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宫前坠楼人。 千枝火把照亮黎明前的黑,像无数漂浮的星光在宫阙万层间升起,苍黑的旧楼前千万铁甲默然伫立,看着两条纤细身影相拥翻滚落下,如两片柳叶在天地间随风浮游。看着不知从哪个角度飞出的怒龙火箭,刹那流星,卷向皇朝里一人之下最尊贵那条真龙,箭入、火起,血喷,栽落尘埃。 皇朝太子半个身子俯在栏杆,头颅深深低垂,像是对着楼下万军,忏悔这一生狂妄娇纵,庸碌无为。 那些皇朝大位、无上尊荣、不灭野心、那些逼入绝境后的欲图奋起,一朝,化灰。 如此高贵,死得如此轻贱。 此番陨落,此番。 天际突然起了一阵风,洒了几点雨,火把的光芒一阵摇动,晃得人视野闪烁,闪烁的视野里,展开天水之青的光芒。 那人如一线轻风斜掠过楼身,刹那间追上的两人,众人仰首看着,知道无法一次救两人,却不知道他会救谁。 宁弈高踞马上,面色沉凉,一切都在底定之中——顾南衣肯定救凤知微,那么,韶宁也便没了。 很好,很好。 半空中顾南衣掠到。 他并没有伸手去抓谁,却身在虚空,浅浅拂袖。 天色将亮,葱茏花木间起了冰清氤氲的水气,那人笔直掠在半空,虽在飞动而气质静若凝渊,浅浅雾色中漫然拂袖之姿,像仙云飘渺间迎风渡越的神祗。 众人仰望,心动神摇。 那一拂袖,便分开了凤知微和韶宁,随即顾南衣一指点在凤知微胸臆间。 凤知微正在昏眩的中,忽觉身子一轻,四肢百骸都忽然一松,不由自主吸一口气,体内气息一浮,下降之势一缓。 而此时被推开的韶宁,不知怎的,身子斜斜飞了出去,顾南衣横掌一拍,韶宁划出很长的下落弧线,正来得及被侍卫中的高手跃起接住。 而此时顾南衣已经牵着凤知微的手,不疾不徐落下,半空中那两人衣袂飘飞,姿态娴雅,纵然看起来是一对男子,也风姿卓绝,令人神往。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间,除了少数人,大多数人只看见韶宁公主被推开斜坠,而顾南衣救下凤知微,不知道这其中还有很多动作,也不知道如果不是那一指和另有人相助,这些动作根本不可能做完。 宁弈自然是那少数人之一。 他的目光,突然落在了楼头,那里,一道黑影一闪即逝。 就在刚才,韶宁被推开下落时,那人在楼上出手,以隔空真力,助顾南衣将韶宁的下落之势推斜。 他是谁? 太子的人?又怎么会和顾南衣合作? 他微微仰首,思考着其间一切蹊跷,故意让自己不去看那两人相搀的手。 不去看凤知微。 他如此平静,不会让任何人看见他惊涛骇浪之后的满目疮痍。 见她,一惊;见她护着韶宁,一震;一惊一震后,怒潮卷起,却又不可自抑的苍凉。 天波楼前谈判言犹在耳,不过半天之后便见她再次当面食言背叛。 她永远都这样,戴着面具言语温柔,一转身所有承诺都在九霄云外,永远用最惑人的巧笑嫣然姿态,操刀对他。 而他,要心软到何时方了? 何时方了?方了?留这么个反复无常心思如渊的祸害? 以前还可以劝说自己,一个不得宠王爷,何必多事?如今一切都将不同,他的路已经踏在脚下,皇朝铁血之争就在眼前,万千人的身家性命将由他背负,再不能容一丝退缩和心软。 任心思如许步步退让,终敌不得天意森凉翻涌。 魏知,凤知微。 我和你,从此。 敌。 凤知微遥遥看着宁弈。 那人仰首高踞马上,身前浮云涌动,身后万千铁甲,天地都在他眸中,唯独不愿有她。 她静静看着,换得默然一声长叹。 有些事非她有意为之,然而不知怎的,就像命运自有翻云覆雨手,逼得她一步步总在和他对立。 她不打算解释。 不是解释就有用的,当她抱着韶宁静斋,而他正好策马而来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天意已成。 惊魂未定的御林军总管抹着汗上前,连声感谢凤知微和顾南衣,着意热络——陛下已经从虎威大营启程回宫,一旦得知韶宁公主被魏先生救下,一定会有厚重封赏,赶紧要趁现在拉好关系。 韶宁奔过来,歪着个发髻掉了只鞋,众目睽睽之下又哭又笑,一把搂住了凤知微脖子,“魏知!魏知!魏知!” 她并不感谢凤知微救命之恩,也不管其实救她的人不是凤知微,只是那样声声叫着,声声含泪,似要将一怀激越激动,都通过这个名字表达出来。 无数士兵尴尬的低下头去,非礼勿视。 赶来的重臣面面相觑——公主当众来这一出,当真什么皇家颜面都不顾了?一旦传出去,以后怎么收场? 凤知微浅笑着推开韶宁,退后三步,躬身。 “殿下,”她温和而歉疚的道,“微臣刚才不慎被撞,连累公主被微臣带落坠楼,这都是微臣之罪,请殿下责罚。” 她又笑:“劫后余生,微臣和公主一样激动,失礼了。” 她的意思很明显——我没救你,我被太子撞得身子不稳,害得你坠楼,现在只能算功过相抵。 而你举止失当,只是劫后余生兴奋而已——她不说韶宁失礼说自己,但她相信——你懂的。 韶宁怔在当地。 大臣们吁了口气。 凤知微却已经走开。 她意兴索然,一笑淡淡,带着顾南衣走到一个角落,等着陛下回宫,将虎威军令牌交还。 那一角僻静无人来,顾南衣喜欢那样的安静,在花丛中一一尝着有没有甜味的草叶,刚才的当面杀戮溅血楼头,对他似乎全无影响。 凤知微注目他半晌,突然转到他面前,目光深深透过他永不取下的面纱,问: “告诉我,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