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些全都过耳即逝,只有那沉稳好听的语声仿佛仍在回荡盘旋。 “怎么,后悔了是不是?” 戏谑的话在头顶响起,竟有些刺耳。 皇甫宓回神愕然抬眼,望着自己正环搂偎依的男人,讷然摇了摇头:“没,没有……” “有话便说,就是后悔了也没什么。”长乐王一声嗤笑,双手垫在脑后作枕,“大不了本王再把你好好的送回去,就是想去狄烻身边,也由得你。” “我不去!” 皇甫宓蓦然变得神情坚决:“是他悔婚弃我不顾,这种人我恨不得将他剁碎了喂狗!” 长乐王眼望着车顶,笑意更甚:“说得不共戴天似的,只怕是爱之深,恨之切,心里根本不是那么想的。” 听他暗讽,皇甫宓眼底掠过不悦,但很快便换作欢颜,伏在他身上,从薄纱半露的袖中伸出手来,在他胸口的团龙绣纹上抚摩。 “妾身对殿下的情意,日月可鉴,殿下还不是一样,嘴上说的是一套,其实根本舍不下妾身。” 她撒娇似的扭蹭,手渐渐向下探,媚眼如丝地在他耳边呵气:“殿下真就忍心将妾身送给沙戎人?” 长乐王鼻中一呵,腾出一只手来在她肩头轻拍:“这不过是权宜之计,能助本王成就大事的,除你之外还有第二个人么?” “那……日后殿下可不能负了妾身。”皇甫宓喜形于色,手上搂得更紧。 “那是自然,此计若是成了,你便能报了狄烻悔婚的仇,等本王登临帝位,后宫之中绝不会少了你一席之地。” 第75章 落纸云烟 夕阳沉落之后, 西边那片天并没有暗下来, 反而被绵延成片的火光映得愈加赤红明亮。 山脊似的沙坡间错落扎满了灰白杂乱的毡房, 马奶的腥骚混合在野物烧烤的味道中,熏气冲鼻。 四下里烟火弥漫, 正中王帐前那面兽皮大旗仿佛是在硝烟中猎风飘扬,上面扭曲的狼首长着血口,露出森森利齿,显得异常狰狞恐怖。 外面的聒噪声不绝于耳,实在吵得人心烦。 长乐王高昍不知是第几次起身走到门边,撩帘望着那一群群围在火堆旁割肉啖食,粗呼野笑的沙戎人,脸上的厌弃中又多了一丝轻蔑。 背后终于有了动静, 他不悦的面色又是一沉,等那脚步声近了,才呵然轻挑问:“如何, 那骚蹄子精彩么?” 回头之际, 戏谑的笑却在脸上一滞。 对面兽皮椅上的人近乎赤条条地坐在那里, 只用一领狐裘围在腰间, 褐黄卷曲的长发垂散下来,半掩着雄浑健硕,却又白皙有若女子的胸膛。 他大手抓起酒樽狂饮, 颈上那挂人脊骨穿成的饰物颤动着发出悚然的窸窣。 这便是连京中都人人谈之色变的沙戎单于朱邪天心。 尽管两下里早有联系,可当面会晤还是头一回,如此不知礼节的相见, 这不入教化的粗鄙胡虏分明就是没把人放在眼内。 长乐王脸上抽搐了下,眸中凛起杀意,但终究没当真发作,负手半转过身,只拿侧面朝着对方。 座上的人将满杯酒饮尽,酣然长叹,狭眸盯过来,灰黄的瞳仁在眼眶中野狼般精光四射。 “这女人,不过是残花败柳,你也敢,送来给本单于,嘿。” 一介凶蛮,能说几句中原话已是不易,居然还懂“残花败柳”。 不过,用在皇甫家那女人身上倒也贴切。 长乐王忍不住呵声失笑:“亏了本王一片诚意寻到狄烻的女人,原来大单于并不领情。” “狄烻的女人?” 朱邪天心闻言,将信将疑地瞠起双眼。 长乐王嗤鼻一呵:“大单于不会如此孤陋寡闻,连狄烻曾与颍川皇甫家定亲都不知晓吧?” 朱邪天心“哦”声恍然点点头,眼中盈起异样的亮色:“她是,皇甫甯的姐妹?” 这次轮到长乐王一愣,颇有些意外地望着他。 “大单于也知道皇甫家的大娘子?” 朱邪天心嘿笑不语,傲然睨着他:“你以为,只送来一个女人,就能叫,本单于跟你联手了么?” “谁人不知大单于自视无敌,可惜啊,却唯独在那狄烻手上从没讨到过半点便宜。” 长乐王也没拿正眼瞧他,不慌不忙地坐到旁边的椅上:“本王听闻这些日子贵部四处遇袭,接连输了好几阵,还折损了一名能征善战的狼主。不瞒大单于说,本王来时路上恰好撞见狄烻,这会子应该改没走远,不知大单于可敢去追么?” 话音未落,便听到一声清脆的裂响,那只骨制的酒樽已在朱邪天心手中断成两截。 他额角抽跳,森然的眼中像渗出血光,咬牙切齿道:“在本单于眼里,你,这个什么王,跟寻常中原猪狗,也没什么不同!” 盛怒之间,那本就不够纯熟的语声更显得不伦不类。 长乐王斜着对面因气急败坏终于露出本性的蛮夷,呵然轻哼:“不必动气,大单于要对付的不是本王,而是狄烻。” 朱邪天心默然半晌,眼中的杀意渐渐转淡,沉声问:“你是中原人,反而要助我对付狄烻,为什么?” 闲扯了半天,这才说到正题上。 “中州狄氏拥兵自重,意图谋反,早已路人皆知,朝中也早有公论,本王身为宗室,诛灭逆臣,扶正朝纲自然责无旁贷。而贵部屡屡侵扰我国,为的不过是金银财帛,与社稷安危相比,不过是些小事,所以对付狄烻,咱们两家正该通力合作,共谋大计才是。” 一番慷慨激昂,朱邪天心脸上却几乎没什么变化,等他说完,才“嘿嘿”冷笑:“你们中原人,嘴总是比刀厉害,说吧,到底什么计策?” “莫急。” 长乐王负手起身,留给对方一个好整以暇的背影。 “计策么,现下还不宜泄露。但本王可以担保,只要大单于肯鼎力相助,用不了多久,便可将中州狄家连根拔除,他日本王登基称帝,所报大单于者,绝不止是金银财帛。” 午后。 如火的骄阳炙烤着大地,万物都显得无精打采。 荒凉的戈壁间几乎无遮无拦,放眼望去,只有不远处那湾月牙似的水塘和几株胡杨彼此作伴。 一名身着铠甲的兵士迎着炽烈的阳光奔来,沿路气喘吁吁,抬手搭着凉棚张望,很快就瞧见胡杨树间那张吊床上悠然闲卧的少年。 “小郎君,小郎君……” 他一路加快步子奔过去,站在树下扶着腰喘粗气:“我的小爷,怎么又跑这来?” 吊床上的狄焕衣衫半袒,露出与年龄有些不相符的精炼上身,连裤脚也卷过了膝盖,叠翘着两条腿躺在那一动不动,对来人的话恍若未闻。 那人继续在下面叫:“小郎君,快些回去吧,有中州兵马护送咱们方城的兄弟入关了……” “没意思。” 狄焕稍稍偏了下头,一脸不耐地眯着眼睛:“大惊小怪,来个人有什么了不得,谁爱去谁去,反正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小的还没说完呢,之前秦家医馆那个郎中小娘子也回来了。” “什么!” 几乎就在惊叫的一瞬,狄焕整个人便从软藤编成的吊床上弹了起来,稳稳落在地上,一把揪住那兵士的衣领:“她当真回来了?” “小的说谎作甚,如若不信,郎君自己回去看呀。” 听他这么说,狄焕顿时喜上眉梢,又醒觉太着痕迹,放开他干咳了两声:“怎么说,医馆的人眼下便要回洛城么?” 可那模样谁看不出端倪? 那兵士对他略知底细,不然也不会特意赶来报讯,“嘿嘿”笑了两声:“别人不晓得,小的可听说那郎中小娘子要暂留几日,至于缘由便不清楚了。” 缘由? 还不是等着见自己么? 狄焕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想想当初走时连告别都没来得及,现下再见还不攒了一肚子话说! “这么要紧的事,怎么不早来报我!” 他在那兵士屁股上踢了一下,抬脚就往关隘的方向走,没几步忽然又觉不妥,转回来吩咐道:“你先回去,小心盯着些,我去办件要紧事,稍后便来。” “什么事非赶在这时候?”那兵士搔头不解。 “你别管,若是人要走,可千万替我拦着!” 狄焕说着已展开轻身功夫,话音落时,早已风也似的跑远了。 …… 从边关到洛城并不算远。 狄焕凭着功夫一刻不停,约莫一个时辰便到了,虽然还没到黄昏,但街市间已并不如何热闹。 他转过两条巷子,抬头看到街对面有家店铺的招牌上写着“翠云阁”三个字,一望便知是首饰铺子,也没多想,便径直走进去。 这般时辰,店主人本来已预备上板打烊了,没想到还有生意上门,略一打量,见是个行伍打扮的小子,样貌倒不俗,只是年纪小了些,赶忙笑着迎上前。 “小郎君要什么?小店的首饰头面都是荆湘高手匠人打造,还有江南广陵的上等好货,整个洛城寻遍了也是独一份,等闲找不出第二家来。若瞧着没中意的,小店还可依样订做,包保满意。” 狄焕连声“嗯”着,装模作样地四下里挑拣,心里却在犯难。 好些日子没见,总不能两手空空的过去,总得预备点什么,女人家看了也喜欢。 别看他年纪小,照样懂得这个道理。 但毕竟没送给女人家东西,更不知道她喜欢什么,眼里看着柜中琳琅满目的头面饰物,眼早就花了,却又不好意思开口说自己不懂由着店主挑拣。 “依我看,小郎君八成是给家中老夫人选贺礼吧?来,来,来,我这里有一副香木佛串子,之前在京中由高僧诵经开光过的,不可多得……” 那店主刚要去拿东西,就见少年沉下脸来,目光中还带着几分狠劲。 “什么老夫人,我是给我……给我媳妇挑东西,弄个佛串子是咒她年轻轻的就守寡么?” “……” 才十三四就有媳妇了? 不过瞧这架势,不像是寻常扛枪守关的,小小年纪有家室也说不定。 那店主抽着脸,尴尬地赔笑:“恕罪,恕罪,小人误会,郎君见谅,既是年轻的小娘子,那边不能在这里选了。” 他比手转进另一侧的柜台,拿出一支镶翠的纤巧金簪拖在掌中。 “郎君请看,这簪是纯金打造,成色十足,再瞧这花作,这盘扭,这雕工,啧,正宗数十年的老匠人的手艺,世上绝找不出第二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