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主簿眨眨眼:“寺正,你哭甚?” 阳寺正眼泪汪汪:“我哭我来晚了。” 堂中同僚俱是这般想法,各个赞叹: “怎会如此美味?” “我要作诗!面对此情此景,廊下食有何值当羡慕的?” “快去写诗,别跟我们抢,下一炉汴京爊鸭就要出炉了!” 诸人正聒噪着排队等待下一只爊鸭端上来,忽得齐齐安静下来—— 镇北侯走了进来,坐在堂厨一张桌子前。 官吏们小声嘀咕起来:“怎的大人也会来这里?” “倒也没说上司不能来。” 往常这些官吏都是待在自己屋里,由下属将食盒带过来, 可自打这康娘子开始做菜以后,就连大理寺卿都忍不住来堂厨用膳,还说许多饮食要热乎乎的才好吃哩。 “许是被爊鸭的香气吸引过来的,这香气简直了,绕梁三日不绝。” “快快快安心排队,第二炉爊鸭端出来了!” 慈姑端着热气融融的爊鸭走出来,见诸人端着盘子围过来,忙出声道:“莫急莫急,每人都有份。” 说罢便拿起厨刀,一一片起了脆皮爊鸭,手起刀落,伴随着官吏们小小的激动声。 濮九鸾坐在位子上,见诸人都端着膳盘乖乖儿去排队,不由得一愣。 大理寺卿坐在他斜对面,见他一愣,忙过来给上峰讲解:“侯爷,原本这膳食是由着厨子端上来的。可今儿个,可能是太香了,大家都怕自己抢不到,便都急着去前头排队领了,下官也帮您领一份?” 别怪官吏们自顾自打饭无人理会侯爷,大宋上下都是这风气,许多人连官家都不鸟,何况区区侯爷乎。 濮九鸾摇摇头:“无妨,我也去。” 慈姑这边片得飞起,不多时那只鸭便被片得七七八八,队伍流动之际,忽得有个人站在她前头不走了。 慈姑抬起头: 熟悉的眉眼此刻耷拉着,没精打采宛若被雨打蔫了的青竹一般,薄唇微抿,一脸委屈正瞧着她。 慈姑的手一顿。 后头的大理寺卿见小厨娘不动,怕她是贪看侯爷美貌冲撞了侯爷,忙引荐道:“这位便是镇北侯侯爷。” 再踮起脚往前一看不由得惋惜万分:“怎么早就鸭肉片完了,如今只剩下了骨架。” 果然那鸭肉已经尽数剃完,只余了个空荡荡的鸭肉架子。 大理寺卿惋惜之余又有些庆幸:“还好我已经吃了一波。”话一出口又想到眼前的镇北侯一次都没吃到,忙将脸上的喜色收起来,“可否再烤一只?” “无妨。”濮九鸾淡然道。 慈姑瞧瞧他空荡荡的饭碗:“我便做个椒盐鸭架与鸭汤罢。” 红葱头与花椒煸香后倒入剁成块的鸭架,直泓得鸭架微黄泛焦,再用孜然、花椒粉调香,最后倒入芝麻粒。 剩下的鸭架则热油下锅,煸炒后加入热水与白萝卜片,炖煮后加一丝白胡椒粉,想起濮九鸾没吃饭,最后又下了一把粉丝。 一菜一汤上桌,却是小厮端上来的,中午的暖阳从窗棂打进来,照射到他身上,投下长长的拖影。 金黄的鸭架焦脆,奶白的鸭汤香醇,濮九鸾吃得一丝都不剩。 洪青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索性去寻洪主簿,洪主簿与他沾着亲,论起来洪青要叫一声姑舅,当初也是因着这一层关系助他拿下了大理寺的生意, 洪主簿一听便连连摆手:“不成,不成。”如今他日日吃这康娘子所做饭食都长胖了哩,再也不想回去吃从前洪家那餐食。 洪青便微笑:“姑舅,从前我们合伙时那般无间,漫天的银钱可使,姑舅不想添这一桩进益么?” 洪青与洪主簿当初,里应外合,一个虚报食材采购价格,一个克扣膳食银两,积攒下许多银钱。 洪主簿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与洪青窃窃私语,商议定了计策。 大理寺门口停下一辆轿子,下来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郎君,他便是大理寺胡少卿。 这些天他在外地公干,今日才刚回来。洪主簿一大早便去汴京城外去接他回来,在旁边鞍前马后,此刻仍说个不停:“大人,非是我多事,那小娘子着实可恨!小小年纪便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做了堂厨的大厨,又在外头开了许多家店,分身有术,兄弟们平日里委屈也就罢了,偏偏如今镇北侯被官家派来查案,他若是吃得不满意,大人的颜面何存?说不定官家都要怪罪……” 胡少卿不耐烦地挥挥手:“晓得晓得,等我拜见过大理寺卿大人稍作休息便去瞧瞧。” 洪主簿得了准信,高兴坏了,立刻踱步到堂厨,见那小娘子正在烤饼,虽然闻着挺香的,但想起洪厨子进贡来的大把银两,心里又有了期盼:“哼!看你这小娘子能得意到几时!” 慈姑就见一个胖子趾高气扬走进来,而后脸色阴晴不定,最后拂袖气冲冲而去,顿觉莫名其妙。 身边的勺儿小声问:“这人莫不是没吃到爊鸭急得?” 慈姑摇摇头,她将发酵后的面团揉捏擀开、排气卷起成牛舌状,而后包裹起蜂蜜金花酱再次擀成饼状,最外面撒一层金花花瓣,入炉烘烤。 忽得手里一停,濮九鸾走了进来。 他抿抿嘴唇,长长的睫毛低垂,任由夕阳在眼眶下打出一层淡淡浅浅的阴影,瞧着颇有几份委屈巴巴。 慈姑摇摇头,她不想多说,索性指着院里的石磨道:“向晚要做豆乳,你若是闲着没事就帮我推磨罢。” 胡少卿汇报完在外头公办之事,便踱步到堂厨打算讯问那厨娘, 洪主簿高兴得在他身后相随。 走到堂厨前,用力一把推开虚掩着的大门,气势汹汹:“快出来!胡大人来了!” 胡少卿迈进一条腿去—— 侯爷正在院里转着石磨,此刻见他进来,抬脸只淡淡瞥了一眼,他不怒自威,眸中似有风云搅动:“何事?” 胡少卿膝盖一软,几乎要跪下:“下官……下官来为大人推磨。” 第46章 鸡丝签 院中静得几乎能听见外头市井里参差起伏的叫卖声。 恰在这万籁俱寂中慈姑迈步从灶间走出:“胡大人有何要事?” 濮九鸾也随之抬了下头, 黑眸里刀剑一般的目光射过来,胡少卿心里无端地一凉,他想起这位掌管着皇城司的侯爷可是实打实地手里攥着许多人命的, 登时冷汗横流, 结结巴巴道:“无事,无事, 是下官叨扰了。” 而后蹑手蹑脚退出去,临出去前还贴心将院门合上。 勺儿从灶间探出脑袋来:“师父, 这大理寺的人都透着些古怪。” 慈姑拍拍手:“不管他们, 炙焦金花饼好了, 先去尝尝。” 炙焦金花饼散着白气, 慈姑拿筷子去夹,却不妨被烤炉边缘烫了一下, 疼得她“哎呀”了一声。 谁知那濮九鸾立刻走了过来,接过她手里的筷子:“我来。” 慈姑没在堂厨备下特制的手套,便由着他来, 自己立在旁边。 这一看便出了神,人都说美男疑其傅粉, 这濮九鸾的脸便是如此, 丰神如玉, 在日光下仍旧白润光洁, 脸上五官更不用提, 单是隆起的眉骨与飞扬入鬓的剑眉便立刻叫人觉得倜傥出尘。 唉可惜啊可惜, 居然是个当朝侯爷, 若是个寻常富户该多好。 “这金花饼放在何处?” “啊?” 慈姑这才回过神来,濮九鸾看了她一眼,眸中颇有深意:“这金花饼放在何处?” 原来他早就将金花饼尽数取出, 如今正端着盘子发问。 慈姑窘得跳起来,也不知道自己那副花痴样子被对方瞧了多少进去,她脸颊发烫,含糊应道:“放内灶间,等夕食时端过去便成。” 又想了一下:“你要不尝尝?” 话音刚落,濮九鸾便净了手捻起一块炙焦金花饼放进嘴里。 先是酥。 似乎有无数层饼皮依次在嘴里化开,越往里层渐渐变成了软,这小娘子似乎有神奇的魔力,将普通的白面变做了许多层薄如蝉翼的面纸,万千雪花,满口酥软。 等触及到最里头时碰到了金花馅儿,花朵的芬芳与蜂蜜的香甜融合一起,甜滋滋的。 直到吃完蓊郁香气犹在口中回荡,说一句吐气如兰也不为过。 “好吃么?” 濮九鸾看着她一脸期待,无端便生出几分笑意:“你做的饼怎会不好吃?” 说得慈姑耳根子一红,却不接茬,扭身就进了灶房。 濮九鸾看着在风里摆来摆去的门帘子,叹了口气,又走到石磨跟前,卖力得摇起了石磨,看来还任重道远呀! 胡少卿转身走远后,犹自惊魂未定:“我没瞧错罢?” “没瞧错没瞧错,正是镇北侯。”洪主簿忙在旁凑趣。 “你还说!”胡少卿一口恶气堵在心里,先将洪主簿狠狠瞪了一眼,“哪个叫你大呼小叫?白白惊扰了镇北侯。” 洪主簿委屈万分:“属下也不知侯爷在里头啊。” 他也惊魂未定,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娘子,谁知道背后站着的居然是堂堂镇北侯,这谁能想到哇? 胡少卿回身后越琢磨越不对。 前些日子,有一个歌女,死在了宰相府里,身契却是福王府里的,两家起了争执,都不认,福王是官家亲弟,宰相又是两朝老臣,开封府府尹两头不敢得罪,不敢接下这案子,索性闹到官家那里。 官家便勒令濮九鸾来经办此事。 这时候自己冒出来…… 胡少卿冒出了一身冷汗。 他自己虽为大理寺一人之下,掌折狱、详刑,可大理寺少卿可是有两位啊,现任的大理寺卿可很快要告老还乡了,他能不能升为大理寺卿,这几年正是关键。 在这节骨眼上万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这当口洪主簿撺掇自己去激怒镇北侯,居心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