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琉璃初见那个人的时候,是在果树下。 午后晨光熹微,后院浓密的枇杷树旁边,绿叶掩映中。 一个年华正好的小姑娘,大马金刀地坐在自己家院子的围墙上,手上还拿着一颗咬了一半的枇杷,嘴巴一动一动,吃东西的样子不但不让人讨厌,还让晏琉璃觉得很可爱。 她穿着一身红色衣裤,赤着一双脚,连脚趾都是洁白的,指甲粉嫩圆润,一条腿伸直踩着墙边的树杈,一条腿弯起来踩着围墙,让她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 晏琉璃想,她院子里的枇杷树结果了,估计便是这个,引来了小馋猫吧? “你下来吧,坐在上面很危险。”她柔和了眉眼,语气清冷地开口。 “我请你吃枇杷,不抓你。” 朱水云听见这句话,微微挑眉,她改了主意。 她直接跳下来,抬手变出来一根杏花枝,上面带着簇开得正好的杏花,递给晏琉璃 “有花堪折直须折,鲜花赠美人。我吃了你的枇杷,便,赠你一缕春天吧。”她笑道。 晏琉璃听到这话愣了愣,她幽深漆黑的眸子漾过水纹,伸手接下花枝。 的确芬芳扑鼻,洁白微粉,小巧细腻,比桃花多了几分坚韧,又比梅花多了几分温宁。 “多谢。”晏琉璃握着花枝的手指微颤,她将她引到屋子里,先将花枝妥帖地处理好,放在花瓶内,又拿来了点心茶水和果子。 朱水云托腮看着她为自己煮茶,对方的动作娴静,般般可以入画,问道:“你不怕我是坏人?” 一袭深黑色衣袍的女子平静一笑,那笑容端庄而又优雅。 她掸了掸自己的衣袖,平静地将沸水倒入茶杯,看着碧绿的茶叶打着旋浮起。 “晏琉璃的前二十多年平淡无趣,若能遇见姑娘这样别出心裁的坏人,是琉璃之大幸事。” 她的语气毫无起伏,带着麻木的温柔轻缓。 朱水云顿了一下,她从这句话里听到了一丝平静的绝望。 “你是不喜欢晏家派你去联姻吗?”她问道,正视着对方,“那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晏琉璃,晏家大小姐,她的哥哥杀掉了顾剑门的兄长顾洛离之后,反手逼迫她和顾剑门联姻,只为了利用这层关系夺取顾家财富。 和仇人结婚,一个丝毫不顾妹妹死活的哥哥。 所以日后未来,晏琉璃也没有顾虑哥哥的死活,联合外人刀了哥哥,和死掉的顾洛离结婚,与顾家缓和关系,接手晏家。 朱水云简单结束回忆,收回思绪。 晏琉璃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衣衫雅致,端庄守礼的大小姐缓缓摇头。 她的语气一直是温柔的,带着驯养好的刻入骨子里的端庄,也带着与灵魂相伴的疏离。 “我和洛离哥哥自幼相交,如果一定要嫁给顾家的人,我更想嫁给他。” “因为他相比他的弟弟,更理性,更看重家族,不会随性行事,即使不喜欢我,也会对我多几分尊重和温情。” “我们,是三分情意,三分算计,还有四分恰逢时宜。” 朱水云听懂了。 三分情意指的是,晏琉璃喜欢顾洛离。 三分算计,指的是她想要利用这个婚事谋求东西。 四分恰逢时宜指的是,她这个选择,是门当户对,是所有人可以接受的,是其他人眼里最相配的婚姻。 “我大概是最不讨喜的那一类女子,心永远是冷的。” 晏琉璃缓缓缩紧了手指,一字一顿,在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面前,轻描淡写地吐露自己的真实。 “见到端庄儒雅的君子中意我,心里想的却是太好了,他这个性子,哪怕日后变心,我也会好过一点。” 朱水云思索着,却见眼前的女子缓缓放下了茶杯,春葱一样的手指轻轻端起白瓷杯,送到朱水云面前。 茶香四溢,雾气扑面。 “但,见到了姑娘,我才知道,原来我的心不是冷的。原来,情意,真的也可以有十分。” 她淡淡笑了,好像自己没有在告白一样。 “!”朱水云愣了一下,“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晏琉璃摇头很干脆。 “但是,当你从树上跳下来,送给我花,还邀请我、想带我走的时候,无论你是谁,我都爱上你了。” 阳光照在你的红衣衫上,是那么的耀眼夺目。 她闭上了眼睛,唇角带着微笑,似乎在回味刚刚的那幅画面。 “我的父亲是很威严的人。他性格强势,从小便教导我们,所有的一切都要听父亲,行事一定要守规矩,一定要让他满意。” “因为,他不喜欢的孩子,不配得到他给予的东西。” “我很聪明,很懂得求生,所以我做得很好,不,应该说,伪装得很好。” “我不喜欢蝴蝶和牡丹,但是父亲觉得我喜欢,我为了让他更喜欢我,便告诉他,我喜欢蝴蝶和牡丹。” “我和同样对他的脾气的哥哥,成为了唯一有资格,还活着留在晏家的人,其他人都成了磨刀石,死于非命。” “我们虽然依旧是等待被交换的物品,却因为合他心意,会被卖得更贵些,不会廉价到只做一块磨刀石。” “后来,父亲大概也没想到,他也成了磨刀石,死了,我以为我自由了,可以做些什么了,哥哥却取代了他的位置。”晏琉璃的眼睛好像一片琉璃,冰冷清澈。 “我从讨好父亲,变成了讨好哥哥。” “哥哥解脱了,从物品变成了卖物品的人,而我,从父亲手里的物品,变成了哥哥手里的物品。” 她垂下头,看着茶汤平静的表面,声音越来越轻。 “我要……伪装成他们想要的样子,温顺听话,容不得半点肆意妄为。” “我那时候才明白,只要他们任何一人还活着,我就永远不得解脱。永远要做一个,活着的器皿摆件。” “大概,今天来招待你,爱上你,吐露出这一番惊世骇俗的情思,是我二十几年来,唯一的疯狂吧。” 人总会爱上自己向往的人,她向往朱水云这副自由快活。 明明身份高贵的小姐,肌肤细腻,毫无劳作的痕迹,却散发赤足,堪称粗鲁放荡地坐在墙头。 那一刻,好像晏琉璃心里的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她不理解的汹涌情感涌出来。 说完这番话后,那美丽端庄,平静地看着自己被杀死,平静地吐露内心的疯狂的姑娘,抬眸。 她轻蔑一笑,似是笑自己下贱:“就算你是来杀我的刺客,下一刻刺死我,我也甘之如饴。” 那双杏核眼看着朱水云,平静,幽深,就像琉璃一样,看似冰冷,内里却满是翻涌的浓烈流光。 她像是等待审判的囚徒,不过这个囚徒格外气定神闲,因为再坏的结果,也不会比她现在还要糟糕了。 但,神明终于垂怜了她。 她得到的回应温柔得不可思议。 一袭红衣的姑娘上前一步,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笑道:“好,那我带你去另一个地方!” 她一拉,一袭黑衣的女子就像一只蝴蝶被带起来了。 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晏琉璃跟在她后面,心如擂鼓,好像要从喉头跳出来了。 她跑出了院子,跑掉了鞋子,跑散了衣服,跑得披头散发,赤脚踩在田边陇地的泥土上。 “哈哈哈哈哈哈——” 没有用武功,没有在意形象,抓住自己的手温暖炽热而又有力,扯着自己一路往前,清脆猖狂的笑声,从身前传来。 晏琉璃似乎痴了,那大笑声也驱散了她心里的不安,她也跟着哈哈大笑。 笑声从一开始的不伦不类,好像朗读一样的哈哈声,到后来泪流满面,声嘶力竭地叫着,喊着,嗓子哑了,口干舌燥,却依旧不愿意停下来—— 啊,原来她是一个连大笑都不会的人,原来猖狂的大笑,是这个滋味。 “哈哈哈哈哈哈——” 她们好像两个女疯子,从世家楼台一直跑到乡野泥地里,但她们笑得畅快极了。 笑得全身衣服沾满泥点,笑得环佩金钗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笑得—— 两个武功高强的人,一起失足,跌落泥地,滚成一团,爬起来的时候,双双顶着泥脸。 晏琉璃坐在泥地里,第一次不顾形象地大口喘气,她一直觉得肮脏可怕的泥土,在此刻却是如此亲切,散发着自由的味道。 同样一身泥衣,满手泥泞的姑娘捧住她的脸,柔声对她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男子掌握制定规矩的权利,就算行为无礼放荡,也有人赞美,那是名士狂生,风流有个性,豪迈侠气。 但为什么没有人这样赞美女子? 女子只能遵守那些人制定的规矩?无礼放荡便只能是自轻自贱,愚蠢傲慢,是疯婆子? “我告诉你,当然不是。” “看,我可以玩泥巴,抠脚,猖狂大笑,风流快活——” “你——也可以不用在意她人眼光,不被束缚地活着。” “你的确没有自己获得这份自由的力量。” “但你现在遇见了我。” 红衣姑娘轻声抬眸,浓密鸦羽样的睫毛微颤,眼底藏着万千星辰,眼中有她的倒影。 “所有,之前阻挡你的苦难,都将被我扫平。” 晏琉璃呼吸微窒。 泪水从她的脸侧滚落,她死死咬着嘴唇,眉目扭曲,哭得悄无声息,哑然失语。 “啊——” 她抓紧了那件泥衣,扑到了一片泥土味的怀抱里。 然后,哭得撕心裂肺。 “啊!!!——” 找回了歇斯底里的大笑之后,在今天,她又幸运地,找回了声嘶力竭的大哭。 她想。 从今往后,她最爱的花,便是杏花;最爱的水果,便是枇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