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做出这样类似于照顾梦子的行动,是因为继国岩胜是受到了良好教养的继承人。 除了七岁那年缘一展现出高超的剑术天分、因而让父亲调换了他与缘一之间的继承人身份之时,曾经在狭小房间中度过的短暂的时光……继国岩胜一直过着被家族精心供养的生活。 一言不发、理所当然地取下钱袋,订下最舒适的房间、最合口的食物,还有最精细的衣服。 与此相对的,他那儿时便离开了家里,不知道究竟去了些什么地方的双生弟弟,缘一……无论是住的地方,穿的衣服甚至吃的食物……都无法入眼。 梦子则不同。 继国岩胜始终难以理解,缘一到底是如何遇到了梦子,又如何会与她成为了同伴。 传闻中的梦姬和红童子,是被妖怪养育的孩子…… 继国岩胜没有办法相信这样的传言。 在荒野之中长大的人,按照常理,应该连基本的人类语言都丧失了才对。 不说一直令他感到诡异的缘一…… 至少,梦子绝不是荒野孤女会有的样子。 欲望的尽头是厌倦……梦子身上,有那种厌倦的味道。 即使是大名的女儿,恐怕也难以形成她那样欲望被无限满足后的、淡淡的倦意,只是一个眼神就能令人陷入恍惚之中。 胜过他所见过的所有贵族的姬君。 “岩胜以为我是公主吗?” 听到他的话,梦子露出柔和的笑意: “……不是的。” 她黑色的眼睛里,映衬着湖面银色的月光,像是一汪黑湖,看久了会有一种溺水般的晕眩感。 “我是妖怪的女儿……无女唯一的孩子。” 继国岩胜:“唯一?” 他听说的传闻可不是这样的。 梦子只是“嗯”了一声。 他们和妖怪战斗了一整天,黑夜只能在荒野的湖边匆匆生起火堆。 对于继国岩胜来说非同寻常的经历,梦子和缘一却好像已经习以为常。 缘一去湖的另一面清洗血迹时,梦子就安静地坐在火边的树枝上,轻轻向外呼出一口气——就清除了所有污秽和觊觎的视线,甚至继国岩胜身上细小的伤口也随之愈合。 周围设下了结界。 像这样和梦子独处,是很少会遇到的情况。 武士微微仰头,和树枝上垂下头的梦子对上了目光。 “……我和‘妈妈’都知道,她不是缘一真的‘母亲’。” 和她遇到无女时不一样。 无女没有试图吸收缘一。 “最初,我以为缘一在‘妈妈’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母亲……但很快,我意识到了——” 梦子说: “缘一和我一样。” “……他看到的无女,只有空白的面孔。” 这样的缘一,还是选 择了成为无女的孩子。 那或许就是同情。 对于乱世战火中,无数失去孩子的母亲的悲念的同情。 继国岩胜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是的。 他是知道的。 知道——缘一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这件事。 从缘一第一次挥刀,便击败了自己付出那么多努力都碰不到的父亲的部下起……继国岩胜逐渐明白了——缘一眼里的世界,和普通人的世界是不同的。 对缘一来说,世界是透明的。 该向哪里挥刀才能让人倒下,从看到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了。 母亲左边的身体承受的病痛,从看到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了。 自己和父亲始终没有察觉、直到抱住母亲的尸体,才意识到的病情……缘一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 所以能够如此轻易地战胜别人,所以能够如此轻易地发现母亲的痛苦,所以能够意识到无女胸中的悲念…… 为何。 为何世界上要存在这样的人? 超乎了世间常理的才能,以至于让父亲和自己,都显得如此卑劣不堪…… ap 嫉妒。 从十岁那年翻着母亲的遗留的日记,恍然大悟,意识到总是奔向母亲、紧紧靠着母亲身体左侧的缘一,并不是为了撒娇,而是为了搀扶母亲那一刻起—— 嫉妒。 嫉妒的火焰从未停止。 然后是憎恨。 凡人只能够仰望的才能,凡人穷其一生也无法触及的境界,凡人只能够在失去之后才意识到的痛苦和悲哀,抱着母亲的尸首哀嚎哭泣,在母亲生前什么也没有意识到、什么也没有做到的,无能的父亲和无能的自己…… 可恨。 缘一,自己的双生的弟弟,是如此可恨。 明明是有着血缘的双生子,为何缘一能够如此理所当然地成长为这样的模样? 火焰焚烧着他的心智,继国岩胜再也无法忍耐,在月夜之中离开了梦子和缘一所在的湖水,脚步踉跄地跑进树林。 什么也不去想,只是漫无目的地奔跑。 风吹过身体,枝叶划过脸颊,巨大的月亮始终悬在高空、悬在前方,静静地注视着他的挣扎。 在月夜一个人走得太远,是很危险的事。 更何况他心中满溢着憎恨和愤怒。 被巨大的负面情绪吸引来的咒灵和妖怪,像闻到血腥味的鬣狗般蜂拥而上,想要压榨吸吮武士身上涌出的恐惧和痛苦。 继国岩胜太年轻了。 他的剑技还没有强到能够在与妖怪厮杀一日之后,还能杀出咒灵的包围。 在月光之中,利爪割穿了华贵的羽织、割破皮肉,死死地嵌入骨骼。 浓烈的血味充斥着鼻间时,继国岩胜闻到了一丝椿花的香气。 在他有些模糊的视线里,月亮被额头上滑下的血染成 淡淡的红色,?偛????犂葶????1616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张弓瞄准了他。 箭头折射着月光。她的眼睛就像浓夜。 ……梦子。 “嗖——” 驱魔之箭在空中爆裂出惊人的白光,比月亮更加明亮,世界有一瞬似乎变成了白昼。 “噗呲”。 伴随着刺痛感,箭矢贯穿了抓住继国岩胜的咒灵和他的胸膛。 咒灵顷刻灰飞烟灭,继国岩胜摔倒在自己和不知道谁的血泊里。 被雪白足袋和草鞋包裹的双脚,踏过地上的血液,梦子来到他的身前。 草鞋很快被血泊浸透了。 继国岩胜躺在地上,血液从嘴里和伤口不断涌出,声音嘶哑: “你的箭术,糟透了。” 梦子的目光。 就像月亮一样,捉摸不透。 被疼痛和怒火冲昏的头脑渐渐清醒,继国岩胜看到梦子好像笑了一下。 “是啊。就和岩胜的剑技一样……糟透了。” 纯净的反转咒力从那双用了毒的手中落下,钻入继国岩胜的身体。 之前还在涓涓流血的伤口,血肉粘连在一起,迅速地愈合了。 就像是回到了羊水中一般黑甜的温暖,继国岩胜狼狈地躺在地面,在泥土的腥味、血液的铁锈味,以及椿花的香气交杂而成的冰冷的气味里,一时恍惚地开口: “……你就没有不甘心吗?” 梦子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继国岩胜说,语速缓慢: “努力修行的技艺……被我这样贬低,你就没有不甘心吗?” “啊……没关系的。” 在月光之中,梦子的身影被笼罩着一层模糊的光晕。 逆着光,他看不太清梦子的神色,只感觉到她用不算温暖的手擦掉自己脸上的血,听到她轻柔到不真实的声音: “下次瞄准你的时候,我也不会失手……这就是很有用的箭术了。” 大胆的挑衅。 难以理解的家伙。 在如此虚幻的、让人恍惚的红色月光下,继国岩胜好像也忘记了那些深深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忘记了身上致命的伤口。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的确……很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