丸鳞一双细长的眼睛瞪得老大,瞠目结舌:“所以…师尊你活了?!” 唐臾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不,师尊驾鹤西去了。欢迎来到极乐世界。” “……” 丸鳞眨眨眼,渐渐眯成两道平稳的线,有种接受了现实的超脱淡然:“没想到真的有死后的世界。” 说着,他微笑着看向久绛和危雁迟:“师姐师弟也仙游了吗?” uvu一爪子拍向自己的额头,难以置信道:“天呐,先生,你师兄真傻了吧?” 危雁迟指向丸鳞身后,那里探出了一个小小的尾巴尖。 uvu:? 危雁迟淡定地说:“师兄耍我们的时候就容易露出尾巴。” 久绛哈哈大笑,手欠地扯了扯他布满鳞片的尾巴,像在把玩一条蛇。“露馅了吧!” 丸鳞眼里的笑意渐渐收起来,呆呆地看着久绛,连尾巴都忘了收回去,任久绛抓着它玩。 他眼中慢慢蒙上了一层水雾:“……我真的回来了。” “是啊,真的!”唐臾很坚定地点头,用力地拍打丸鳞的肩膀,笑出八颗白牙,“小丸同志很不错啊,坚强地等到了救援!” 危雁迟小声补充道:“师尊把你从靡宫救出来的。” 唐臾放开丸鳞,突然意识到什么,反手就给了危雁迟肩膀一巴掌:“去你床上躺着,病着呢你。” 危雁迟一愣,轻轻按下唐臾的手腕,慢吞吞地说:“我不想去。” 徒弟的手指很烫,唐臾猛地缩回胳膊,心虚地敷衍道:“行行行,那你就坐这儿吧,陪陪你师兄。” 危雁迟相当自然地在唐臾脚边席地而坐,胳膊若即若离地挨着唐臾的腿。 久绛看着眼前的场景,心中滑过一丝怪异,又迅速不见踪影了。 总觉得闻到了狗味。 以前师门里没有这么浓的狗味的。 丸鳞还停留在危雁迟上句话里,表情有点空白,捏了捏眉心:“迷宫,什么迷宫?” “你不记得了?你还记得什么?”久绛前后疯狂摇晃丸鳞,差点把他脑浆摇匀,“你记不记得当初自己是怎么被抓走的?我和师弟可是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你啊!” 丸鳞微微皱起眉,这个表情在他脸上很不常见,因为他总是笑眯眯欠兮兮的,可见现在是真苦恼了。 “我当时好像在山里冬眠……突然被一堆人挖出来,真是扰我清梦。但我还没来得及清醒过来就晕了,再醒过来就是在…在……” 唐臾问:“在水里吗?” “水里…对!”丸鳞有点惊讶,“您怎么知道?” “因为我去捞你的时候,看到你被泡在某种绿色溶液里。”唐臾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旁边的玻璃箱里装着很多别的妖怪,他们叫你们——实验体。” 久绛眼皮一跳。 丸鳞面色苍白,拧着眉锤了锤脑门,很不愿回忆的样子:“ 我记起了一些,但是乱糟糟的。” “我大部分时间都被泡在溶液里,他们把很多电极片贴到我身上,然后我很容易就被拖进某种幻境——我当时以为是幻境,后来逐渐意识到,那其实是游戏。” 唐臾心道,果然。 丸鳞声音不太稳:“他们把我做成了游戏里的怪兽,我要攻击玩家,我无法拒绝。” 有人,眼前有人,向他们求救——这个念头陡然从丸鳞心中浮起,又像气泡接触到水面一样突然破裂。 意识被迫陷入无边的混沌,身体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丸鳞隐约觉得自己被迫拔地而起,一爪挥向眼前的玩家们,他们躲闪不及,顿时被拍成了肉酱。 为什么要这样?我不想攻击别人! 丸鳞潜意识深处发出这样的呐喊,但他的意识却像是被囚禁在一个壳子里,无法求救,无法逃离,甚至无法做自我了断。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游戏中收割玩家的生命,他却无能为力,这无异于最大的折磨。 丸鳞最开始仍保有少量的自我意识,然而这所剩不多的自我意识也在渐渐消散,他好像被迫僵化成了一串串代码,只能执行指令。 久绛皱起眉:“所以他们把你抓过去,是让你做游戏里的大反派?神经病啊,用ai生成一个反派不是更方便更便宜吗?把大活妖弄成代码岂不是倒反天罡。” 丸鳞有点无奈:“我当时根本没法思考到这一层,每时每刻都浑浑噩噩的,直到——” 他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 “怎么了?” 丸鳞在混沌中听到支离破碎的人声,像窃窃私语,又像灵魂的痛苦呻吟。 丸鳞觉得自己似乎被人捏开了嘴,这些碎鱼般的声音被猛地灌入他的意识!他顿时被数不清的碎片淹没。 哭喊、迷茫、憎恨、欢乐、家人、爱、金钱、欲望、土黄色的天、霓虹闪烁的高楼、断裂的电线、装载便宜义体导致的伤口溃烂、因为欠债被迫搬出屋子、在拥挤的轻轨里偷摸了陌生人的钱、因为孩子生病而在神仙殿前跪了三天三夜…… 雪片般的破碎片段被强行“喂”给丸鳞,无数陌生人的情绪倾覆而下,排山倒海,充斥着他。 这些陌生人其实并不太陌生,都是游戏里玩家的脸。 听到这里,久绛的脸色也变得不太好:“所以这些是玩家们的……记忆?” 丸鳞慢慢道:“最开始是记忆,后来系统被训练得越来越强大,大概也能蚕食一部分人的精神本身。” “游戏后遗症……或许和这个有关。”唐臾若有所思,“如果在游戏里参与度过高,不论是被盗取记忆或精神,还是被游戏情节影响太深,都可能造成现实世界里的精神紊乱。” 危雁迟推测道:“玩家们通过脑机接口连入游戏,同意了用户条款,于是大部分表层的记忆与信息都暴露在服务器之下,他们在不知不觉中被盗取了小片的人生,被用来喂养半妖半机械的游戏系统。” 唐 臾用足尖踩了踩脚边危雁迟的膝盖,问他:“还记得秘境寻宝的圣君庆典吗?很多玩家被捆在祭坛中央,慢慢融化在大阵里,恐怕就是送去给丸鳞吃的。” 危雁迟点点头:“恐怕就是。” 丸鳞捂住胸口:“师尊,别提了……” 他几乎不能回想那种感觉,像是被迫吞咽残肢碎片。即使醒来后,被迫作为系统的记忆并不算深刻,但是那种感觉深深印在了他的潜意识里。 现在丸鳞冷不丁看到人脸、听到人声都会感到心悸。 “幽,给孩子倒杯水。”唐臾温声吩咐,顺便替丸鳞顺了顺后背。 uvu端来一杯水,丸鳞小口小口地喝了,还是愁眉苦脸的,仿佛喝的是中药。 久绛皱着眉:“不对啊,为什么要用玩家喂给游戏系统?这事儿对玩家身体有伤害、要大费周章抓妖怪来当系统、又没有提升游戏体验,也没法赚更多钱。这种吃力不讨好,百害无一利的行为,资本家们没必要做啊!” “除非他们有别的目的。”危雁迟淡道。 唐臾慢慢吐出一个词:“入侵深脑……我听到金公子哥提过好几次。” 用广大游戏玩家作为资源、捕获妖兽和代码结合成为系统核心、给系统喂养人类记忆或精神以提升系统能力,到一定强大的地步,系统或许就能学会如何潜入幽微复杂的人心,这是千万年来最大的黑匣子。 “入侵深脑,恐怕就能完全占据和控制一个人的心神。”危雁迟略有不解,“但这样又能如何。” 唐臾猜测道:“可以作为武器。” 下半句话唐臾没说出来,如果真是在研究武器,那是用来对付谁的?什么时候会用? 徒弟们打了个寒噤。 唐臾把在靡宫里的见闻大致说了一遍:“我听到他们说,丸鳞只是失败品之一,靡宫的实验室里还有不少别的妖怪,我当时没有能力救出来。” 危雁迟补充道:“靡宫只是一个高端娱乐场所,在娱乐场所里建的实验室显然不会是多么机密的地方。肯定还有更多妖,甚至别的东西在被实验中。” 久绛突然升上一股莫名的胜负欲:“丸鳞为什么是失败品?咱们师门出去的难道还比不上别的妖怪啊?丸鳞,你怎么被淘汰了!” “傻孩子。”唐臾点了点久绛的脑袋瓜子,“你仔细想想,当初在秘境寻宝里,金戈召唤出山兽,打算入侵我们的深脑把我们全弄死,我们怎么毫发无伤地从游戏出去的?” “因为游戏卡死了啊……” 唐臾笑着摇摇头:“我摸到了山兽,丸鳞可能就是那时候认出了我,然后强行拒绝了金戈下达的指令。大概就是因为拒绝指令被划成了失败品。” 丸鳞挠头:“我完全不记得拒绝指令这事了。” 久绛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揪了揪丸鳞的尾巴:“幸好你失败了!干得好!” “先不管他们实验成功了要做什么,丸鳞回来了就好。”唐臾欣慰地喝了口茶。 久绛撅起嘴:“就差一个最无聊的人了。” 唐臾左右看看,只见一个青蓝色的小圆屁股正在米堆里埋头苦吃,骂了句“吃货”,伸手把他拎了出来。 “啾!放开我!” 唐臾把叨叨托在手里,问他:“楼飞白在哪?” 叨叨扑扇翅膀,嘴里还在嚼嚼:“我又不是魔镜,啾啾,我哪知道!” “不知道算了,找不到最好。”久绛又变得满不在乎,“正好免了吵架。” “哎呀你……”唐臾看了久绛一眼,挥挥手驱赶身边的徒弟们,“好孩子们,天黑了,赶紧休息去。” 丸鳞暂时在危雁迟家安顿了下来,因为时间太晚,久绛和唐臾也懒得走了,打算先在危雁迟家里凑合一晚。 丸鳞变回本体蜷成一团,这样恢复得更快,一个玻璃缸就够他睡了。久绛照例占了客房,睡她的美容觉。 尽管危雁迟坚持自己清醒了很多,炽潮期很快就会过去,但唐臾还是很早就勒令他去床上休息,导致他滚烫的体温烘得大半边床都是暖的。 唐臾洗漱完,刚走进卧室,危雁迟就自动离开了床,往外走。 唐臾脱口而出:“你去哪?” “我出去睡沙发。”危雁迟低声道。 现在卧室里就他们两个人,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微妙。 说不清道不明。 “……哦。”唐臾想到混账徒弟神智不清对自己做的那些事,指着房门外,愤愤然道,“滚!” 危雁迟却又不滚了,眉梢很冷,目光却是有温度的,垂着眼睛轻唤:“师尊……” 唐臾抿了抿唇,蓦然觉得心跳得很快。 卧室里安静得出奇,只能听到两道心跳。 寂静中,唐臾悚然一惊,迅疾转身,一道符已经从指尖飞扑向窗外。“谁?!” 扑簌簌—— 原来只是一只路过的乌鸦。 “你一个人睡外面,炽潮期把你烧死了没人管怎么办?” 唐臾大剌剌躺上危雁迟的床,大爷似的翘起二郎腿,不耐烦道:“我数三声,你还傻站着不出去的话,就给我滚过来躺好。” “三、二、一” 窗外,一张近乎透明的监听符悄悄消融在了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