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祝升早已被书桌压弯了腰,闻言连忙往地上一放,满头大汗直喘粗气。 “你知不知道这是实木桌子,有一百多斤?” 阮苏无辜地眨眨眼睛,“要不是足够重,你怎么可能骗得过他?” 赵祝升也是没脾气了,拿出手帕擦了擦汗珠,站直身体说:“早知道还不如用我的办法呢,虽然尴尬了点,起码不用累成狗。” “是么?”阮苏抬抬下巴,眼中藏着笑。 他疑惑地低下头,先是看见自己的裤腰,没有异常。视线再往下挪一点,瞬间涨红了脸。 都怪她叫得太好听了! 赵祝升扯扯衣摆挡住,清了清嗓子说:“既然他们走了,我去休息了。商元良给咱们放了三天假,明天我可以开车带你们在晋城玩一玩。” “好。” 他走向房门,手碰到门把手时,听到后面传来一句阿升。 赵祝升转过头,看见阮苏坐在椅子上,红彤彤的嫁衣与满头金饰衬得她明艳近妖,扬起嘴角笑了一下,立刻深深陷入迷人的漩涡中。 “阿升,谢谢你。” 他想像大人一样,冷静得体的回给她一个客气的微笑。可笑着笑着就变成了苦涩,最后转为自嘲,摇摇头走出门。 阮苏望着镜中的自己,透过美丽的皮囊看到了卑鄙的本体,心里生出浓浓的自我厌恶,抓下华丽的金步摇往镜子上一丢,躺去床上睡了。 赵祝升非常的言出必行,果然带着他们在晋城玩了三天。 平日里阮苏要上班,只有保姆陪着兄妹俩,不敢随意外出,如今他们成了放出笼子的小鸟,被外面的花花世界晃花了眼,简直乐不思蜀了。 赵祝升还特别纵容他们,某些行为堪称溺爱,想要什么立刻给买,绝不在乎钱。 回家后阮苏要给钱给他,他假装听不见看不见,只顾陪他们拆玩具。 他引来了阮苏的责怪,却也让兄妹俩对他好感大增,连一向冷淡警惕的安安都在收到玩具小火车后,主动喊了他一声叔叔。 阮苏本来觉得过度溺爱孩子对小孩的性格发展不利,容易惯出骄纵的性子来。但看着他们三个开心的模样,又不忍心去打搅他们。 加上如今战乱频发,谁知道这种安稳的日子能过多久呢?理应趁还有机会的时候,吃个痛快,买个痛快。 赵祝升的小洋楼成为兄妹俩的安乐窝,他们吃上了进口奶粉,法式甜点,穿着几十块大洋一件的新衣服新皮鞋,走到街上任谁看见了都要由衷地夸赞一声漂亮。 赵祝升一鼓作气,给阮苏也买了许多新衣服新首饰,特地挑她不在时往她衣柜最底下藏,等她发现已经过了退货的期限,只好留下了。 阮苏拿他没有办法,幸好三天时间很快结束。第四天早上,两人吃完早饭,由赵祝升开车把她送到烟草公司,挥手道别,各自上班去了。 阮苏带了一大袋喜糖,发给同事们吃。发到一半时孙老六冷着脸走过来,不情不愿地说:“良爷让你去办公室一趟。” 阮苏把没发完的交给同事,拜托他帮忙发,自己理了理衣襟与头发,微笑着走进商元良的办公室。 他的马褂换成了夹棉的,不知从哪儿给自己捣腾来一个小小的收音机,放在他的书桌上放戏曲,一边哼戏一边撸猫,看着不像商业大亨,倒像个街边晒太阳的老大爷。 看见阮苏进来,他哟了一声,关掉收音机,坐直身体道:“你来了?这三天过得如何?” 阮苏不卑不亢地说:“多谢良爷放假,休息得很好。” “哈哈,我一看就知道。这人呢还是得有美满的家庭,有了家庭做后盾,工作才能尽心尽力。” “良爷可是有活儿派给我?” 商元良笑着指指她,“你这个人,看着不声不响,最会察言观色,阿升以后想偷腥儿恐怕是没门哟。” 阮苏笑而不语,等待他的答案。 他喝了口茶,正色道:“我打算把你调回毛巾厂去。” 她皱眉,“调回去?” “没错。”商元良说:“我从阿升那里听说了你之前开饭店的事迹,你是有经营能力的人,当个翻译太可惜了。那毛巾厂是十年前我生意刚起步时开的,当时洋货还没这么时兴,我薄利多销,十条毛巾赚一个铜板,倒也开得下去。 可后来洋人来了,买办来了,非要哄抬市场引进什么进口机器,搞得没有几台机器都不好意思开厂了。买办还把棉花廉价卖出去,毛巾高价买进来,自己从中获利却害了百姓,如今市面上一条毛巾得三文钱,进口的五文十文。我按之前的价格卖两文,几乎是分毫不赚了,还得倒贴工钱进去。” 阮苏问:“那您为何不跟着涨价呢?” 他叹着气摇摇头,“我是苦出身的人,知道钱赚得不容易。当年盘下安丰典当行的时候,我整整吃了半年的白粥配榨菜,就为了攒够每一块大洋。现在我是不缺钱了,可晋城天天都有饿死的老百姓。涨一文钱对我们来说是商机,对他们来说,又得挨顿饿啊。” 阮苏意外地看着他,没想到他竟然是个良心商人,一边卖着烟草,一边关心百姓生计。 商元良笑眯眯道:“我是希望安丰毛巾厂能在洋货与买办的挤压下生存下去的,可惜从前两年开始,它就一直入不敷出了,赚不了钱还得花心思打理它,厂长又是当初追随我的好伙计,实在叫人难办。” 阮苏试探地问:“莫非……您想让我管理毛巾厂?” 他点头,“厂长这位置暂时不好给你,我让你当个特助吧,虽然名字是助理,但是去了以后你想怎样大刀阔斧的改我都没意见。” 管理毛巾厂……这与阮苏设想的提拔有点出入,但是比当个机器似的翻译已经好多了。 怕只怕万一把她派出去,就再也不调回来,永远管着个小小的毛巾厂该怎么办? 算了,瞻前顾后没必要,横竖只有一条路,不如走一步看一步。 阮苏做出了决定,抬起头道:“好,那我何时过去?” 商元良对她的反应早有预料,舒舒服服地靠向椅背,抱着黑猫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两个小时后,阮苏站在了毛巾厂的厂长办公室里,当初拒绝她应聘的经理也在。 几人面面相觑,气氛冷淡,显然一点也不欢迎她这个空降兵。 阮苏在来的路上就预感到了会这样,没有意外,放下东西说:“咱们先开个会吧,把厂里这几个月的情况了解一下。” 厂长道:“可是你还没有办公室,不如先给你安排办公室?” 阮苏回头看着他,眼神不容置疑。 “不,先开会。” 在她的要求下,毛巾厂的管理人员集中到会议室,一直开到傍晚才结束。 下班时阮苏对厂内的情况有了大概的了解,几乎可以用一塌糊涂来形容。 成本高售价低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出在人员管理上,厂长是当年跟着商元良一起发家致富的老伙计,而他在用人方面,也秉承着用亲不用疏的原则,毛巾厂里连个扫地的大妈都是他媳妇的侄子的同学的姑妈的亲戚。 在这层关系下,他抹不开面对员工们严加管理,导致厂内工人工钱高干活少,要求高贡献少。 两者相加,不亏才怪。 她要是想改变现状,解决员工的关系问题首当其冲。 可这全厂都是亲亲热热的一大家子,吃商元良给的补贴吃得不亦乐乎,她一个外来人如何改变得了? 世道又乱,一个不小心,搞不好她要被人谋杀在下班的路上,再也见不到安安音音了。 得想个靠谱的办法再动手。 她边琢磨着边往外走,打算去搭电车,却看见经理站在大门旁边,时不时看一眼手表,似乎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 阮苏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经理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发现是她,又吓了一跳,面色苍白地问:“有什么事吗?” “你在等谁?” “我……” 他本不愿意说,在阮苏的一再逼问下才告诉她,厂长为了挽救毛巾厂,决定提高生产量,降低人员薪资——他买了二十个包身工,约好今天送到。 阮苏得知真相后无语透顶,光提高产量不解决根本问题有什么用?就算是欲盖弥彰,又掩盖得了多久? 她回头看了眼厂房,忽然想起一件事。 “之前良爷所说的进口机器运到了吗?” “到了。” “投入生产了?” 经理摇头,“人手不够用,而且耗电量大,咱们的毛巾利润低,用它不划算。” “你们有没有打过广告?” “怎么没打过?前两年还请过女明星呢,花了不少钱,可惜没什么效果。要说搞噱头,还是洋人厉害。” 阮苏摸着下巴想了想,吩咐道:“你接到包身工以后把她们安排好,切记不许擅自用她们,我另有用处。” 经理困惑地问:“什么用处?咱们的生产线已经满员了啊。” 阮苏笑着摇摇头,没解释,绕过他往外走。 经理看着她的背影,鼓起勇气搓着手道:“那个……之前没有招你当会计不是我故意针对你,现在大厂里的会计都是有资格证书有经验的人,最差最差也要有个好师傅带,不然那么大的账,如何放心交过去是不是?” 阮苏忍俊不禁地转过身,“所以呢?” 他耳根通红,羞愧得要钻进地里去。 “你能不能别计较这事?我上有老下有小,都指望我这份薪水吃饭呢。” 阮苏笑道:“放心,我不是那记仇的人。只要往后你配合我的工作,那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经理愣了半天,喜笑颜开,鞠躬哈腰地道谢。 阮苏挥挥手,走去电车候车点,等了几分钟没等来电车,只等到一辆锃亮的雪佛兰。 赵祝升说:“路太远,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 阮苏拉开车门坐进去,自言自语般地说:“看来以后要再加一条,不许干涉对方的工作。” 第二天上班,全厂人员上到厂长下到清洁工严阵以待,准备对抗这个从天而降的阮特助。 谁知等了一个上午都不见她来,有人说,她大概是知难而退不敢来了。 厂长心底松了口气,然而之后的几天她都没出现,令他更加紧张,忍不住打电话回烟草总公司询问。 接电话的职员告诉他,阮苏此刻就在商元良的办公室,对他汇报自己这几天的考察成果,以及提出开辟一条新生产线,专门生产一次性毛巾的要求。 厂长挂断电话,看着桌子满头雾水,搞不懂她在想什么。 廉价毛巾都卖不出去,还卖价格更高更不划算的一次性毛巾?谁会买那种东西? 翌日阮苏终于回到工厂,又开了一个会,诠释自己开辟新生产线的理由—— 洋货已充斥市场,安丰的产品没有竞争之力。百姓们要么穷得买不起毛巾,要么买得起的人会直接选择更有品牌效力的洋货,与其苦苦挣扎,不如拓展新客户。 她决定采购最好的棉花,用最新的技术最好的机器,生产高价一次性毛巾,同时聘请当红明星做代言人,密集式宣传推广。 这一次他们的客户将是那些钱多到没地方用的贵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