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仍然淋漓不尽,西风呼号,天时也随之骤变,入夜愈发的凉,恍然像又回到了冬季。 谢樱时回神打了个冷战,拉紧身上的貂绒外氅,拿起铁筷子伸进紫铜熏笼里拨弄。 那里面的银炭已经烧透了,却几乎没有一丝烟渗出来,荧赤的火光喘息般忽明忽暗,像也在隐忍积压的愤懑。 她没添新的,也没停手,就这么木着脸面无表情地拨弄。 银炭在炉膛里翻腾,带着火头的灰渣飞溅到眼前,又落上衣袖和那只纤纤素手。 谢樱时觉不出痛楚,只看到那点火星燎破了纻丝的料子,向四周扩散,随即熄灭,留下一小块墨点般黢黑的烙印。 淡淡的糊味渗入鼻间。 这味道仿佛一下子勾起了深藏的记忆,也引燃了心头的焦灼,整个人蓦然变得躁乱难忍。 她疯了似的拿铁筷子在炉膛里翻搅,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像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戳碎捣烂。 炉灰弥漫,火星四溅,雕镂的孔隙所限,铺在最下层的几块怎么也捣不着。 她丢下铁筷子,怔然半晌,忽然一脚将熏笼踹翻。 炭火散落一地,燎着了近处的帐幔,火苗蔓延向上,顷刻便整幅烧起来。 谢樱时双手托腮,淡然坐在胡床上没动,唇角反而泛起痛快的笑。 一双眸映着火光更是神采奕奕…… 天亮了。 明明已经放晴,可永昌侯府的上空却是一片灰蒙蒙的,连日头都被遮住了。 甯悦轩内满目狼藉,滚滚黑烟到这时还没散尽。 昨夜那场大火烧了足足半个时辰,两名候在外面的贴身小婢被点了穴制住,没来得及呼救。 直到巡更的仆厮瞧见,才唤了人来,好容易扑灭的火,但那座建筑精巧的阁楼终究还是毁于一旦。 谢东楼隔窗望着那片断壁残垣,脑中盘旋回想的却是八年前火光冲天的那一夜。 当时他还算幸运,这回老天终于不再眷顾。 浓浓的焦臭扑鼻而来,冲得他额角青筋很跳了几下,抬手重重关了窗子,倏地转身。 “阿沅既然有这个病,你为何到现下才说?” 他儒雅清俊的脸有些狰狞,语声也不自禁显得森然。 对面的谢东韵抬起头,泪痕尤新的双眼带着嘲讽:“我说了能怎样,不说又怎样,于阿兄你而言,有何分别?” 半天没说话,一开口两下里又是要呛火的架势。 正坐在炉旁的皇甫宜瞧出不对,赶忙递过一杯刚煮好的茶:“是呢,是呢,这等事如何开口,原来只道阿沅性子拗,又在府里呆不惯,因此胡闹些,没曾想之前竟受了这么多苦,想想也是可怜。” 说着转向谢东楼,轻拉他的衣袖温然和悦:“郎君也别动怒了,原先不明所以,现下知晓了内情,既然事出有因,府里也没伤着什么人,念着阿沅还小,就别再计较了。” 谢东韵没碰那茶,拭了泪沉眼道:“别的都不说了,阿沅呆在这里不成,还是随我回广陵吧。” 这话让面色刚有一丝转和的谢东楼又拧紧了眉。 “回去做什么?莫打这念头,谢家的门楣是我顶着,由不得你做主!” “那留下又做什么?” 谢东韵毫不妥协地横过眼去:“阿沅当初刚到广陵时,几个月把自己锁在房里不肯见人,我们在江南寻遍了名医,足足花了两年才慢慢压下她那心病,后来也没再发过。可一听说阿兄要接她回京,我便再没睡安稳过,怕就怕有这一劫,如今还要留下,阿兄当真是要把这孩子逼死么?” 谢东楼一怔,他当然知道心病复发不会无缘无故,事已至此,也没法子再挽回。 况且放这么个女儿在身边,往后便要轮到他寝难安枕了。 然而,他却不愿就这么把人放走。 “这事牵扯了阿沅,更关乎谢家的声名,可不能意气用事。嗯,若不然,郎君请个旨,让太医署来个稳妥的人瞧瞧,一切等阿沅好了再……” 皇甫宜又在边上打圆场,话音未落,就被谢东楼沉声打断:“哪里引出这许多话来,府中如今已没有规矩了么?我同秦兄有话相谈,你们都出去吧!” “没规矩”这三个字在皇甫宜听来格外刺耳。 她知道这既不是在说谢东韵和谢樱时,也不全是针对自己刚才劝和的话,而是别有所指。 从皇甫宓常来走动之后,自家郎君嘴上不提,眼底的不悦却不时显露,只是皇甫宓从不曾留意,被她几次暗示,依旧我行我素。 侯府虽大,内苑也就是这点地方,常言道隔墙有耳,说不准便被那丫头听去了什么,因此才发起病来。 她不免惴惴,这时候只能装作随顺的样子,见谢东韵起身,也赶忙跟着告退出门去了。 小轩内静下来,坐在椅中一直不言的秦宗业这才微清了清嗓子,搁下茶盏。 “候君家事,原不敢多言,但眼下这状况,恕宗业斗胆说一句,若还将阿沅留在府中,甚为不智。” “如何不智?” 谢东楼绕回书案后坐下,话语虽然是反问,但怒气已大大减轻,似乎自己也深以为然,只是不好直说。 “侯君明鉴。”秦宗业稳坐在椅上,“天子年幼,悍臣满朝,沿江几省灾荒,北虏南夷又闹腾得厉害,时局纷乱,正是多事之秋,侯君岂可为区区家宅琐事劳心分神?” 他说着,身子微微探前,叹声一笑:“况且韵娘的脾气,侯君再清楚不过,阿沅的性子便有几分像她,认准的事不会轻易甘休,加上向来最疼的就是阿沅,侯君何苦再置这个气?” 谢东楼默然不语,半晌也叹了口气。 “秦兄有什么法子?” “这个容易,宗业已请旨巡阅北境防务,太后娘娘千秋寿诞后动身,预备这两日叫阿鳞先启程打个前站,到时一并捎上阿沅即可,等我回京复命时再带回来。” 洛城。 东西十里,南北各半,四座城门,中间一条长街分隔,从规制上讲实在称不上大城。 然而早在大夏立国之时,这里便已是西北边陲抵御戎狄侵扰的屏障,三百年来历经无数征伐战乱,却始终屹立不倒。 倘若能像戈壁间的苍鹰那般翱翔于蓝天之上,便会惊奇的发现,这城池上圆下方,俨若九天神驹在大地上踏出的蹄印。 仿佛从一开始,这里就注定了命运。 北境的天黑得快,从御所出来时,日头才刚西垂,等走上城头的跑马道,那片红霞已烧尽了。 狄烻一身黑袍,负手站在垛口处,垂眼望着车马行人依旧进出不绝的城门,眸色深凛。 “吩咐下去,让州衙张榜晓谕全城,自明日起日落前一律关闭城门,除了传讯哨骑之外,不得再放任何人进出。” 跟在旁边身披重铠的校尉躬身领命,手按刀柄奔下城去传令。 他目光上移,掠向远方苍茫广阔却空无一物的天地,鼻中微叹。 “最近情势如何?” 褐发碧眼的副将阿骨略一倾身:“关外还没开春,沙戎人暂时不会有动静,不过听说这半月城里来了几批西番商客,既不南下也不出关,甚是可疑。” 狄烻颔首轻点了下,目光依旧坦然平和。 “既然来了,就一个也别放走,想探咱们的底也没那么容易,传令边关各镇,严密监视沙戎人的动向,咱们这边眼见要入夏了,他们开春还会远么?” “正是。”阿骨也跟着点头,“幸亏军需粮饷都已运到了,沙戎人便是有动静,咱们也不用慌。” 他没答这话,眉宇间仍带着淡淡的忧色,侧身回望,西边城墙上最后那线光也散了。 夜色渐渐笼下,街市间灯火连片亮起,却依旧是熙熙攘攘。 这里的边城当然远远及不上中京锦天秀地的繁华,能有此情此景已是难得的紧了。 然而这情景能延续几时,又要付出多少性命守卫,谁也无法预料。 他唇角终究撩不起哪怕一丝浅笑,目光撇转间,蓦然望见一对“少年”鲜衣怒马地奔向城门。 其中那个着绯红圆领袍的,一看便是女扮男装,身形动态也极为眼熟,赫然竟是谢家那小丫头。 但奇怪的是,她只是死气沉沉地随着马踏的步伐上下颠簸,丝毫没有从前张扬恣意的模样。 第14章 春山晴暖 秦家在大夏朝的势力无处不及,即便是北疆边陲之地也少不了生意产业,甫一进城就有家奴车马接引,恭恭敬敬地迎回大宅。 夜色初浓,几近浑圆的月升起来,却被云朦胧半遮了身影,全然瞧不出柔润清恬的光色。 这里是边城,宵禁也严格得多。 暮鼓敲响之前,老早便是满城空街静巷的萧条景象,连市井间的纵横相连的灯火也显得规整有余,气蕴不足。 秦烺特意提前叫人来传话,备了一大桌子谢樱时平素最爱吃的菜。 她几乎没动筷子,却足足喝了两坛罗浮春,按说早该醉得不省人事,可她却说什么也睡不着。 在榻上辗转翻腾了好久,越躺越不舒坦,索性披衣起来,抱膝坐在妆台前,对镜发怔。 镜子里是自己瞧过无数次的面容,除了毫无神采外,什么也没变。 从前不管喜不喜欢,总有人说她像极了谢东楼。 谢樱时也这么觉得。 现下瞧来,却有种恍惚不实的感觉,仔细看看,真正相像的就只有看人时的那副情态。 至于其它,要么是别人的客套恭维,要么便是她长久以来下意识的错觉。 谢东楼当真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纵然从打心眼里痛恨这个人,可每当念及此事,仍旧让她如鲠在喉,怎么也无法释怀。 幼时的记忆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闪过,却想不起半点稍有暖意的经历。 似乎从记事起,谢东楼给她的唯一感觉就是冷淡,慈爱和欢笑只是梦中的奢望。 原先她总以为这都是皇甫宜和谢桐秋的缘故,如今才恍然醒悟。 莫说声名显赫的谢家,就是寻常百姓,又有谁能对不是亲生的孩子视如己出? 这样的她不止可笑,更显得多余。 可娘亲,真会是这样一个为人不齿的女人么?她怎么也不愿意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