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知何时,外面渐渐静了下来,只偶然听到檐头上嘀嗒的水声。 雨终于停了,窗内的高丽纸上烘映着一片赤红的光。 檀座上的香支只剩下短短的半指,上头燃尽的香灰歪斜着向下垂,倏然跌落,在座基上化作一撮散碎的粉。 皇甫甯斜倚在围栏上,垂望着身边的女儿,眸色温然和煦。 那张小脸上多少有了点血色,眉心的紫气已经褪尽,鼻息均匀,就像睡着了。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又像回到了从前。 回到那个悲苦和仇恨还没有开始的时候。 她不是没想过这样看着女儿恬然入睡,不带丝毫心事,平静而自在,只是没想过是在这一刻。 轻轻帮她归拢额角的碎发,指背顺势抚过如婴儿般柔腻的脸颊,稍作停留,便能触到足以暖人心脾的温度。 之前她也这么做过,那时候满眼泪水,泣而无声。 而现在她只想笑,笑得欢心安慰。 檀座上最后半指香也燃尽了,窗子蓦然被风鼓开,香灰飘然散尽。 皇甫甯撑起身,过去轻手把窗掩好,朝榻上的女儿最后看了一眼,慢慢向外走。 来到前厅,她已喘息不止,颤颤地拉开横栓。 几乎同时,大门被向里推开,锦袍玉带的人迎面堵在那里。 她踉跄着后退两步,望向那张厌恶到骨子里的脸,眉头一蹙,稳了稳身子,跨步出门。 不经意间,脚尖在门槛上绊了一下,登时向前跌倒。 “阿甯!” 谢东楼抢上一把,揽着肩头将她扶住。 记不清多久没被这样叫过,促然之间不由自主让人心头一颤。 “别碰我!” 皇甫甯觉得天旋地转,奋力甩开他,步履摇晃地向前走。 谢东楼微怔了下,没再言语,跟上去不由分说地搀扶她。 她挣不脱,力气也不断离体而去,终于软倒在地。 谢东楼俯身抱住她,紧紧揽在怀中,像怕她还会挣脱离去。 皇甫甯还在推拒,指尖划破他的侧脸,在脖颈上留下几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但最后的力气终于用尽了,那只已略见风霜的手软软地蹭过衣襟,垂落了下去。 她目光散淡,有意无意终于和他对视。 望过来的人依旧如初见般儒雅俊美,曾经令她那么着迷,甚至生死以之,但后来只剩下憎恶,最终不堪忍受。 然而这时候,她仿佛又从那双眼中看到了当初温柔的真诚,人似乎已泣不成声。 “若你……护不住阿……阿沅,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第章 灿若繁星 暮色初临。 风沙卷起时, 满眼黄赤, 分不清天与地的界限, 也不知哪里才是戈壁的尽头。 累累白骨才刚露出来,随即又被黄沙掩埋。 半瘫的城墙上倒吊着数不清的残尸, 下面则是一座座由人头密密层层堆叠起的高塔,竟围着断壁残垣整整绕了一圈。 阿骨铁青着脸,双目血红:“军报说沙戎人突破潞州附近两处关隘,边城失守,看来他们屠城之后把尸首全堆在这里,就是为了让咱们看到!” 狄烻止水无澜的眸中泛起粼粼寒光:“潞州不比洛城,南下一马平川,无险可守, 骑兵不出日便可直抵汴河岸边。” “这定然又是那长乐王的诡计!” 阿骨恨声咬牙切齿:“他一个藩王,明面上不理兵事民事,丢城弃地更与他无关, 大公子你却是领了圣旨出征的, 若沙戎人真的入关南侵, 到头来便难逃死罪了!” “是该有个了结了……”狄烻喃喃轻叹, “咱们唯一的法子,便是在关外寻歼朱邪天心的主力,秦烺那一万人马现在何处?” “回大公子, 还是三天前的消息,到现下一点信都没有,老实说, 我可有些信不过那小子。” “用人不疑,此战胜负成败都要落在他身上。” 他淡然一笑,转而问:“消息放出去了么?” 阿骨微微倾身:“照大公子的吩咐,都办妥当了,可如今入关的门户大开,朱邪天心难道怎会坐失良机,不立刻南下?” “放心,若他知道我来,还执意南下,那便不是朱邪天心了。” 狄烻眸色坚定,沉沉掠过眼前触目惊心的惨景。 “收集尸骨火化,日后带回关内安葬。” 阿骨躬身领命,带着几名亲卫去了。 落日远垂,几乎只是转眼的工夫,就沉落在遥远的沙丘之下。 暮色四合,劲烈的风含着一股异乎寻常的冷意。 狄烻沿着城基缓步走下沙坡,转进背风处新扎好的营寨。 刚到中军帐旁,隔了几丈远,就看阿骨圆瞪着眼睛扯住一名哨骑问话。 “……这事当真?” “千真万确,属下亲眼瞧见永昌侯府的丧礼,朝廷还御赐了祭文。” “谢家娘子之前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这可如何是好,你听着,此事绝不能让大公子知晓。” 阿骨在那哨骑肩头推了一把,催促他快走,自己仍是满面愁容,刚一回身,猛然瞧见狄烻神情怔然地站在背后。 …… 不知不觉,寒风已凛冽刺骨。 当四下里冷得出奇时,任何人都能觉察出天时的异变。 阿骨一边系着铠甲的肩扣,一边快步走出营帐。 抬头看时,漫天大雪纷纷扬扬,遍地黄沙砾石的戈壁滩早变成了白茫茫的世界,看不出半点本来的颜色。 这时节便下雪着实有违常理,如此一来马匹不利前行,更无法掩藏踪迹,分明就是老天爷在作对。 他吩咐全军戒备,又派出哨探,自己急急忙忙走向中军帐。 刚转过前面的草料堆,远远就看那挺拔的身影立在帐前,头上、肩上已经积起了一层雪白。 阿骨隐隐发觉他站的好像还是昨晚分开时的地方,心头咯噔一下,赶忙快步奔过去。 “大公子怎的在这里,夜里没歇么?” 他帮他扫落身上的积雪,发现底层已经化水成冰,在肩臂上结了一层,冰凉刺手。 然而,鬓边那片“雪”却怎么也拂不去,细瞧之下,竟然是一丛丛银灰的白! “大公子,大公子……” 阿骨没料到他居然一夜头白,惊骇之下,一把抱住,像生怕他会支持不住就此倒下。 狄烻目光散漫,恍然回过神,回眸见是他,又缓缓转开。 脸上的脸上点点滴滴的凉意让他微怔,抬眸向上望,夜空里没有星,满眼都是沉灰色的空冥,片片飞雪倒像是漫天星落。 曾经那些日子,他最爱看星,瞧那一颗颗璀璨晶莹,就像小丫头明媚的双眸,干净澄澈,仿佛能透进他心里。 于是,他生平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期盼。 期盼能长伴在她身边,这样便能常常看到她的明眸善睐,巧笑嫣然,时时刻刻,岁岁年年…… 大片的雪粒飘入眼中,凉意也变成刺骨的寒,霎时间传遍全身。 阿骨看他因谢家娘子的死讯而痛彻肺腑,却又强作无事的样子,眼圈立时红了,却又找不到什么安慰的话,只好哽咽着躬身领命。 许久,狄烻眼底稍稍恢复了平常的沉静。 “我没事……这场雪或许是个时机,传令,立即拔营启程,三日内与朱邪天心决战。” 若问世上什么最苦,大约是心如死灰,活着比死了更难受。 唯有梦中的点滴温存可供慰藉。 朦胧中,颊边又传来轻抚的触感,囫囵分不出是纤骨清凉,还是略显粗粝,却同样脉脉含情。 依稀更听到恍若呢喃低语般的鼻息,让人宽慰。 但也不过只是一瞬,当那触感悄悄抽离时,谢樱时随即陷入无边的空寂。 她顾不得虚实,只知道自己舍不得,奋力去抓,竟真真切切握住了一只手。 睁眼之际,一切都回到了现实,身子也仿佛落到万丈谷底,倏地一颤。 守在榻边的谢东蕴泫泪红着眼圈,却笑得慈婉和煦:“又做噩梦了?” 若是噩梦倒好了,庆幸之余可以毫不犹豫地割舍遗忘,不用像这样,醒来时反而更加难受。 谢樱时抿了抿苍白的唇,摇了下头,没有说话。 谢东蕴叹了口气,拿帕子替她抹着鬓角发髻间渗出的冷汗:“过去了,都过去了,今后再不会有人为难你,所以,答应姑母,今后为自己好好的活着,你娘泉下有知也会高兴。” 胸肺间促然地揪紧让谢樱时心痛如绞,她也知道这话里殷切期望的深意。 咬了咬牙,郑重点头:“姑母放心,阿沅一切都明白,若再任性,便真是不孝了。” 谢东蕴欢然垂泪,伸臂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明日便要离开广陵了,走前去看看你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