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声响亮的口号在破落的脚店里回荡。人还是那些人,脸上却都多了些以前从未有过的光彩,眼睛晶亮发光。 不过——这僻静的店能用作什么呢? 小丁灵机一动:“当官的商议密事。” 惹得大笑。 “小丁说得也不错,僻静之处或是文人书生谈天说地,或是官员议论密事。不过我们如今既无官场上的人脉,又不认识什么学子,一时半会开不起来。”慈姑笑吟吟道。 “那可怎生是好?”李大头先莽撞问。 慈姑双眼微微眯起,满脸的志满意得,“我打算开一个独一无二的娘子脚店。” “什么?我钱万富第一个不同意!”钱万富一听便跳将了出来,“堂堂七尺男儿,怎能为女子下厨?岂不是贻笑大方?” “怎么?”慈姑头歪歪一轴,斜睨着他,“堂堂七尺男儿,怎能厨艺都不及女子?岂不是贻笑大方?” 哄堂大笑。 钱万富悻悻然垂下头。李大头在旁打圆场:“满城的脚店正店,谁没接待过女客?钱大哥勿燥,且听康师父说下去。” 听听,这不过半天的功夫,已经尊称上“康师父”了。钱万富撇撇嘴,但也知道他说的在理,便安静了下来。 慈姑继续筹划:“城中正店、脚店众多,虽然也不避让娘子们,可有些身份地位的娘子们自然要包个包间,饶是如此也难免遇到不相熟的男客扫兴,是以有许多人家女儿不甚出门。” 大宋女子避讳要小许多,女子上街多戴着帏帽,不过要在外面喝酒宴饮还是少数,大多人还是叫一桌席面回自己家。 可自己家哪有外头酒楼新鲜有趣?慈姑便想做这些人的生意。 权贵人家的妇人们有舞榭歌台,穷人家女儿无心宴饮,慈姑要瞄准的便是占据汴京大多数的——中等市民人家。 定下了策略,慈姑便开始策划这脚店内的翻修改造。 首先要求安全。 慈姑从万胜门官巷花市上寻了个果木商人,从他手里买了几株藤萝几株木香,又叫几位厨子们架起了竹竿搭做棚顶。 如此一来,车马只要停泊在店门,下车的娘子们将被密密实实的藤萝架所遮挡,外头压根瞧不见热闹。 一路走进店内,一层分设许多桌椅,每桌之间以珠帘相隔,妙就妙在那珠帘上间穿着各色干花,望之雅致,闻之幽香,这却是岚娘子的主意:“我家胭脂店里凡是花瓣碾碎的香粉便卖得快些,想必小娘子们喜欢这些。” 二层则分设包间,不同包间里以不同风格装饰,有竹林清幽的,有兰花吐艳的,有梅花绽放的,不一而具。 灶间则被设在了一层西边,另开一门直通街外,这是为了方便厨子们采购,也是为了叫他们不接触到脚店内部。灶间只留了一个窗口用作传菜,到时候自然有专门的娘子将做好的菜肴端至各处。 事情繁杂,好在如今琬珠郡主早产后,长帝姬不放心女儿,便将她的饮食交由太医院的医正们接手照顾,郡主如今心结已消,能吃得下别人做的饭菜,慈姑便能安心来处理店中事宜。饶是如此,她与哥哥、岚娘子三人镇日里仍旧忙得脚不沾地。 向晚,镇北侯府,濮宝轩正在厅中急得团团转。 疾风一脸为难:“侯爷今夜又不在家。” “可我有急事。”濮宝轩顾不上喝茶,鼻尖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凑过去围着疾风撒娇,“好疾风!好兄弟!” 疾风犹豫几瞬,濮宝轩虽然骄纵些,可也是侯爷最疼爱的侄子,更何况濮家二房素来与侯爷交好,再者,侯爷不过是去吃饭,倒也不是不能说…… “我爹爹都拿出白绫追着我要勒死我哩!快救救命!只怕过了今夜十一叔要寻我说话便只能来我坟前烧纸了!”濮宝轩苦着脸求饶。 二房老爷素来教子甚严,上次这位小少爷便是抗婚离家出走,还是侯爷寻来的,想到这里,疾风便说了出来:“侯爷,这会子应当在马行街夜市一处康家食铺吃晚饭哩。” 濮宝轩纵马便到马行街夜市上,跟人打听两句别人便知道那家食铺,还热心指点他如何走。 他不多时便到了康家食铺,便见灯火下有个小厨娘身着青布衣裳,却未当垆盛饭,而是坐在凳上,侧身与人说着话。 那与她说话的人,身着常服,一脸的春风霁月,可不正是濮宝轩朝思暮想的十一叔么? 他顾不得多想,立时三刻冲了过去,饱含热泪:“十一叔!” 濮九鸾一番查探,早暗暗怀疑上了这康慈姑便是黄家嘉娘,他索性来了个釜底抽薪,将那枚她前来典当的指环拿了出来,当面问她:“小娘子可认得此物?” 蓝色的琉璃光芒在橘色的灯火下幽幽闪着璀璨的光泽。 慈姑瞪圆了眼睛。 旋即神色不变:“这是何物?”濮九鸾看她一脸镇定,可微微颤抖的手却出卖了她的心思,心里登时明白其中有故事。他还待要问,却被冲过来的濮宝轩打断,忙将指环藏在手心。 可还是被濮宝轩瞥见一眼。 他心里升起了一瞬的疑惑,却丝毫没放在心上,先抱住了濮九鸾的膝盖,呜呜咽咽大喊:“十一叔救救侄儿!” 濮九鸾神色怪异,如触火一般收回了指环。转瞬推开他肩膀:“这回又是为着何事?” 慈姑收了惊疑,见他们说起了家事,便退到一边如常做饭。 厨下有收拾成小块的猪蹄,她便将猪蹄加入生姜飞水,而后垂头细细切起姜片、葱段等物,再将发酵过的腐乳用两块小石头研磨成末。 随后便起了热油,倒入冰糖小火熬制,待到熬成棕色的糖浆后再将猪蹄投入慢慢煎制,待上色后再倒入花椒、葱姜、老抽、香料爆炒。 濮宝轩拉住了叔叔将苦水尽数倒尽:“十一叔啊,我爹爹如今又逼着我娶王家大娘子!” 他本来听了十一叔的劝告,老老实实去王家相看,看来看去倒瞧见王家大娘子打骂身边奴婢,心里登时不喜起来。 谁知过了几天,爹爹居然跟他说要定下王家大娘子!一时吓得他立刻来寻十一叔。 那边厢猪蹄在锅中“滋滋”作响,丰腴的脂肪被金黄的沸油熬出,发出美妙的响声,慈姑再将研磨好的玫瑰腐乳投入,最后倒入两勺适才的高汤。 “刺啦”一声,高汤触及到烧红的锅底后立刻沸起一片雪白的雾气,锅中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好香?”正流着清泪求援的濮宝轩吸吸鼻子,“店家,给我也来一碗!” 说完转头又抱住了濮九鸾衣袖:“十一叔!您可得救我小命哇呜呜呜!” 第22章 莼菜汤 汴京的初夏之夜,南风微醺吹来大宋人们的笑语,濮九鸾在烛火辉煌下仍旧如明玉般璀璨,他面对哭丧着脸求助的侄子,轻描淡写道: “王家女儿众多,既瞧不上大娘子为人卑劣,便再寻个便是,何故与你爹硬顶?” “啊?!对啊,我怎没想到!”濮宝轩一拍大腿,顿时喜笑颜开,“还是十一叔高明!” 心事渐消,他还抽出空斜眼偷觑下那灯下煮面的小厨娘,言语间间或有打探之意:“十一叔为何来这等市井小店?” 濮九鸾是什么人?小小年纪就绽露头角,阴鸷深沉,成就远远将这些勋贵子弟甩在身后,叫官家倚重不已,就这么一个人,能来这等市井嘈杂之处? 濮九鸾无端腾起一阵心虚,而且不知道为何一想到这小子或许曾经与慈姑有过婚约,他心里就登时一阵反感。 他含含糊糊:“来附近办事。” 恰在此时,慈姑端了两碗玫瑰腐乳猪蹄面上来,打断了他。 只见两碗汤面,下面整整齐齐漂浮着面片,上面码着玫瑰腐乳炖猪蹄的教头。 濮九鸾一向不喜此物,却鬼使神差夹起一筷子。 酱色的猪蹄色泽鲜亮,炖得酥烂,筷子触及皮居然还弹了几下,可用力一夹,便烂在了筷头。 看上去便知道炖得很到位,他夹起一筷子入嘴—— 瘦肉软糯,肥肉细腻绵长,整个入口即化,还带着似有似无的腐乳醇香,却咸淡正好。 再拨动面,却不是常见的的银丝面,而是面片,一块块揪成小小模样,吃一口筋道顺滑,吃了几口,在这南风沉醉的夜里,居然无端有几份微醺之感。 “甚绝!甚绝!”濮宝轩早咋咋呼呼喊了起来,他是个被骄纵惯了的公子哥,大呼小叫起来,“店家,再来一碗!” 两碗面下肚,濮宝轩吃得满口香。 许是这面片着实好吃,许是有十一叔坐镇,他心里的块垒被消除得七七八八,一边打着饱嗝一边赞不绝口:“怪不得十一叔要来此地吃饭,当着是一绝!比那鸡儿巷吴家……” 话一出口,但见濮九鸾刀锋般的眼神投过来,叫他打了个寒战。 鸡儿巷是汴京有名的烟花女子聚集地,濮宝轩忙改口道:“比那丰乐楼都好吃!” 濮九鸾收了目光,变得面无表情:“既如此,你便结账罢。”说罢竟然甩甩袖子走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濮宝轩殷勤在后面点头哈腰,不忘扬起声音道,“十一叔,回头您老人家别忘了跟我爹拉扯我一把!” 对方并不停步也不回话,濮宝轩却知道这回稳了。 十一叔出马,嘿嘿,爹肯定得屈服!那可是官家前头的重臣! 他满意的打了个饱嗝:“店家,多少钱?”示意身后跟着的长随结账。 “二两银子。” “什么?!”小厮的手一顿,心情大好的濮宝轩喋喋不休打他一耳挂,“你懂甚,十一叔那等身份就应该吃这等贵价之物!” 策马在御街上,大事已定的濮宝轩格外轻松。 只不过走着走着,他脑海里忽得想起十一叔攥在手心的那枚指环。 好生眼熟……是在哪里见过呢? 过两日慈姑的新店开张,没想到郡主刚出月子,便惦记要来店中捧场:“若不是你机智,朝儿断然不能得婆母欢心,我自然是要来与你捧这个场的。再者,在家中憋屈得紧,我出来还能散散心。” 她如此说,慈姑便不推辞。将二楼雅间细细布置了,只待郡主到。 琬珠郡主在宫嬷嬷搀扶下下了马车,但见这家店坐落在马行街附近一条背街巷子里,既不过分僻静,又无市井喧哗,当下先赞了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旁边花架上黄蔷薇正盛,藤蔓攀附,抬头看,满墙的蔷薇直攀上青瓦楼上,整座脚店便被蔷薇、紫藤萝包裹其中,只不过紫藤已过花季,只余绿叶,蔷薇花却正当季节,小小的精致黄花开满枝头,密密繁繁,一阵风吹,香拂影动,花枝婀娜,还间或有一两只凤蝶在花间翩翩起舞。 进了门中,但见正对着一道照壁,恰好将店内的情形隔开,照壁底下靠墙摆放一道条案,条案上放一个月白色官窑花瓶,上头低低矮矮插几条雪柳枝条,柔软枝条绽放星子大小白花,悠然吐香。条案右侧却是一陶缸,里头养着睡莲,几条大红色锦鲤在水里慢悠悠游来游去,间或有尾巴撩水之声,越发显得安谧宁静。 立刻有个女仆送上净手的面盆和热乎乎的帕巾,服侍诸位净面洗手。 郡主自然是不用,她身后跟着的那一群贵妇们也不用,只不过各个啧啧称奇。 过了照壁,便见大厅内垂着高高低低的竹帘,间或有一朵两朵茉莉干花夹杂其中,幽幽香气飘来,清幽雅致。 再上二楼,却是一间间齐楚阁儿,妙就妙在每间齐楚阁儿外头墙上都从上而下插着不同繁花,有桃花,有荷花,有山茶花,有木槿、各色繁花叫人目不暇接。慈姑笑道:“这却是我的一桩巧意儿,想将各色绢布制的繁花置于墙间,好叫来店中的娘子们挑选。” 郡主笑道:“我便挑那荷花。” 诸人走到荷花房,见上头挂着一个木牌,上书“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有懂行的夫人便拍手笑:“这可当真是吟诵荷花的好诗句。”立即有人去瞧别的齐楚阁儿外头所写诗句。 这是慈姑有意为之,往来店中的客人至少也是小康之家女子,自然是越崇尚风雅越好招揽顾客。 花房外彩缎扎着摇曳荷花、亭亭荷叶,还有一两枝莲蓬。 一个两个啧啧称奇:“价值不菲。” 的确价值不菲,这缎花可谓是店中花销最大的一笔支出,慈姑说动了个本是做发间簪花的手艺人过来布置店中,囊中的银钱耗尽大半,为了平账,她做过升秤秤手,还给象棚里大象洗过澡,好容易才攒够了这笔钱。 进得包间,墙上皆围着竹帘,木窗下一条条案上摆放着一盆小小盆景,盆景内青苔些微,还有假山楼阁,湖中种着一朵小小睡莲。难得是有个少女穿戴的小木人儿还在木船上做垂钓状,船舱里散落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