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同是黄昏。 有个小女孩儿推开院门,余晖热烈的光奔腾而进,冲着她的背,将她涌向他。 她软萌笑着说,回来陪他。 “我不要陪。” “要的。”她稚气又倔强,双眼很亮:“哥哥也是一个人。” 浑身带刺的人,就此血肉疯长。 纪淮周所感受的,他们之间的感情,不是兄妹或任何一种亲密关系的诠释。 情感都是欲望的投射,而欲望是生命里最低级的一部分,总需要得到满足。 爱不爱是最不重要的。 她早已是他身体里的每一块骨头。 他不远万里赶到京市,因为他的骨头生病了。 他带她到商场,一间一间耐心陪她逛,两个小时很长,但再往前也已走到最后一间。 许织夏静静地说:“哥哥,要到头了。” 人悲观的时候,细枝末节都感觉是自己故事的预示。 纪淮周在一段漫长的安静过后,牵着她转身走上回头路:“那就不往前了,不走到底,就看不到尽头。” 那天,许织夏突然感觉自己就像一块经不起成长蹂躏的布,一着不慎便满身褶皱,只能等着他回来一寸寸将她熨平。 但熨斗都是炙热的。 每一次依赖他抚慰的同时,她也清晰地在承受离经叛道和背德的灼烫。 路怎么会没有尽头呢,就算不去看,它也永远存在。 许织夏心悬着,终于在那年岁末,走到了她的尽头。 寒假回杭那日,她没有告诉纪淮周。 公司到年末本就不清闲,eb又入选了当年福布斯最具创新力企业榜,许织夏不想他千里迢迢总要为她亲自上京一趟。 曾经在许织夏心里,和哥哥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那时她还是一颗高悬的星星,闪着憧憬与渴望。 直到他拒绝,她猝不及防星落。 还没有习惯海底的黑暗,齐佑的羞辱,又把她刺激得沉入海底。 精神的虐待,她变成了条尸体变质的鱼。 她觉得自己很糟糕。 哪怕哥哥再打捞她一千万次。 于是那日后,她又重新开始试着把自己摆回妹妹的位置,试着戒掉依赖他的毒,试着让一切恢复原样。 许织夏拖着行李箱出寝室,校园路上的枫叶落尽了,光秃着腊月寒枯的枝丫。 京市的冬天干燥阴冷,地上积着落了几日的雪,许织夏半张脸裹在白色围巾里,迎面冷风刺骨,她双眼微微合拢起来。 刚出校门口,便有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上前,向她颔首:“请问是周楚今同学吗?” 许织夏愣住,对陌生人防有戒备心,但因他的礼貌,还是给出回应:“请说。” “我是贺司屿先生的特助,徐界。” 许织夏眼里闪过讶异。 她 听过贺司屿的名字,港区顶级资本集团的掌权人。但她只是个学生,和这样的大人物根本扯不上半分交集。 许织夏不解问:“有事吗?” “小同学,我们先生想同您聊几句。”徐界拉开身后那台黑色商务车的后座门,抬手示意。 许织夏往车里瞧了眼,隐约看到另一侧座位,男人长腿闲闲搭着,慢条斯理翻着一份文件。 周围立着两个肃穆的黑衣保镖。 显然她不答应,也走不了。 许织夏倒不是怕,首先他们无冤无仇,贺司屿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人,就不可能对她有谋财害命的想法。 她只是疑惑,以及对即将面临的事,有几分惴惴不安的预感。 许织夏迟疑着,弯腰坐进去。 外面冬风凛凛,许织夏发间落着些碎雪,人一进车里,便携来一身寒气。 一方手帕递到眼前。 许织夏顺着那只修长好看的手抬望过去。 男人身上是高定西服,外套脱了,露出里面的马甲,衬衫臂部佩戴着国内少见的袖箍,很有欧美传统绅士的老派气质。 他有着一张骨相优越的脸,但近乎冷漠。 十八岁的女孩子对这种形象的男人,要么迷恋,要么害怕。 许织夏属于后者。 她很小心地接过手帕:“谢谢。” “徐界。”他淡淡开口,连声音都矜贵,坐回副驾驶座的徐界会意,调高了车内的暖气温度。 许织夏握着手帕,轻轻拍掉头发和围巾上的雪粒,耳旁男人云淡风轻地问:“想去哪里?” 许织夏正想说,她可以自己去机场。 下一秒,又听见男人不慌不忙说下去:“如果你没有藤校情结,我推荐你选择斯坦福,有位华裔教授与我有交情,在学业上能照顾你。” 许织夏僵住,缓缓偏过脸,既茫然又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贺司屿双手交叠搭在腹部,从容不迫:“你考toefl了么,斯坦福不承认雅思成绩。没有也没关系,学术课程也是要考的,以及作为插读生转校的手续,到时候徐界都会为你一同安排。” 许织夏睁着眼睛,呼吸都慢下去。 “还是说,你想继续跳舞?不过恐怕要换个舞蹈专业,国外不教授古典舞。”他有条不紊地讲述着。 许织夏脑子里的发条断开,停止运转:“……我不懂您的意思。” “受人之托,送你出国。” 他言简意赅,许织夏更理不清头绪,怔怔问:“我是哪里,得罪您了吗?” “与你我无关,只是有人希望你离开。”贺司屿低着嗓音慢慢说道:“这是我作为一个商人,给对方相应的报酬。” 他掠了她一眼:“接不接受在你。” 忐忑的预感逐渐强烈,许织夏心扑腾扑腾地跳着:“是谁?” 贺司屿指尖在手背上可有可无点了几下,没有回答,语气变得意味 深长:“小姑娘,人所有的痛苦都起源于自己的认知,换句话讲,痛苦都是自找的。” 许织夏睫毛颤了几下。 “我想你需要时间,先认清自己,出国留学,不一定是坏事。” 他们素昧平生,初次见面他便站在高高在上的山巅,轻描淡写几句就要改变她的人生轨迹,许织夏感到很冒犯,可她又不得不承认,他的话如同一颗子弹,正中她眉心。 许织夏很懵,甚至都不明眼下的情况,捏着手帕:“这也是您作为商人的思维吗?” 贺司屿薄唇淡然一勾。 “不。”他语调慢悠悠:“是作为纪淮周的老同学,给他异父异母的妹妹一点忠告。” 他认错人了。 许织夏暗自松口气:“我不认识他。” “周玦。” 听见这个名字,许织夏脑子里嗡地一声,猛然抬回起头,一瞬不瞬地盯住他。 贺司屿垂眸,似乎是陷入久远的记忆,片刻后回忆道:“或许我们见过,在你小时候,港区的警署。” 虽然某件事目前并未明确,但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许织夏手指不由颤抖,心跳几乎停止,车里暖气充足,可她却感觉到浑身阵阵发凉。 他的助理徐界一字一板向她说明:“纪淮周少爷为了您迟迟不答应回英国,纪董希望,您的离开能断了他的念想。” “不要因为您沦丧的一己私欲,毁了他。”徐界转达:“这是纪董的原话。” 许织夏当时五雷轰顶,惊愕不知所措。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远,只余下一句:“签证已经为您办好了,您可以随时前往美国。” 许织夏像具没有灵魂的木偶,都不记得那天自己是怎么到的机场,怎么登的机。 仿佛身陷一场烈火,浓烟滚滚,而她动弹不得,意识却又清醒,一点点感受着自己被燃烧殆尽。 全程航班,许织夏都麻木地坐在那里,直到飞机即将抵达杭市机场,因降落时的失重和气压,她耳膜突然痛起来,头也跟着疼得要裂开。 空姐见她情况不对劲,上前询问。 许织夏呼吸开始急促,手抖得厉害,全身细胞顿时进入紧绷状态。空姐握住她手的刹那,许织夏如同被蛰了一口,瞳孔惊恐一缩,一个失控,狠狠咬了下去。 ap 在一阵尖叫的混乱中,许织夏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 鼻息间是医院消毒液的刺激性气味。 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讲话。 “脑核磁共振和脑电图的结果都出来了,海马体和脑电波都有异常,初步判断是脑缺氧引起,还有大脑右半球a波也相对降低……” 徐代龄说:“楚今小时候是有心理病史的,目前很可能是心理病症复发了,总之情况不是很理想。” 周清梧焦急的声音:“怎么会这样,都已经十几年没有过了……” “应激源这东西,很难讲。” 周清梧叹了好几声气,心急如焚:“我真怕宝宝醒来见到我,要应激。” apapapldo楚今哥哥呢??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徐代龄问。 周清梧都不冷静了:“阿玦这几天在美国出差,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徐代龄说:“别担心,已经静脉注射了镇定药物,至少暂时能稳住她的情绪。” 等到她们离开,病房里安静了,许织夏才缓缓睁开眼睛,望着医院雪白的天花板,眼里一片死灰。 她平静地坐起来,神情呆滞。 仿佛回到曾经过量服用镇静药后,她和那个院子最初荒凉的时候,石缝里因缺失养分而干枯的杂草一样,没有活气。 许织夏伸手去摸病床前的手机,拨出一通电话,手机握在耳旁,她双腿蜷曲起来,抱住自己。 响铃几声,电话接通。 “哥哥……”许织夏柔软地唤他,如幼时那般总爱拖着尾音慢声慢气,但双眼依旧空洞。 美国应是午夜。 他睡梦中被吵醒,嗓音低哑,笑意带一丝慵懒:“别撒娇啊,又闯祸了?” 许织夏乖乖回答:“没有的。” 几声窸窣,可能是他竖起枕头靠坐起来,气息沉沉的,鼻音懒洋洋:“怎么了,哥哥刚梦到你上小学,胆儿小不敢进教室……” “哥哥,”许织夏截断他的话,温声细语问:“你就是纪淮周吗?” 对面瞬时寂静,连呼吸都静止。 他察觉到异样:“今今?” 许织夏下巴压在双膝间,眸光空茫茫的:“哥哥为什么,没有告诉过我?” 对面响起不小的动静。 他腔调变得清醒,不假思索郑重道:“哥哥现在回国。” “哥哥,我没有怪你。”许织夏情绪很宁静,温顺地说:“我只是、只是觉得……” 心脏乍然钝痛,最后的音节不小心哆嗦出哭腔,她卡顿好几秒,想忍,没忍住。 嘴唇止不住颤抖着,哽咽声沉闷地堵在喉咙里。 “很难过……” “今今。”他无话可说,只能一声又一声叫她的名字。 许织夏缩起来抱住自己,脸埋下去。 闭上眼,出现小时候棠里镇的画面,入夜时分,烟雨朦胧,绿水边的垂丝海棠花瓣阵阵飞落,停泊的摇橹船上像铺了层粉色的雪。 眼泪把病服浸湿,她呜咽着。 “哥哥,天好黑啊……” 许织夏想要离开了,没有人逼她。 是她不想把哥哥拉下地狱,不想哥哥也在世俗的眼光里,接受道德的审判。 也是在那时,她恍然明白了自己的依赖。 哥哥是树,而她是树上的花,迟早花都是要离开树的,对树的私欲是花的原罪。 现在就是该要离开的时候。 她想离开他,想离开这里,离开所有和他有过回忆的地方。 这次哥哥救不了她。 因为她的应激源,是他。 许织夏已经听不见纪淮周在电话里的声音了,手心死死按住痉挛的胃:apapapldo哥哥,我要去留学了。apapaprdo 6想看茶暖不思写的《一眼着迷》第26章独语斜阑吗?请记住的域名6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先等哥哥回来。” “暂时,我们就不见面了。” “周楚今!”他陡然沉声,只有在严肃时他才会叫她的全名:“在说什么话?” 深冬腊月,许织夏的额间却泛出细细一层薄汗,喘不上气:“等你结婚了,再来接我回家,好吗?” 他没回答,可能是在赶着去机场,一着急撞到什么,东西咣当咣当一阵滚落的杂音。 许织夏自顾自往下说。 “我们说好了……” - 周清梧一回到病房,就看到许织夏安安静静坐在床边,衣服都穿戴整齐。 她赶紧过去蹲到她面前:“宝宝,还有没有不舒服?” 许织夏慢慢抬起眼皮,看着她。 “小姨,我想去美国。” 见她情绪稳定,也愿意开口,周清梧长舒一口气,手指轻柔捋着她鬓发:“想去找哥哥吗,哥哥过两天就回来了,如果是想去玩,小姨给你办签证。” “我有签证了。”许织夏眉眼间似有片死海:“今天就想去,可以吗?” 周清梧一瞬错愕。 担心刺激到她,周清梧不好探究具体原因,只柔声问:“是在这里,不开心了吗?” 许织夏敛下眼睫,点点头。 一如当初许织夏想回去陪纪淮周住,周清梧没有阻止,不带任何私心。 周清梧只有满眼的心疼,摸摸她脑袋:“可以,只要宝宝开心,什么都可以,但小姨没绿卡,让你小姨父先陪你去,好不好?” 许织夏又点了点头。 “要回趟棠里镇吗?”周清梧问她。 ——周楚今,这个名字好! ——真要讲究,一辈一,一辈三,你就得是一字,这叫长兄如父! 不知怎么的,许织夏回想起了多年前那位算命先生。 淮水悠悠,智周万物。 楚楚知微,今可休思。 原来长大就是一个失去的过程,时至今日,不可休思。 原来,她和哥哥的一辈子,是到今天为止。 原来一无所有,才是她的恢复原样。 许织夏垂下脸,低迷着眼,嗓子不自觉哑了,艰难出声:“小姨,我想改回原来的名字……” 她明显颓丧,周清梧疼惜地扶着她的脑袋靠到自己肩头:“为什么呢?” 许织夏阖了眼。 因为这个名字也与他有关。 因为她感觉,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儿,偷了周楚今的身份十三年。 离别永远都在猝不及防的时刻,猝不及防地发生。 飞往旧金山最近的航班在凌晨三点,许织夏没有先回棠里镇看一眼。 航班准点起飞。 凌晨三点,有一架自芝加哥的飞机降落在杭市机场。 那通电话始终无人接听,纪淮周低头又拨出一通,手机再次搁到耳旁。 航站楼的玻璃感应门自动向两边敞开。 他疾步迈出,眼前一群保镖拦住了他的去路。 纪淮周顿步,半垂的视线掀起。 那晚无星无月,路灯散下的灯光似伞。 中间不慌不忙走出一个老者,拄着青面獠牙的金色虎头手杖,身上一套规严的深褐色呢西服,佩戴英伦绅士帽。 他坠下金链的眼镜反出一道威慑的光,镜片下是一双瞳仁钻蓝色的眼。 时间仿佛定格在对视的须臾间。 一切都有迹可循。 纪淮周冷硬着脸,手机从耳旁慢慢滑下去,眼里笼罩上一层阴云,胸腔因气息的深重起伏逐渐剧烈。 怒极,他反而扯唇,低头倏地笑了。 过几秒,他没直回起头,只眼眸抬上去。 阴恻恻的眼神压着戾气。 他仿佛在那个瞬间,被逼得变回了十三年前,那头浑身带刺的恶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