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少爷丰姿国色,衣带当风,这么慢吞吞飘飘逸逸走过来,除了个子实在太高了点是个小缺憾外,其实很有几分韵味,看在中原人的眼底觉得这女子太高步子太散,看在赫连铮和八彪的眼里,眼睛齐齐都亮了。 “中原女子也有这么高的个子!”赫连铮回头对八彪笑道,“比我王姐还高。” “洁丝丽公主是草原最美的夜莺,没有人能比得上。”一个面上染了靛青飞鹰的男子粗声道,“不过这个女子看起来也不错。” “三隼是看上她了吗?”赫连铮大笑,“那你去吧,赢了我就把衣衣赏给你。” “谢世子!”那个叫三隼的壮汉,兴致勃勃脱了上衣,露出一身精壮的腱子肉,赫连铮还追在后面叮嘱一句,“轻着点,别伤着美娇娘。” “没事儿。”三隼漫不经心挥挥鞭子,“属下会心疼自家婆娘的。” 凤知微慢条斯理剥着胡桃,听着那几人自说自话,悠悠道:“世子,咱们中原人说话比较含蓄您是知道的,虽说是指点,可也算是比武,这比武总有个输赢,咱们是不是要博个彩头?” “彩头?”赫连铮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难道你觉得你还有胜算?” “总要有彩头才好玩嘛。”凤知微细心的剔去胡桃上的皮,“您既然对胜有十足把握,不问我的意见就把我的衣衣赏人了,难道一个彩头都不敢应?” “你的就是我的,你的丫鬟也是我的人。”赫连铮斜眼道,“需要问你什么意见?也罢,彩头就彩头,既然你要赌,把自己输光了可别怪我。” “愿赌服输。”凤知微笑吟吟,“谁赖账,从此后倒爬出京城。” “成!”赫连铮爽快的道,“本世子这辈子就没赖账过。” “好。”凤知微笑眯眯的托着腮,很有趣的看着他,“妾身若赢了,这做妾一事再也休提,从此后您见我一次,喊我一次小姨。” “大胆!” 八条鞭子在半空中泛起金丝流光,直扑凤知微面门。 劲风金影里,凤知微安坐不动,眉毛都不动一根,细心的剥她的胡桃。 赫连铮盯着凤知微,突然手臂一竖,八条来势汹汹的鞭子如臂使指,立即静止在半空。 “胆子很大。”赫连铮第一次眯起了眼睛,“那你若输了呢?” “妾身若输了。”凤知微吹了吹胡桃上的浮皮,眼波盈盈的瞟过来,“自然是要去草原就去草原,要送丫鬟就送丫鬟,天南海北,与君为伴,世间任何事,只要妾身能做到,任君予取予求。” 赫连铮听着这话的第一反应是自己亏了,她本来就是自己的妾,当然要去草原就去草原要送丫鬟就送丫鬟,然而听着那句“予取予求”,语声娇软,春风桃花一般的飘飘荡荡;看着那女子娇俏的吹着胡桃皮,微微扬起的眼角水波盈盈,羽毛似的悠悠飘摇,仿佛便那么飘入心底,簌簌痒痒而又无处抓挠,恍惚中便想,那胡桃儿,是剥给我吃的么…… 这么一恍惚,自己说了什么也没想起来,然后便见院子中的人面露诧异之色,而凤知微已经大声拍掌,赞:“世子爽快!” 这一赞赫连铮也不觉得亏了,大马金刀的坐下来,等着“予取予求”,却听凤知微又道:“妾身这边就这丫鬟出战,世子那边呢?需要车轮战还是乱战还是齐战还是你最后压阵战?” 赫连铮听着,怎么都不是滋味,眉毛一挑道:“你不过出个丫鬟求指点,我参与干什么?车轮战干什么?就让三隼上吧。” “妾身可是将全部赌注押在我家衣衣身上。”凤知微扬眉笑,“世子也敢?” “有什么不敢的?”赫连铮傲然道,“三隼,好好指点。” “您放心!今日您和老三,晚上都来得及洞房。”另一个眉上纹了貔貅纹的男子,笑得比赫连铮还自信还傲然。 凤知微起身,行到顾丫鬟身侧,不胜心疼的叹息:“唉,可怜我家衣衣,一个纤纤弱质,为了我要和呼卓世子帐下最英武的勇士动手……” “她也可以提个赌注。”赫连铮越发大方,满不在乎一指。 凤知微立即凑到顾丫鬟面纱下,低声道:“快提,快提。” 原以为难讲话的顾丫鬟会不理她,谁知道他道:“打完再说。” 凤知微有点呆滞的仰望顾丫鬟,不是吧,您真的想过赌注的事儿?今儿哪家厨房的烟火气,染到您身上了? 她过分呆滞,靠得太近而不自觉,仰起的脸快要触及顾南衣下巴,若不是隔着面纱,似乎那长而卷翘的睫毛便要扫到顾南衣的脸,对万事漠不关心的顾南衣一垂眼,少女光洁的额便扑入眼帘,他怔了怔,突然便觉得,这女人似乎靠得近了些,太近了些。 心里不知怎的有点糙糙的,那感觉不太舒服,好像看见悬崖下的小胡桃,香气十里,却令人扼腕的够不着。 顾南衣站在那里想了想,没想出这感觉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于是采取最直接的方法,唰一下把凤知微推开,头也不回缓步走过去。 呼卓部下们还在漫不经心的说笑,打趣着今晚要进洞房的三隼,赫连铮还坐在一旁一边喝秋府下人送上来的茶一边有一眼没一眼的仔细琢磨着凤知微的每个动作,越看越觉得好看,就像茶越喝越觉得好喝。 然后顾南衣那几步一跨出,互相打趣着的八彪们突然安静了下来。 赫连铮感觉到这寂静,一回头看见顾南衣,一口滚烫的茶差点呛在了咽喉里。 不知何时顾南衣手中已经多了一柄奇形玉剑,那玉通体血红,色泽热烈,是极为少见的血玉,剑柄则是金色的,隐隐浮雕着宝塔样的图案。 金色宝塔,血色剑身,这样的搭配明明很不协调,却让人心中莫名升起几分寒意。 而顾南衣站立的姿势,明明四处空门大开,仔细看却又无一空门,竟然是浑然一体,无迹可寻。 步法、武器、气质,很明显不是简单人物,到了此刻再看不出其中问题,名驰草原的呼卓世子和他手下八彪也就白活了。 三隼的脸色严肃了,向赫连铮看去。 赫连铮缓缓放下茶,仰首望天,半晌却依旧决然对三隼挥了挥手。 三隼面色一正,也不说话,从背后慎重取出一对金锤,大步上去。 凤知微此时倒对赫连铮有了几分敬重。 已经看出了顾南衣的不好惹,却依旧愿意将关系自己终身和名誉的赌注压在属下身上,放手让他去战,这位呼卓世子对属下的信任和守诺,常人难及。 这样的人,是可以让人为之含笑赴死的。 三隼大步上去,心中有对主子的感激和敬意,热血颤颤的涌上来,冲得太阳穴蹦蹦作响,他掂着手中一对沉重金锤,想起自己不败的战绩,再看着对面懒散的顾南衣,突然便觉得自己看走了眼。 哪里有高手的样子呢?瞧那手里还抓了个胡桃。 “嘿!” 巨大金锤挟着凶猛劲风砸下来的时候,像一轮太阳从天际奔落,泰山压顶般压上顾南衣天灵。 那劲风来势之猛,像是要把顾南衣一举砸进地下,风声掀起顾南衣衣袂,高而瘦的他,看起来似乎要被风卷去。 “铿。” 极清越的一声,细长袅袅,回声未尽,金光突收。 一截血红,顶在那金锤的锤面,正是顾南衣手中玉剑,在锤身将至的刹那间,闪电而出,穿锤而过! 金锤坚硬,玉质轻薄,以一截玉剑穿过砸落的金锤,需要何等的内力和眼力? 赫连铮脸色变了。 一直不以为然的八彪们,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凤知微百无聊赖的趴在檐下石桌上,手指嗒嗒的敲着桌面,心想那红杆子串个黄球球,很像那万能册子上画过的一种棒棒糖,赶明儿照样子做个来,犒劳下顾丫鬟? 玉剑还串在金锤上,三隼脸色死灰,顾南衣抬头看看那锤,手指轻轻一动,红光划过,金锤轻轻巧巧被剖了开来,两个变成四个。 随即他一脚将金锤踢开,懒洋洋便要转身。 三隼却突然飞快拣起地上散落的半个锤,怒吼一声,再次扑了上来。 顾丫鬟头也不回,一脚将他踢了回去,红光一闪,四个变成八个。 三隼在地上打个滚爬起来,抓起八分之一锤,再次扑上去。 顾丫鬟再踢,八分之一锤变成金渣渣漫天飞。 三隼滚到地上跌落了几颗牙齿,呸的一声吐出断牙,有一颗摇摇晃晃碍事,他伸手进嘴狠狠一拔,恶狠狠在脚下踩碎,随即又操起身边一个石凳,嘿呀一声又歪歪斜斜扑了上去。 “够了!”赫连铮一把将茶杯砸出,怒喝,“三隼,够了!输就输!” “不!”血光里三隼声音比他更凶厉,“我可以输,可以死,可我雄驰草原的主子,不能叫一个中原女人小姨!” 他扑过去,石凳当头砸下,顾南衣手臂一转,石凳和三隼的脑袋同时夹在了他腋下,他手臂一错,石凳成灰,三隼在腾腾扑面的灰尘里喷出一口血,随即被顾丫鬟烂麻袋似的扔在地下。 扔在地下的三隼,挣扎了半天都起不了身,却依旧蠕动着身子,在地上蹭着,试图伸臂去够顾南衣脚跟。 满地烟尘血迹里,他抬起一片狼藉的脸,眼角竟已挣裂,流出鲜血。 誓死不让主子受辱! 凤知微动容。 未曾想赫连铮手下如此忠心,这要再继续下去,就是结成生死冤家了。 她犹豫一瞬,正在想不如召回顾南衣,干脆退一步以平局收场算了,赫连铮也是聪明人,从此后自然不会再来骚扰她。 未曾想她做出暗示,顾丫鬟却不予理会,缓缓回身看着三隼,面上轻纱无风自动。 凤知微愕然,心想这是怎么回事,顾少爷今天好像生气了? 他也会生气?他懂得生气? 她一个念头还没闪回完,就见三隼抱住顾南衣的腿,恶狠狠咬了下去,而顾南衣手中玉剑,闪电般射下—— “嚓。” 一抹青影射了过来,千钧一发之际顶住了顾南衣手中的剑。 那人以一张石凳顶在那细细玉剑,不堪重负的微微颤抖,却在挑眉大笑,道:“输就输!他不认,我认!” 三隼满面泪流,还要试图扑上来,赫连铮一脚将他踢开去。 顾南衣此时的玉剑也不依不饶压下来,石凳一裂两半,连同赫连铮的长袍,都一剖两半,险些连裤子都掉了下来。 赫连铮若无其事,随手抓了一根柳条将袍子捆了捆,先盯着顾南衣目放异彩,赞一声:“了得!” 然后大大方方走到凤知微面前,更加仔细的看了她好久,随即一个长揖,大声唤:“小姨!” 凤知微一惊之下捏碎了手中的胡桃。 还真叫了! “这位高手还有个赌注。”赫连铮一点也不脸红,转身坦然道。“一起说出来吧,我们都接着。” 凤知微有些忐忑,今天的顾丫鬟有点状况外,她不知道他会提出什么赌注,可千万不要闹出什么不可收场。 顾南衣漠然站着,指了指那几包放在一边的盐巴。 “输了的,把聘礼给吃了。” “……” 满院静默,凤知微一不小心又捏碎了一个胡桃…… 赫连铮霍然回首,注视顾南衣半晌,目光一闪,哈哈一笑,抓起一包盐巴就吃。 “别,您别,让我们吃!我们吃!”呆了半晌后八彪争先恐后扑上来,去抢世子手中的盐。 满院子的人,怔怔的看着草原勇士们抢盐而食,都觉得今儿这天要变了…… 几小包盐梗着脖子咽完,八彪人人面色死灰青面獠牙,只有赫连铮还是那坦然劲儿,这人似乎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被磨折掉一身的坚刚和硬朗,他拍拍身上的灰和盐,束束腰间的柳条带子,迈着一字步,行动间半隐半现撇着两条精壮大腿,一直行到凤知微身前,直直的盯着她。 凤知微坦然对视,笑眯眯道:“草原男儿,今儿真是让小姨我刮目相看!” 八彪脸色灰了,赫连铮却突然笑起来。 他笑得和平日有点不同,琥珀幽紫的眼眸华光闪烁,带点微微的狡黠,像一只夜半出穴的草原狐。 随即他拍拍衣服就走,一边走一边操着被盐齁哑掉的嗓子道:“忘记告诉你……我们草原,小姨也是可以娶的。” “……” 向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呼卓世子前往秋都督府向秋都督外甥女求亲,结果碰了一鼻子灰的事儿,没几天就传遍了朝野。 发生的具体事情大家都不知道,只知道从秋府出来后那着名的八彪十分狼狈,而且呼卓世子一连好多天都不说话,仅以打手势代替,偏偏他的手势又没人能看得懂。 于是朝廷内外越发传出许多个版本,连凤知微都听了一耳朵,有说世子被那位凤小姐的其丑容貌吓着落荒而走的,有说凤家小姐撒泼将世子气走的,更多的是对前两种说法嗤之以鼻,言说其实是被凤家小姐那个一贯惊世骇俗的娘,秋家大姑奶奶给撒泼撒走的。 凤知微听见这个传言,心中很为无辜背黑锅的凤夫人默哀了一刻钟。 又为自己默哀了一刻钟——不想出名也出名了,现在她的名声,比帝京最出名的淑女,吏部尚书华文廉的女儿华宫眉还要盛几分。 不过无论如何,她最近总算清净了一阵子,接着又领了一项新任务,天盛帝为了显示自己的文治武功,准备编纂一部《天盛志》,内容集齐经史子集天文地理历史文物风土民俗,以次辅胡圣山为总裁,青溟书院院首辛子砚和司业魏知为副总裁,集青溟门下杰出人才和翰林院庶吉士,诸般人才济济一堂,势必要把这部煌煌巨着编纂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书。 为了能赶在明年天盛帝大寿时将书献上,这批编书人员都集中在外廷皇史宬附近一个偏殿里编书,几位总裁副总裁还给在宫内安排了住处,必要的时候忙晚了,就在宫内休息。 凤知微最近经常往来于青溟书院和宫内,秋府那边为免被发现,干脆令人在萃芳斋四侧把守,一旦有人靠近就装神弄鬼把人吓走,又“称病不出”,久而久之秋府众人就说五姨娘生魂作祟,越发没人敢接近萃芳斋。 这日一早又去青溟,还没坐稳,美貌大叔招牌的半透明白裤子便飘入眼帘,“小知,小知——” “院首有何吩咐?”凤知微客客气气招呼,心想大叔这么唤她八成又要出幺蛾子了。 “小知,不要这么见外嘛。”辛子砚拉着她的手,笑得眉眼飞飞,“哎呀我刚还在念叨你,你看,最近实在是太忙了,胡夫子挂着个编书总裁的名,其实光是前方军马调拨粮草补充军报传递之类的事儿就够他忙的了,编书的事都在我身上,青溟这里实在管不过来,你看,你这个司业,是不是把政史院那边管起来?” 凤知微笑了笑,她知道现在宁弈对青溟的关注转到了军事院,战争在即,优秀的军事力量是最有力的资源,而政史院当初他着力掌控的纨绔子弟们,随着他走上前台逐步掌权地位稳固,已经失去了原先的利用价值,所以辛子砚才会放心把政史院交给自己。 听说最近那批纨绔无人管束,闹得十分不像话,处理不好,很可能就会得罪整个帝京上上下下的官僚层,大叔这是嫌她最近太顺遂,想看她笑话呢? “院首啊。”凤知微十分深情的打量着辛子砚容光焕发的眉眼,“瞧你最近忙得,真是面黄肌瘦,蔫眉搭眼啊。” “是啊。”辛子砚愁眉不展的抓起她袖子擦鼻涕,“你就好歹体恤体恤我……” “政史院很多来头不小子弟啊。”凤知微更加愁眉不展,“我人微言轻,打不得骂不得,实在无能为力啊……” “打得也骂得。”辛子砚擦鼻涕擦得顺手,答得也顺口,“出什么事我给你担待。” “好。”凤知微立即不愁眉了,顺手抓过搭在椅子上的辛子砚新做的府绸穿花暗纹大袖衣,擦了擦脸上不存在的汗,将那名贵衣服团成一团,抹布似的抓在手里踱了出去,一边道,“那小弟就勉为其难替您管上一回……” 院首大人蹲在椅子上,看着空荡荡的椅背,再望望凤知微施施然而去的背影,突然觉得,好像、也许、大概、可能……自己又吃了这小子亏了…… “五花马啊,千金魁啊……”离午后的课还有半个时辰,早已开完饭的饭堂里依旧闹哄哄的,一大群人围在一张桌子边猜拳,输了的人贴了乌龟爬桌子,哄笑声震天。 这些都是科考无望,将来会走恩荫的贵家子弟,以前辛子砚在书院坐镇,这些人都乖乖的,如今辛院长忙碌,无暇管他们,这些公子哥儿便渐渐翻了天。 闹得最凶的时候,有人斯斯文文在外围好奇的问:“各位兄台,这是在做什么啊。” “傻了吧,猜拳不懂么?”一人随口答道,“要来玩么?一两银子一把,先交十两。” “没银子,这个可不可以?”那人好脾气的问,一样东西从人缝里递了过来。 那蹲在椅子上的人随手抓了往桌上一搁,发现手感不对,定睛一看,是书院高层的身份令牌,司业两个字,刻在古铜色的牌面上。 那人怔了怔,一回头,凤知微笑眯眯的看着他,道:“姚公子,精神健旺啊。” “是你啊。”首辅大学士姚英之子,曾经被顾南衣踩断过手指的姚扬宇,原本被那个司业两字震慑住,一看是那个死敌魏知,无名火立时蹭蹭冒起,嘴角一撇,声调拖长,“干嘛呢?司业大人也要玩一把吗?十两银子,谁来都这个价……”他手指拈起那牌子转了转,一晃间便把牌子转飞出去,“你这烂牌子,不值!” 啪嗒一声牌子落地,声音清脆,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不值吗?”凤知微依旧在笑,“皇家勒刻,内务司监制,陛下亲封,你爹亲手交来——我倒想用它换十两银子,就怕陛下不依,你爹不依,我堂堂天盛皇朝尊严法度不依——给我捡起来!” 她前面一直微笑侃侃而言,最后一句语气忽转悍厉,雷霆霹雳,电光穿云,一道剑光似的急转直下,众人本来还麻木平和的听着,霍然都被这一声震得浑身一颤。 姚扬宇不可思议的盯着凤知微,他从未见过一向温和的凤知微,暴怒起来竟然如此慑人,像是长空之上鸾鸟刚还在婉转飞翔,一侧首间便露出锋锐凶厉的长喙。 他怔在那里还未及反应,凤知微抬脚一踢,啪一声踢断了他蹲着的椅子腿。 姚扬宇猝不及防,身子一斜便栽在地上,正落在凤知微脚边,摔了个嘴啃泥。 凤知微一脚踩在他背上,一脚将那牌子挑起,啪一声落在桌上,又恢复了尔雅微笑:“各位,现在值不值?” 众公子哥儿怔在那里,半晌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 凤知微手一挥,护院们将饭堂门关上。 “那就开始玩。”凤知微淡淡道,“你们要玩,我陪你们玩,我这牌子无价,你们也承认了,我就押这司业令牌,你们还是一两银子一局,所有人都必须参与,玩到我输为止,我一日不输,你们就玩一日,不能离场不能吃饭不能睡觉不能解手。” 对着无数张铁青死灰的脸,她微笑:“玩到彻底痛快为止。” 她身后,跟过来原本准备看戏的几位老资格舍监暗骂——无耻! 用一个无价的牌子和人家赌银子猜拳,永远不会输光,那岂不是逼到人家输光?还不给吃不给喝不给拉——这一手可比以前那些治标不治本的责骂驱赶,要狠得多。 公子哥儿们又开始玩了——第一次这么心不甘情不愿的玩猜拳,凤知微之卑鄙无与伦比——她号称不吃饭不离场不睡觉不解手陪他们一起,然而以上诸事她照样会去干,书院上下谁能拦着?她离开了,公子哥儿们想赶紧溜,不行,御前四品带刀行走顾大爷在,以他标志性的白纱笠昭告着绝对武力的绝对威慑,他站在桌前,手捧胡桃,威凌饭堂,独霸一方。 “我拉肚子啊……”有人想屎遁。 顾少爷弹出胡桃壳,劲风嗖嗖,把那一肚子屎尿吓得憋了回去。 “我有急症……”有人倒地抽搐,想病遁。 顾少爷弹出胡桃壳,劲风嗖嗖,敲昏你你就不病了。 “不玩了!见过强逼买卖的,没见过强逼人玩乐的!”花招用尽,有人来硬的。 顾少爷弹出一堆胡桃壳,劲风嗖嗖,换回一头青胡桃色的包。 有人趁人多慢慢挪到外围想溜,一旁舍监护院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手刚欣喜的碰到门闩,眼前突然梆梆梆下了一阵急雨,厚重的木门上顿时多了无数个洞,漫天的星光漏进来,一双美丽的眼睛透过胡桃打出来的洞笑眯眯的望着他——睡饱喝足的魏司业来换班了。 此人翻翻白眼,干脆昏倒。 胡桃大阵,鬼神辟易。 三天三夜后,饭堂里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只有两个人还站着。 自然是司业大人和她的胡桃护卫。 “人生求一败而不可得啊……”凤知微孤独的立于人群之中,喟然长叹。 顾少爷吃下了今天的第八个胡桃。 从此后青溟书院再无人参与诸如猜拳牌九之类的娱乐,那群被摧残了三天三夜的公子哥儿们,从此后看见猜拳就躲着走,看见牌九上画的小鸟儿就想吐。 青溟书院一时安静了不少,但是憋闷了一阵子,公子哥儿们又闲的无聊了,这回不玩书院禁止的猜拳牌九了,这回玩飞球——高贵娱乐,强身健体,陛下都提倡玩,你魏司业该没什么话说了吧? 政史院前的广场上飞球玩得热闹,私下里悄悄开始赌球。 玩了两天,司业大人和他的胡桃护卫来了。 玩球的公子哥儿们一见这二人组就有些腿软,不过今天的司业大人十分和蔼,纯粹就是观众,众人见司业大人没什么动静,也便渐渐胆子大了些。 看到第三把,凤知微问顾少爷:“懂了吧?” 顾少爷答:“抢球,砸对方门里。” 凤知微盛赞顾少爷的智慧,建议他下场玩玩,顾少爷也便去了。 飞球队陷入末日。 当你无论从什么角度用什么轨迹采取什么办法搞什么假动作左冲右突试图传球带球转球过防线起步过栏都会在最接近目的地的那一刻一抬头看见某个吃着胡桃的人万年玉雕似的站在你面前一边将胡桃壳子吐到你脸上一边顺手轻轻巧巧的弄走你的球然后搞进你的门你都会觉得眼前一黑天地崩塌痛不欲生万念俱灰。 飞球队队长姚扬宇公子,在第十八次被堵之后,突然抱起地上的球仰天泣血呼喊:“天啊!你错勘贤愚枉为天!” 顾少爷拿过球,砸扁了他的脸。 “犯规。” 顾少爷吃着胡桃,淡定的说。 青溟书院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安详最和谐的时期。 青溟书院的司业大人成为风头直逼院首大人的真正二号实权人物,书院学生遇见司业大人,尤其是那些公子哥儿,恨不得倒退着走。 司业大人无辜且和蔼的说:“其实我是很好说话的。” 好说话的司业大人制了个哨子,好说话的司业大人考虑到青溟书院从此没有了娱乐死气沉沉是个不好的现象,于是重新制定了书院的操勤管理制度。 每天五更,天还没亮,御前四品带刀行走顾少爷都会飞到政史院广场塔楼顶端,将那个哨子吹响。 哨声一响,不管有多么痛不欲生,所有政史院学生必须立刻起床跑步。 因为顾少爷中气很足,所以只要有一个人没到,哨声就会一直不断无比嘹亮的响下去,直到你听疯为止。 顾少爷的哨声像插了翅膀,飞过书院飞过松山飞过十里外繁华京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京城百姓不需要更夫叫早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皇帝陛下的催起鼓不需要奏响了,有顾少爷的哨声就够了。 五更出操,绕松山跑一圈,允许掉队不允许偷懒,书院的医官坐车跟着,谁要是装病,都会收到司业大人家顾少爷的胡桃飞信。 无数试图偷懒的学生捏着香喷喷的胡桃面如死灰。 跑完以后练拳,请来军中高手专门操练,军事院学生爬墙观看,表示:奶奶的比我们还凶猛! 上下一等,绝无区别,书院寒门学子们拍手叫好,京中各家有子孙在书院就读的大佬们也叫好——儿子孙子们最近乖了,脾气好了,身体也棒了,吃嘛嘛香了,流连花丛的恶习也改了——回家就倒头睡觉,嫖女人?没空! 凤知微最近精神也好,学生早起她也早起,练武功练得欢,顾少爷的光辉事迹深刻的教育了她——出来混,拳头硬就是老大。 不过有件事却出了岔子,岔子还不小。 赫连铮最近经常来“追求小姨”,这人做了小辈吃了盐也不吸取教训,几乎每天都来报到,一方面缠着她,一方面缠着武功超卓的顾南衣,对后者的兴趣,似乎还要更大些。 顾少爷哪里理会他,每次打发的方式都是顾氏风格——简单、粗暴。 凤知微拼命躲着他,无数次挡驾,因为赫连铮是除了宁弈之外,唯一同时能既见到在朝廷的魏知和他的顾护卫,又能见到在深闺的凤知微和她的“衣衣”的人,而顾少爷虽然蒙着脸,但行事风格永远不会改变,她怕赫连铮看出什么来。 怕什么来什么,终于赫连铮有次宫中路遇顾护卫,出语挑衅被拍了,半个时辰后,在秋府萃芳斋外,他再次被衣衣给拍了。 连拍两次后,呼卓世子摸着脸,一脸若有所思的走了。 凤知微看着他背影,沉吟半晌,问顾衣衣:“你说,要不要灭口呢?” 顾少爷捏碎了一个胡桃给她看。 “不能,后果太严重。”凤知微自己否决了,想了半天苦笑道,“我为什么要回来?” 回秋府,理由太多,因为她发过誓要回来,因为她想查宁弈当初在秋府做了什么,因为……她想照顾娘。 她想让在秋府被欺压忍辱了十年的娘,能够在秋府昂首挺胸的活一回,在秋府她的家,找回当年火凤女帅的地位和尊严。 这些,不是她偷偷把娘给接出去让她享福就可以替代补偿,所以她不惜冒险回来。 然而希望越热,现实越冷。 “走一步看一步吧,让人小心盯着赫连铮。”凤知微黯然笑了笑,“好在赫连铮应该很快就会回去,到时天高皇帝远,他奈何不了我。” 这句话刚说完一天,第二天凌晨顾少爷吹哨子时,赫然看见队伍里有张熟悉的脸。 顾少爷的哨声戛然而止,唰的飞下塔楼,学生们呆滞的抬头仰望,不明白顾大人今天转了什么性子。 队伍里那人宝石般的眼眸亮闪闪,举手大声报到:“新入学学生赫铮,见过司业大人!顾大人!” 凤知微看着他那笃定眼神,无声叹了口气,随即假笑:“新生吗?” “是!”那人目光灼灼盯着她,“新得不能再新。” “看阁下膘肥体壮,宜入军事院。”凤知微浅笑,哗啦啦翻学籍册,“不如我给你安排进军事院吧?” “不用了。”赫连铮决然摇头,“我小姨说了,要以智服人。” 凤知微:“……” 难得哑了口的凤知微,正思考着怎么把这个英才塞给军事院那边,忽听门外一阵喧哗,随即有掌院快步过来,在凤知微耳边低低道:“有个姓凤的少年,嚷着是赫连世子的内弟,要求入学,您看……” 呼卓部在天盛很受礼遇,赫连铮又是一双特别眼眸,他的身份,大部分人都看得出。 “内弟?”凤知微一怔。 随即众人便见一个少年冲了进来,一边绕过追逐的护卫一边大声道:“我姐夫在里面,让我姐夫给我作保!” 他一眼看见赫连铮,连忙扑了过来,拉住他袖子叫道:“我姐姐是你的妾,你好歹提携提携我!” 凤知微盯着那两人,微笑,背在身后的手指捏得嘎嘎响。 半晌她冷声道:“哪里来的狂徒,赶出去!” “哎,别。”赫连铮却已经反应过来,一把夹住了凤皓,对凤知微笑道,“这还真是我内弟,通融一下吧大人。” “不能。”凤知微冷淡的道,“书院没这个规矩。” 凤皓想要扑上来拉凤知微衣袖恳求,却被赫连铮紧紧夹住动弹不得,赫连铮一指弹在他脑门,道:“内弟,安静!” 咔一声,不知道谁捏碎了小胡桃。 “这样吧,书院不是允许带护卫么?”赫连铮商量,“就算他是我护卫留下来吧。” 凤知微沉吟了一下,凤皓如此心切要进青溟书院,又如此的不知耻,坚持不给他进,只怕他打着“呼卓王世子内弟”的旗号在外面招摇撞骗,不知又会惹出什么麻烦,倒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再说看赫连铮那个样子,保不准能把凤皓给治服帖了。 她挥挥手,意兴阑珊的离开,赫连铮夹着喜笑颜开的凤皓,望着她背影,若有所思。 当晚,政史院一位新生,爬司业大人的院子墙,被逮了。 当晚,据说顾大人暴走了。 当晚,司业大人出x了新学规,共计一百八十八条,其中绝大部分针对刚入学新生。 当晚,还在宫内彻夜办公的楚王殿下,收到了礼部送来的后日常贵妃寿辰宾客名单,其中一张让楚王殿下看了很久,好像能看出花来。 “呼卓世子赫连铮、未婚妻凤知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