助可怜的大家呢。 年幼的童磨还没有想明白。 玩弄女信徒的父亲,就被母亲砍死了。 在那之后,母亲也吃下了毒药,死在教团里。 童磨站在父母的尸体前,听到信徒们惊慌的叫声和关切的声音时,依然什么都感觉不到。 为什么大家要这么惊慌呢? 父亲和母亲死了……只是死了而已。 这样的惨事,不是经常发生吗? 血的味道,弥漫在房间里,因为闷了太久,已经散发出腐臭的气味。 啊。 闻到那种味道的那一刻,童磨才感觉到了一阵痛苦的反胃。 “唔——呕、呃……” 他捂住口鼻,控制不住自己地反呕着。 太臭了。 血的味道,真是臭啊。 “童磨大人……” 把他抱出房间的信徒,脸色充满了不安、小心,紧张地问:“您还好吗?” 母亲在父亲死后,很快自杀。 “唔……我有点不好。” 而在那间横陈着父母尸体的房间里呆了整整一夜的神子……仰起头,下意识露出了微笑: “把窗户打开,通风吧。” 人真是可悲的存在。 由惑生业,由业生苦,一切痛苦都源自人类自身。 要怎么拯救大家呢。 要怎么让人们得到幸福呢。 童磨思考了十几年,每日每日聆听信徒的苦 难和祈求,也没有想到好的办法,认为这实在是让人烦恼的事。 不过,最后,他找到了“完美”的道路。 【“你想要变成鬼?”】 一头蜷曲的黑色发丝,整齐地梳理在耳边,苍白的青年血色的双眸垂下,冰冷的目光落在教祖的脸上,像是在评估一件没有生命的工具一样。 啊啊……完美的,不被饥饿、寒冷、疾病、弱小乃至寿命所困,完美的生命形态。 就是这个。 若是能够变成鬼的话,代替信徒们承受那种痛苦,大家就不用再烦恼……可以前往“极乐”。 作为人类,要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么艰难、让人悲伤的事。 从有意识开始,就始终注视着人的黑暗面的童磨,对人世有一种不信任的悲观。 这个世上的人类,或许都被诅咒了也说不定。 被丈夫毒打的妻子;被困在花街的游女;战火中残疾、又被明治政府剥夺了地位的武士……命运的漩涡一旦开始旋转就不会停下,直至把所有人都吞没其中。 只要把大家都吃掉就好了。 吃掉悲伤的人、无法活下去的人,那些人的血肉就会与自己合而为一,与自己一起达到永恒的宁静。 这就是万世极乐教人造的伪神,为诸位信徒殚精竭虑找到的救赎之道。 【“恶鬼!”】 【“你这伪善的骗子!”】 然而,他付出一切找到的办法,把自己变成了鬼、竭尽所能所做的善举,却时常没有办法得到理解。 真是让人伤心啊。 明明只要被自己吃掉的话,那些烦恼都会消散不是吗? 什么都不用再害怕……就这样陷入黑甜的梦里,不必去勉强自己面对残酷的命运。 为什么没有人好好听自己说话呢。 童磨感到很苦恼。 和其他的鬼不同……他一直是温柔又善良的人,即使好心总是被辜负,也一直在努力救赎大家。 吃人也好,结束他人的性命也好,童磨做这些时,总是怀着指引对方的、诚恳的心意。 他是人类中的异类。 同样,是鬼的异类。 被扭曲的认知,意识不到那种异常。 在没有太阳的无限城,没有人会去听教祖口中的话语。 【“对待下属要更善解人意一点啊。”】 【“我很关心大家。”】 【“因为是重要的同伴。”】 每一次每一次,只要童磨开口说话的话,坐在上弦会议中的鬼,就会默默地把视线投向别处。 没有人会理解他。 因为其他的鬼,是出于个人的意志、或者无惨的意志,随心所欲地杀人吃人。 童磨坐在那里,微笑着,注视自己的“同伴”们。 同伴。 ……第一次见到始祖身边的姬君时,童磨睁大了眼睛。 被苍白的青年带在身边的少女,穿着华美而昂贵的衣物,黑发下干净柔美的脸上,是一双如同墨珠的眼睛。 外表是最不特别的。 吸引人注意到梦子大人的,是那种还没有看到她的身影时、便无孔不入的、馥郁的香气。 ……人类。 人类,活在鬼的无限城里。 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人类在这里呢? 【“啊……”】童磨愣了愣,【“你是无惨大人的……”】 在他搭话的那一瞬间,所有鬼的视线都投注了过来。 所有的鬼,都不会允许有谁去触碰梦子。 【“跪下。”】 冰冷的声音,压抑着淡淡的杀意,始祖的威压瞬间让他双脚一痛、“砰”一声跪伏在地面,腿部被扭曲成了不正常的形态。 啊啊…… 无惨大人的力量,真是强大啊。 童磨伏在地上,被砸碎的脸上扬起了微笑。 这就是鬼。 鬼什么都能够做得到,就算要救赎所有人,应该也可以做到的吧。 【“初次见面。”】 抵着地面的头,听到了人类的声音。 柔和的声音,不含别的任何恶意,对匍匐在地上的他说道:【“我是梦子。”】 自我介绍。 梦子,对他说了自我介绍。 ……真奇怪啊。 童磨抬起头破血流的脸,笑意吟吟地、新奇地看向她。 【“原来是梦子大人啊……初次见面。在下是童磨。”】 为什么呢。 从那一天开始,他始终关注着那个人。 无限城中的,唯一的人类。 人世的惨剧,万世极乐教的教祖实在见过太多了。 即使其他鬼什么都没有说,童磨也知道——一定是被迫的吧,梦子大人。 被迫作为人类,生活在鬼之中。 被想要吃掉自己的人,日日贪婪地嗅闻着、垂涎着,想要吃掉又害怕着。 纠葛。 疼痛。 爱欲和食欲,难分难解。 很痛苦吧。 很孤独吧。 想要结束吧。 【“梦子大人还是人类啊……真想吃掉您啊。”】 梦子是很温柔的人。 即使其他人多么冷淡,她也总是会听自己说的话。 如果……如果由自己来吃掉她的话,这种痛苦就可以得到终结。 他想要梦子得到轻松,不再痛苦。 但是,梦子总是不允许自己这么做。 【“不可以。”】 ………… …… “不可以。” 变成鬼的梦子说, “你没有咒术的才能,只是普通人。” 在梦子说自己“只是普通人” 的那一刻,童磨愣了一下,好像听到了“啵”的一声,就像是某个气泡,轻轻地破裂了。 生平第一次,有人对他说了这样的话。 他好像又变成了那个站在父母尸首前,闻到血液的臭味的孩子。 “是这样的吗?” 童磨低下头,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声说:“我只是听他们说话而已。” 只是听信徒们说话而已。 没有变成鬼的自己,作为人类的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只不过是作为万世极乐教的教祖,日复一日地聆听信徒的烦恼和悲伤,在需要的时刻流下眼泪。 人所期待的救赎,是没有人能够给予的。 真正的地狱,藏在人们的心里。 即使作为鬼,将人们吃下,那种黑暗也不会消失。 多么可悲啊。 这样一来的话,不就是说,大家永远都不会得救了吗? “人类就是这样可悲的……” 和梦中不同的、属于鬼的红梅色双眼,微笑着凝视着他,把一朵莲花随手插在他的帽子旁。 “不过,这种可悲的地方,我也很喜欢。” 童磨不太能够理解梦子所说的话。 他从来没有和梦子说过这么多的话。 在梦里,无论是哪一次的梦,人类的梦子总是坐在那里,静静地注视着所有的鬼。 只是上弦中的一个的童磨,哪里能够得到她这样的对待呢? 然而, 现实里变成了鬼的梦子,却成为了人类的童磨“说话的对象”。 什么也不用想、什么目的也没有,只是这样随意地交谈。 明明好像也没有做什么,童磨却不可自拔地迷恋着这短暂的、令人心爱的时间。 有人能够听自己说话的幸福……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让人想要为此剖出心脏。 新年的夜晚,在冬日绽放的莲花,美丽的教团水池边,梦子的式神随着琵琶的音乐从袖子里飞出,像是雪白的鸟儿般盘旋在低空。 极乐。 极乐的世界里,七宝严饰的树林、楼阁,有八功德水池,诸色微妙的莲花,妙声自然的众鸟。 极乐的世界,在梦子的身边出现了。 不想结束啊。 想要一直这样下去。 再多听我说一些吧。 不要向我告别啊。 如果这个人愿意了解自己的话,或许、或许——梦子是会明白这样的自己的。 那样就不再孤独。 然而那像是美梦一样的夜晚,再也没有了。 万世极乐教的新年,莲花再也没有在冬日盛开过。 直到某一日,受到庇护的信徒,在他低下头时,突然把一朵莲花插在了教祖的五佛冠上。 童磨愣了一下。 ……莲花。 “……梦子大人啊。 ” 白橡发色的青年自言自语着,眼睛里不知为何,不断流淌出温热的泪。 他捂住了脸。 世界上有一种人,内心是一株莲花。 绽放的时候,会发出朦胧的、让人无意中沉醉的香气,直到凋谢、枯萎,变成一捧软烂而散发着香气的泥。 在梦子大人的身边,就是自己的极乐吧。 想要和这个人一同往生净土,托生于同一之莲华中。 诸上善人俱会一处。 因惑生业,因业生苦,如实知自心。 童磨明白了——自己爱上了梦子。 在梦子离开后,才明白了这种心意。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每一次的自己,都爱上了梦子大人。 好想……再见您啊。 若是能与梦子一莲托生就好了。 他凝视着那个整理着花卉的女性,看了一眼架子上的几个小小的瓶子。 “……胀相阁下,”童磨抓起第一个瓶子,把脸贴上去,对瓶中长着微小人脸的胚胎说道,“看在我照顾着诸位的母亲和遗骸的份上……要是梦子大人转世的话,请把我的骨灰交给她啊。” “说不定梦子大人也愿意复活我,谈一次恋爱试试看呢……啊……那真的很幸福啊。” 他说到这里,露出了似是中毒者的微笑。 瓶子发出了轻微的震动。 咒胎九相图祓除了趴在童磨胸口、不断嘀咕着“梦子,喜欢,好喜欢你啊,请在莲座上召唤我吧”的咒灵。 太抽象了。 【你想都别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