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他们两个,就连廊檐下的三七也不见踪影。 穆辰良耐不住性子,一只手轻轻抬起放在几案上,五根修长瘦白的手指不动声色往前挪,眼见就要搭上令窈的纱袍,她侧过脑袋瞪他。 穆辰良手一颤,犹豫数秒,两只手指并拢,大着胆子夹住她宽袖边朵兰纹刺绣一角,柔弱无力地出声:“卿妹妹,你怎么不喝茶?” 令窈将袖子扯出:“我不爱喝茶。” 穆辰良不肯放:“定是别人不会沏茶,所以卿妹妹不爱喝,我亲自替卿妹妹斟茶,你尝一口,可好?” 两人一拉一扯,她的袖角起了褶皱,令窈干脆撒开手,将脑袋扭到另一边:“谁要你斟茶?病怏怏的,指不定哪天就死了,我喝过你的茶,你便死了,岂不晦气。” 穆辰良一怔,大喜过望,探出身子瞧她,小心揣测:“卿妹妹,你是在关心我吗?” 令窈躲着不肯接着他的目光,脖子都快扭断:“穆辰良,你够了,不准再靠过来。” 穆辰良趴在几案上。 他什么都不求,就只求她一句关切的话语。 这几天他躺在床上的时候,总是在想,她再也不理他,他治好身体上的伤又有什么用? 他做空青尝到了甜头,如果可以,他愿意一辈子戴着面具做空青。 穆辰良小声说:“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 令窈眼睛圆鼓鼓:“穆辰良,你不要会错意,实话告诉你,我今天过来,不为别的,只为看你死了没有。” 穆辰良咬住下嘴唇:“嗯。” 纱袍攥在他手里,令窈懒得再挣,索性褪去轻薄的白丝纱衣披风,得了自由,起身就要往外走。 穆辰良抓得住衣抓不住人,呆呆地发愣,见令窈要离开,脑海一片空白,猛地大力咳嗽起来。 令窈止住脚步。 穆辰良咳得身体发抖,忽然两眼一闭,整个身子倒在几案上,茶杯碎一地。 令窈愣住,听见身后动静,犹豫半晌,终是回头去看——穆辰良趴在案上一动不动。 她立刻跑回去:“穆辰良,你怎么了?” 他阖着眼,不答话。 令窈缓缓伸出手探过去,摸不到他鼻间气息,顿时大惊。 莫不是死了? 她平时虽盼着他死,但如若他真死了,她不见得高兴。 令窈焦急推他:“穆辰良,你醒醒。” 她唤了好几声,手足无措,作势就要到外面喊人—— 才刚开嗓,手腕被人攥住,张大眼一看,少年笑声顽劣:“卿妹妹,你果然关心我。” 他一张俊脸因憋气而涨红,此时大口喘息,眼睛亮晶晶全是笑意,哪有半点病入膏肓的样子? 令窈羞愤。 是她大意,竟真以为穆辰良会病死。 他身强体壮,命硬得很,一点摔伤而已,怎么可能就此死去? 恰逢郑大老爷回屋来,令窈往外跑,郑大老爷以为两人又拌嘴了,顾不得去追令窈,忙地回头安慰穆辰良。 结果一看,穆辰良脸上笑容满面,一扫之前沮丧颓然之态。 他手里抓着令窈不要的丝衣披风,笑得眉眼弯弯:“姨父,替我请大夫罢,我身上痛得很。” 郑大老爷求之不得:“好。” 穆辰良垂眸,指间摩挲丝衣上的绣纹,细细回味方才令窈手足无措的模样。 她生怕他死了,也许他该再摔重一点。 穆辰良肯问病吃药,整个郑府的人都松了口气。 令窈一头闷在屋里,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夜里连觉都睡不好。 一闭上眼,就想到穆辰良。 想他为了她从马背上摔下来,想他病得半死不活求她的一句问候。 她手指都绞断,骂他活该,再怎么骂,也抵不住脑海里空青与穆辰良两个人的身影重叠起来。 过去几月在府外吃茶玩乐的欢愉是真,她不得不承认,空青是个好玩伴。 令窈想着想着,又想到去年七夕,心中百感交集。之前的种种疑惑皆解开,难怪穆辰良待她亲热,原来他们早就遇见。 前世的七夕夜,她没有出府,这一世来了兴致,凑个热闹,结果却惹出一个穆辰良。 他晚了一年来府,如果不是去年七夕,他可能永远不来。是她自己招过来的,怪不得别人,只能怨老天爷。 令窈从床上爬起来,伏在窗棂边鼓着脸腮冲老天爷翻白眼,怨着怨着,望见满天繁星闪烁,好看得很,对着此等良辰美景,实在怨不起来,索性躺回去。 孟铎常说“我命由我不由天”,比起怨天尤人,也许她更应该坦然面对穆辰良这个祸患。 前世穆辰良偏执狂躁,她同他拌嘴一句,随口说他屋里婢子太多,不知以后要纳几个为妾,就为了她这一句话,他回去就下令将他院里的婢子全都绞杀。 那么多条人命,他说啥就杀,眼都不眨一下。就连他自己家的表妹,不过是有与他定亲的意愿,他发起狂来,也差点掐死。 她永远都忘不了他满手是血将她紧抱怀中,前一秒冷漠夺人性命的眼,后一秒就透出无辜天真的目光,他求她:“卿卿,全天下我只心悦你一个,你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自然不好。 可是说不好又有什么用。他还是强迫她同他定了亲。 至于之后,之后的事她不愿再回想。 令窈翻身。 又想起同她喝茶的空青。面具后的少年,善良淳朴,又傻又笨,从来不会强迫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只安静听着。 倘若他不是穆辰良,该多好。 眨眼已是十月。 距离鸣秋之宴的闹剧已经过去一个月,郑大老爷心力交瘁,日日亲赴摘星楼盯着穆辰良喝药,穆辰良一改之前讳疾忌医的态度,很是配合。 随着穆辰良身体上的好转,郑府重归安宁。 这日令窈从度月轩回来,前脚刚迈进碧纱馆,后脚就有人跟过来。 令窈回身,警惕地盯着地上一道细长影子:“谁?” 少年怯怯从门后探出身:“卿妹妹,是我。” 令窈皱眉:“你来作甚?” 穆辰良眨着黑亮大眼:“我身体已经痊愈,特意过来告诉你一声。” 第51章 令窈站在太阳底下, 眉头紧蹙紧紧盯着穆辰良。 数月未见,他身上换回了他最爱的红袍,不再穿青色, 就连头上的簪铤也由油金六棱簪铤换做羊脂白玉簪。 红袍玉冠,这才是穆辰良。 穆辰良呆呆立在红铜小门边, 望得令窈转身往里,他连忙跟上去。 一声声“卿妹妹”从他嘴里唤出来, 令窈装聋作哑,佯装没听见。 她越不理他,穆辰良就越急, 跟随令窈脚步, 自抱厦至廊檐, 进了屋,从十锦格子边的垂地湘帘而入,再想往前, 屏风后令窈喝住他:“不准过来。” 穆辰良抬起的脚只得放下, 倚在丝绸兰绣屏门边, 依稀可见屏门后令窈若隐若现的身影。 她整个身子歪进花窗下的玫瑰椅, 沉默半晌,方道:“你不请自来,好不知羞。” 穆辰良小声说:“总得让你知道我身体大好。” “不用你告诉。” “如今我已痊愈,卿妹妹莫要再忧心。” “恬不知耻, 谁忧心你?” “你不忧心, 当日何必来看我?” 令窈语塞, 一张小脸恼红,“你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穆辰良垂了脑袋,薄唇微抿:“我以为你原谅我,所以才肯去摘星楼探我。” 他语气无辜委屈,令窈听了来气,拿起案上的茶盏丢过去:“我之所以看你,是不想外人误会,说你穆少爷为救我从马上摔死,不治而亡。你死就死了,只要不赖在我头上,随便你怎么死。” 茶盏掷到屏风上,水渍晕开一小团,绿竹刺绣更显鲜艳苍翠。穆辰良紧挨丝绸屏风,差点被磕到,他下意识往后退半步。 百般懊恼也无用,是他骗她在先,她冲他撒气,情理之中。 穆辰良闷闷问:“要怎样,你才肯原谅我?” 令窈不答话。 穆辰良恼极了自己:“我确实该死,或许只有死了,才能向你赔罪。” 说罢,他不再停留,一个劲地往屋外奔。 令窈愣住:“穆辰良?” 哪还有穆辰良的影子,他早就走掉。 令窈站起来,犹豫半晌,又重新坐下。 管他做什么?眼不见心不烦,他走了最好。 鬓鸦进屋来,看到地上茶盏碎片,惊讶问:“好端端地,怎么摔东西?又和穆少爷拌嘴?” 令窈:“不准提他。” 鬓鸦笑着收拾:“好好好,不提。” 翌日,摘星楼传来消息——穆辰良绝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