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京中只有部分玉麟军可供他操控,自以为的援军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道,能否凭着掌控天庙祭礼上的所有朝臣而掌控丰京,于他来说都是未知数,杀了李绩是不是就大功告成,更是无法确定的东西,但他还是做了,有些迫 切,也似乎是破釜沉舟。 容卿怎么都觉得等待沈佑潜带兵攻下大盛几座城池,或等朝局更加动荡时再出手比较稳妥。 这场精心策划的宫变似乎带了些报复性,他恨李绩,恨李绩的同时,也不想她经过天庙祭礼成为真正的皇后。 他像是在替自己女儿讨回什么。 陆十宴最后吞毒而亡,毒是早就准备好的,想来他在开始就预料到了自己会失败,又或者他本就一心求死。 容卿那时觉得陆家是卓家的另一面,她如今依然这样觉得,造化弄人的是,卓家无心谋反而李崇演一心要卓家死,李绩不想动陆家,陆十宴却不肯再忠心侍君。 而她皇姑母和陆清苒,就只是权利倾轧中一枚小小的石子,被碾于泥尘之中就再也寻觅不见了,只留下滚滚车辙。 容卿倚着窗,轻轻将窗子推开些,外面的风渐渐消歇,夏夜空顶繁星满缀,没有乌云,也没有骤雨,抬头望去,瞧着是个好天气。 竟是她看走眼了,原以为还要下雨。 容卿趴在窗台上透气,将呼吸放得更慢些,静静感受着皇宫午夜之后的静谧,她好像很久不曾像现在这一刻安恬惬意了,身上每一寸肌肤都松懈下来,心头不压任何重物。 如头顶星空一般,心境澄澈清明。 容卿忽然感觉脚背有些痒,一低头,才发现是四四正在自己脚边蹭,她蹲下身去,把四四夹着胳肢窝抱起来,它又夹着尾巴一动不动了。 黑咕隆咚的眼珠滴溜溜转,一边贼着她一边又不敢跟她对视,模样像极了某人。 它似乎长大了一圈,牙齿也比之前锋利了,可还是一副怂兮兮的样子,对别人倒是厉害得很,只在她面前装可怜。 “啪嗒”。 一声落锁的轻响突然传来,容卿愣了一下,随即急忙放下四四起身,将身旁的灯轻轻吹灭,屋里一下陷入黑暗。 李绩轻手轻脚走进大殿,刚刚关门转身,就看到内殿的灯瞬间熄灭了,他脚步一顿,静静站了一会儿,才继续向前走去。撩开珠帘,李绩感到有一阵风拂面吹来,屋里像铺着染上靛蓝色轻纱,弥漫朦胧暗色,他偏过头,看着窗子大开着,外面繁星点点,是一片美好夜色,四四蹲在窗台下 摇着尾巴看着他,这东西终于不再一看到他就上来咬了。 不知是谁方才还在这欣赏美景,李绩禁不住扬起嘴角。 他无声走过去,到了床边,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脱下鞋子,将身上衣服脱下来放到脚边,安然躺下。身边的人一直背对着他,空气中有浅浅的呼吸声,那人似乎是睡得很香,一点动静都没有。 四四嗷呜一声,打了个哈欠,就地趴下了,呼哒呼哒眼睛,困得睁不开眼。 李绩忽然翻过身,手臂一下圈过容卿身子。 还在装睡的人立刻全身绷紧了,同时听到背后闷闷的笑声,李绩将她往怀里抱抱,温热的呼吸咫尺之间,他舒了口气,语气里带了几分笑意:“你不想见到我?” 容卿一听他声音就知道他早就发现了,没回答他那句话,反而当作没事人一样,轻轻开口问他:“事情都处理完了?” 她声音微哑,有些慵懒,半晌后,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淡淡的“嗯”,却没看到他极力克制的暗色双眸。 实际上天庙祭礼后她跟李绩就没有再见过面,朝中刚刚发生这样的大事,他不眠不休也要处理很久,本以为还能讨得几日清闲,没想到深更半夜的,李绩自己又摸过来了。 每次都像个偷腥的猫,心虚的贼一样。 “汝阳王不日就会回京。”那人忽然说道。 容卿怔了一下,忍不住转头去看他:“不是说,要大哥去各道巡视一遍,怎么又要回来呢?” 李绩有心要整顿藩镇节度使这一要职,派大哥去做,就是全然相信他,容卿一听说大哥要回来,以为里面又出了什么变故。 她心思重,万事总往坏处想,经过陆家之事,更是潜意识里觉得君恩凉薄,没有长久的恩宠,只会冷静分析其中利弊,李绩当然能听出她话中顾虑,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才解释道:“藩镇割裂,节度使权利太大的问题,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你大哥一去,又不知多久才能回来,是他跟我请命,想回来看看你。” 容卿松了一口气:“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半月左右吧……” 李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躲躲闪闪,容卿看不到他表情,有些放心不下,便转过身子正对着他, 李绩看到她动作,抬高点手臂看她折腾,等她老实了才放下,落到她腰上。 “还有什么事?” 屋里头没有什么亮,只有窗户那里跃进的冷光,李绩看着她的眼,反问她:“你想听什么?” 容卿垂眼想了想,良久之后,只是摇了摇头:“算了。” 那语气听起来并不像就这样算了,李绩能听出来她心里还是在挂念,之所以不继续问下去,是害怕听到她想听的答案,如果是原来的她,她一定会揪着自己的领子毫不顾忌地质问自己,可是现在却不会了。 那好像是两个人之间的禁词。 “陆家的人你打算怎么处置?”容卿忽然换了个话题。 李绩眼眸冷了下去,声音毫无波澜:“不知情者判流刑,知情者,杀无赦。” 像陆十宴这样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没有判满门抄斩已经算皇帝恩慈了,实际上陆十宴并未把家族拉下水,和沈佑潜勾结,谋划宫变,他几乎经手的都是自己的人,临死之前问李绩的那句话,恐怕也只是想唤起他们旧日恩情,放他们陆家一命罢了。 可是江南道追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们,却又是被他彻彻底底地欺骗。 陆十宴行伍出身,又历经战火,有那么多忠心耿耿的部下,只此一件事做的最是令人不齿。 可要说愁怨真正的源头,又系在李绩身上,根本也说不清了,容卿想了想又头疼,蜷着身子往被子里钻了钻,李绩看到,把锦被向下扯扯,露出她的头来,呵斥一声:“不透气。” 那语气很是熟悉,像是小时候,李绩哄她午睡一样,她喜欢闷在被子里,李绩看到总要说两句,可是那时候她还太小,记忆很模糊,再大一些,李绩也不适合再看她睡觉了。 容卿没再钻进去,这毛病她早就板正过来了,方才只是下意识,她也不再是从前那个任性的小孩子。 李绩将她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心中酸涩,却又无可奈何,只好一把将她捞到怀里,搂得更紧一些。 “明日,我陪你出宫。” “什么?”容卿急忙昂起头,声音是她都未察觉出来的急切,然后她就从李绩眼里看到了笑意。 “是你一直挂念的人。” 好像听懂了他说的话一 般,容卿抿了抿唇,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感觉,空荡荡的,可又装满了欢喜,痒痒的,让她坐立难安,恨不得插上翅膀现在就飞出宫去。 一番纠结过后,她只是轻轻闭上了眼。 只要快点入睡,就能马上到明天。 李绩看她被旁人牵动着心神,却对近在咫尺的自己视而不见,多少有些无奈,可是就这样静静看着她,只要能看到她,就觉得很满足。 他常常觉得自己不能再苛求更多了,她好不容易收起了满身的刺,可是又忍不住想要得到更多。 这世间唯真心是极珍贵又极廉价的东西。 所求时便贵,给予时便廉价。 李绩伸手,碰了一下她耳边散落的发。 “卿儿。” “你还会爱上四哥吗?” 可是回答他的,只有绵长无尽的呼吸声。 第二日一早,李绩睁开眼睛,发现床边已经没有人了,再抬头,就看到容卿正站在窗边,伸手去够外面的树枝,旁边的四四正坐在地上摇尾巴。 李绩揉了揉额头,慢慢坐起身,容卿听到身后声响,转过身看他,眼里满是询问,才要打个哈欠的李绩赶紧去拿衣服,泪眼惺忪地应和道:“好,我这就收拾收拾。” 容卿从来没有伺候他穿衣梳洗,从来在玉照宫,他要么自食其力,要么清早赶回紫宸殿让王椽侍奉他,为此,李绩倒是也没说过什么。看他穿好衣裳后,自己坐在她平时用的妆台旁,然后轻车熟路地开始束发,那手法较最早时已经非常娴熟了。 李绩从镜子里看到她的神情。 “我背上有花?” 容卿转过头去。 过了半个时辰,两人已经坐上了王椽早就准备好的马车,因为知道要出宫,容卿穿了常服,李绩也没着龙袍,容卿上车时看到除了王椽之外,只有孙乾跟着出来了。 没看到萧文风。 她已经很久没在宫里见到他了。 马车渐渐驶出皇宫,周遭的声音越来越嘈杂,俨然已到了闹市区,容卿撩开窗帘探头向外看了看,发现是往城门那边走,看样子是要出城。 看了两眼,她就闻到了一股肉包子的香味,早晨心急,一心想要出来,倒是还没来得及用早膳,现在坐上马车却有些饿了。 她睇了 李绩一眼,却发现他正在看自己。 “你喜欢外面吗?” 李绩好像没发现她饿得窘迫,只是随口问了一句。 当是看她张头遥望的样子,误会她想要下去了。 “你不喜欢外面吗?”容卿不知道作何回答,只得把问题又抛回去。 李绩却不会被她三言两语击败。 “你喜欢,我就喜欢。” 他笑了笑,身子随着马车摇晃,那笑容叫人看起来挺毛骨悚然的,容卿移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还是看着外面,默不作声了。 马车渐渐路过闹市,驶出城去,容卿醒得早,在里面闭眼小憩一会儿,竟然歪头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有人在拍自己肩膀,容卿猛然惊醒,才发现是李绩在唤她。 “到了?” 李绩点点头。 容卿立刻清扫睡意,把李绩下意识往旁边一拨,撩开车帘便跳了下去,好在马车不高,还把王椽吓一跳,李绩被她轻轻一推,竟然没稳住身形“噹”一下撞到马车壁上,回过神来要喊疼时人已经跳下马了,王椽尴尬地看了看车里,不知是该装作不知扭过头去,还是假模假样问候一下陛下根本就不疼的屁股。 马车停在一个小河边,河床上都是鹅卵石,容卿跳下车,用手遮挡日光,一眼就忘到了不远处蹲在地上的两个身影。 左边那人虽然头戴帷帽,可还是让她认出是谁来,好像心有所感一般,蹲在地上扒鹅卵石的人也抬头望过来,遥遥看着她模糊的样貌,她立马起身,向这边飞奔而来。 容卿一把接住她。 “卿姐姐!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抱着她,声音里满是哭腔,容卿这么反手一拥,才发现她竟然快要跟自己一样高了,以前还是个孩子,跟在自己后边“卿姐姐卿姐姐”嚷着跑,把她当作自己的依靠,万事都要她照顾。 现在已经不必她事必躬亲,紧紧跟在身边看着了。 李绩没有杀了她,只是碍于形势,让她必须死一次,才能换来新身份,真正获得新生。其实“柔嘉公主”那样的身份,谁又想要。 容卿放开她,将她上看看下看看,摸着她的脸,眼睛都湿润了:“怎么瘦了?” “快别说了,这几日我带她天天 喝酒吃肉,掂量着都胖好几斤了,怎么可能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