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铎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质问,而是问穆辰良:“你觉得呢?” 穆辰良一愣,转过眸子偷瞧令窈:“只要卿妹妹想学,学什么都可以,何必管外人怎么看。” 他主动承认他是外人,令窈内心暗嗔,算他有自知之明。 穆辰良又道:“往后谁若敢说卿妹妹是异类,我定让那人吃不了兜着走。” 在孟铎面前,他也敢这般轻浮,令窈又羞又恼,往圈椅另一边挪,生怕挨着他,瓮声瓮气:“谁要你出头,我自己没手没脚没嘴吗?用得着你显摆你穆家的权势?” 孟铎轻敲书案,令窈望见他微皱的眉头,当即知趣闭嘴。 这一晚的夜课,是书轩斋有史以来最安静的一晚。 连山阳躺在树上都忍不住好奇:今晚屋里怎么没有小郡主的笑声? 平时总要笑的,他见过的学子中,小郡主是最恬不知耻的一个。尊师重道这四字,在她身上根本行不通。先生教导她学问本就辛苦,还要承受她的无理取闹,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多奇思妙想,有时候在屋里学到一半,非要让先生带她去看星星。 先生竟也肯。 山阳正啧啧感慨,忽地瞥见远处有人朝书轩斋而来。树上视野开阔,枝叶摇晃间那人的身影越发清晰,山阳微怔,二公子怎么来了? 不多时,郑嘉和已到院内。 他坐在轮椅上,抬头往树上看。山阳眼皮一跳,不敢再装懒,爬下树招呼:“二公子。” 郑嘉和颔首微笑,并未言语,视线投向前方亮如白昼的屋子。 四面糊纸的槅扇上映出屋内三人的影子,一人坐在最前方,另两人并排而坐。 身形略高的少年趁人不注意,侧身拉扯小姑娘的衣袖,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小姑娘双手托腮,将脑袋扭开不理他。 郑嘉和温润如玉的面庞神色渐渐凝重。 山阳出声:“二公子,要我进去通报一声吗?” 郑嘉和转开轮椅,不再前进,停在花树下:“我在这里等,无需叨扰他们。” 今夜令窈学得格外慢。 有穆辰良在身旁,她无法安心习书。 穆辰良寄居郑府,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一时半会,她也赶不走他。既然赶不走,那就只能远着些。 偏偏他又跑来同孟铎习书。 若他对她态度冷淡,两个人形同陌路,最好不过,可是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非要和她亲近。 前世她看中他穆家嫡长孙的身份,所以才待他客气,一口一个“二哥哥”喊得甜美动听,以至于后来穆辰良动用穆家举家上下的势力,逼迫舅舅赐婚于他,她虽气恼,但并不意外,毕竟她确实讨人喜欢。 可是这一世又是为什么?她明明待他不好,他们俩没有像前世那样两看欢喜的开端,她存心让他厌恶,他也该厌恶她才对。 令窈斜斜一缕视线飘到穆辰良身上。 他正专心写字,一晚上多次同她搭话,皆被她拒绝,他总算不再热脸贴冷屁股。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忽地停下写字的动作,趁孟铎起身取书的瞬间,将刚书写好的澄纸推到她面前。 令窈定睛一看,纸上写着:卿妹妹,你嘴角边沾着玫瑰酥。 令窈皱眉,抬手就要擦嘴。 穆辰良的手先一步落过来,他温热的指腹轻柔拂过她唇角,一双漆黑星眸冲她眨啊眨,下意识将指尖沾上的酥屑含进嘴里,尝过滋味,笑着用无声唇语对她说:“难怪你爱吃,原来这般甜。” 令窈一张脸红透,说话结巴:“不——不要脸!” 孟铎从书架边回身:“嗯?” 令窈一脚狠踩穆辰良。 穆辰良喊痛。 孟铎的声音冰冷威严:“郡主。” 令窈低下头。 穆辰良为她开解:“先生,是我的错,我——”一时没忍住,吃了她吃剩的玫瑰酥。 穆辰良浓眉微蹙,有些恼自己。 孟铎合起书:“今日就到这,郡主,你留下。” 穆辰良:“我也想留下。” 令窈横眉嗔他:“不要你留下,你快走开。” 穆辰良自知多说无益,放低嗓音,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同令窈说悄悄话:“明日我再向你赔罪。” 令窈只当没听见。 穆辰良一步三回头,脚步艰难,出了屋子。 他一走,令窈立刻瞪向孟铎:“先生喜新厌旧,来了一个新学生,就不要我这个旧学生了,如今还为了他训斥我。” 孟铎觉得头疼。这几年她的性子越来越野,他一句话都还没说,她就有千百句等着他。 有时候细想,也不能怪她娇纵,毕竟是他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 “为师训斥你?什么时候?” 令窈双手抱肩:“就刚才。” 她学他语气姿态,将他出声呵她时的样子学得惟妙惟肖:“郡主!你留下!”她伸出手指数数:“加上之前那句郡主,你一口气呵了我两次。” 孟铎坐下,不自觉去拿书案下放着的瓷碗,手刚碰到,才想起今夜备的玫瑰酥已经全都给了她。 他只好端茶抿一口,说:“唤你两声郡主也算是呵斥?日后为师若是直呼你名,你还不得委屈巴巴地掉眼泪?” 令窈窝在圈椅里,满脸不高兴。 孟铎放下茶杯,片刻,他起身走到她身旁,穆辰良坐过的地方,他挨着坐下,两人距离拉近,她一张小嘴快要翘上天,亮晶晶的眼睛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先生要责骂,就快些,莫要耽误我回屋安寝。”她以为孟铎真要训她,又添一句,鼻音浓重,明明是放狠话却听起来又娇又软:“骂走我这个聪明绝顶的学生,先生正好专心教导穆辰良,莫怪我没提醒先生,他可不如我聪慧。” 孟铎轻笑出声:“是,全天下就你最聪慧。” 令窈快速揉揉鼻尖,没什么底气:“本来就是。” 她鼻子揉红,孟铎拿出巾帕递给她,令窈不肯接:“我已经十一岁,又不是随便哭鼻子的稚童。”但其实就算十八岁也照哭不误,只要眼泪若能换来她想要的,她随时随地都能掉泪。 孟铎叠起巾帕,放入她手心:“为师知道,即便你要哭,为师也不会是你落泪的对象。” “因为先生狠心绝情,才不会因为我的一点眼泪,就屈服于我。” “你明白就好。” 他直截了当不加掩饰,令窈反倒笑起来,不再瞪他,“先生的话说完了没有?还要继续训我吗?” 孟铎眸色深沉,稳重的语气里多出一丝柔软:“你不喜欢穆家少爷,不想和他一起习书,对吗?” 令窈猛点头。 孟铎缓缓说:“未能事先向你提及,你怨我也是应该的。”他沉吟片刻,告诉她:“但他是穆家嫡长孙,我已数次拒绝客居穆府的求请,他不远千里来到临安,我没有理由再婉拒他。” 令窈一怔,颇为意外:“先生,你是在向我解释吗?” 孟铎轻刮她秀挺的鼻背:“是。” 令窈受宠若惊,缩缩肩膀,捂住鼻子,面若秋水,凝视孟铎。 她该感激他的重视,偏生不知好歹地问:“先生也同外面那些俗人一样,想要攀附穆家的权势吗?” 孟铎竟没有否认:“我本就是俗人,若你知道我心中抱负,定会耻笑我是天底下最大的俗人。” 令窈欲言又止。 她问过一遍的事,不会再问。再如何好奇,也不会自讨没趣。 所以她没问他心中抱负是什么,而是说:“这么巧,我也俗得很,看来我们师徒俩是臭味相投。” 孟铎淡笑。 一番谈话,令窈心情舒畅,嘴里又重新有了笑声,一连串笑声掷进孟铎耳朵,她缠着他欣赏她昨夜文思如泉涌时写下的七言绝句。 离开前,她想起什么,问他:“先生若真想借力穆家,为何不肯离开郑府去幽州?” 孟铎语气轻描淡写:“临安城美食众多,我吃不惯幽州的菜。” 令窈微愣数秒,继而俯腰大笑。 孟铎任由她笑。 “若是穆大老爷知道,只怕要气死。”令窈笑得喘不过气,跑出屋子。 五月的夏夜,天是稀薄的墨黑色,屋内无人追出来,令窈自顾自地往前去。 孟铎从来都不会送她出门,她已经习惯了。 院子里的花树下有个人影。 令窈脚步微滞:“哥哥?” 风里蝉声将楼台亭阁之间的距离连起来,令窈推着郑嘉和走在月光下。 走得累了,她额头涔汗,坐在萝岗石头上歇息。 郑嘉和从食盒里端出白瓷装的冰镇酸梅汁,一勺勺喂到她唇边,她吃着嫌不过瘾,接过碗一咕噜喝到底,剩了碎冰含在舌间,冻得一个颤栗,满足吁口气。 郑嘉和摇起扇子替她驱暑,另一只手拿了巾帕为她擦拭鬓角细汗:“还以为今晚你会哭丧着脸。” 令窈双手圈住膝盖,坐在石头上仰头看郑嘉和:“哥哥何出此言?” “听说自今夜起,穆少爷与你一同习夜课。” “哥哥也知道了?看来大家都知道,就只我一个不知道,他出现在书轩斋,害我吓一跳。” “别人也不知道,他突然去书轩斋,连老夫人和大老爷都不知情。” “那哥哥是怎么知道的?” 郑嘉和默声。 令窈挨近,今晚实在太累,说是心力交瘁也不为过,她靠过去,枕着郑嘉和的膝盖,没再继续问。 郑嘉和抚着她的乌发,眼角眉梢皆是温柔,轻轻问:“卿卿似乎很讨厌穆少爷?” 令窈不答话,半晌,小声吐出一句:“反正不想同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