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不见小姑娘那双清如皓月的眼睛。 穆辰良从未受过此等冷遇。 大半个月过去,他连她的面都没见着。去家学里,她抱病告假,平时就更见不到了。 她有意躲着他。 穆辰良盯着靴边滚落的石子,心情郁闷,抬脚踢开石子,怔怔站了会,又挪步将刚才踢开的石子拾起,用丝帕擦干净,裹起来放在院门前的石阶上。 鬓鸦将裹了石子的巾帕带给令窈:“一块石头而已,用这般名贵的金线苏绣手帕裹起来,穆家小少爷真是个怪人。” 令窈拿剪子剪碎丝帕,攥起石块就要丢,丢到哪都不顺眼,握在手心,气嘟嘟说:“留着下次再砸他。” 郑家其他人只当令窈是耍小孩子脾气,不高兴家中来了个比她更得势的表少爷。她生闷气,没人敢去招她。 郑大老爷更是吩咐下面的人,绝对不能在令窈面前提穆家小少爷,尤其不准郑令清去令窈那边挑拨。 他恨不得令窈就此安安静静地待着,足不出户最好。 令窈又熬半月,实在熬不住。 她再闷下去,就要闷疯。 前世被郑嘉辞关起来的那两年,在令窈心头留下太深的阴影。那时她一双废腿,哪都去不了,郑嘉辞也不肯让她出去。即便是后来她学乖,肯放下身姿讨好郑嘉辞,郑嘉辞愿意带她出门,香车宝马,排场壮阔,她戴着帷帽坐在郑嘉辞身旁,看底下的人艳羡她,但千万般好,也比不得健步如飞想去哪就去哪的自由。 令窈晃晃脑袋,不行,她不能再在屋里待下去。 凭什么让穆辰良霸着外面的海阔天空? 迟早要见面的,反正躲不过去,她为什么要一个人闷在屋里受苦? 得拉他一块才是。 令窈坐到妆奁旁的杌子上,吩咐鬓鸦:“替我画个鬼面妆。” 五月夜风和煦,不冷不热,直至过戌时,月亮才缓缓从云后浮出来。 摘星楼院子靠右,海棠芭蕉,松树下一席汉白玉床,穆辰良斜倚靠枕乘凉。 这几日他都睡在屋外,看繁星皓月,嗅清风盈香,只待睡意倦倦,沉沉入梦。他歇息时最忌被人打扰,半点杂音都听不得,周围不设人伺候,穆家跟来的丫鬟和随侍都被他打发到院外,爱上哪上哪玩。 来郑家一月,郑家人皆见了面,唯独见不到四姑娘。 他安慰自己,她是郡主,端点架子,情理之中。不见得人人都要退让他这个穆家嫡长孙。 穆辰良双手搭在后脑勺,阖眼仰天而躺。 脑海中不自觉浮现令窈手执圆扇倚在门后拿石子扔他的画面。那一双晶莹大眼,即便是生气,也看起来是在笑,天生盈盈笑眼,大抵说的便是她那样。 他怕惹她生气,再也不敢从碧纱馆前经过。纵使有心想要再被她用石块砸一砸,也不再轻举妄动。 穆辰良想得入神,浑然不觉有人靠近,直至脚步声踩过树下堆着的芭蕉叶。 穆辰良虽身份矜贵,但自小文武双全,加之去年七夕被劫持的事,他回家后更是勤于练武,此刻警惕起来,不动声色地摸出袖中藏着的匕首。 匕首刀锋涔毒,见血封喉。 电光火石间,他正要动手,忽地闻见那人身上的香气。 这支香,熟悉得很,去年七夕夜他也嗅过。 穆辰良睁开眼,一张惊心动魄的鬼面撞入视野。 鬼面妆花在她脸上,犹如一只小花猫故弄玄虚,虽有几分可怖,但她一双眸子神采飞扬,他看不见她弄出的噱头,只看得见她如画的眉眼,灵动清丽。 他心中大喜过望,她总算肯来见他了。 令窈本来想扮鬼吓穆辰良,最好趁乱打他一顿,哪想到他竟睡在屋外,此刻被他发现,她微怔数秒后,决定继续。 前世穆辰良对她一见钟情,这世两人第一次见面,有之前她给的下马威做铺垫,又有今晚的鬼面妆,她就不信,穆辰良还敢惦记她。 令窈最擅扮鬼,身形动作,声音哭丧,样样得尽真传。为今晚一行,她还特意杀了只鸡。鸡血顺着指尖往下涔,滴到地上,发出吧嗒的声音。 她快速睨他一眼,穆辰良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屏住。 令窈心中得意。 如今穆辰良尚且年少,总有几分畏惧的事物。他也怕鬼,又还没和她见过面,认不出她是谁,所以她才吓他。 吓死最好,省得日后祸害。 穆辰良目不转睛。 内心小鹿乱撞。 她竟扮鬼吓他,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可爱的姑娘? 第44章 令窈得偿所愿, 自以为穆辰良被她吓倒。 她看到穆辰良傻愣说不出话的模样, 心里别提多痛快。次日从鬓鸦嘴中得知穆辰良神思恍惚,连家学都没去, 更加得意。 吓一次不够, 得多吓几次。最好吓到他屁股尿流滚回他的幽州老家去。 令窈打定主意,夜夜都去摘星楼扮鬼吓人, 一连十天皆是如此。 这日, 令窈又悄悄进了摘星楼。穆辰良一见她来,立马躺回去。 夏夜寂静的星空下。 两人照常对望, 一个张牙舞爪,一个呆若木鸡。 穆辰良惊恐的神情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与欢喜。 她耗费心思吓他, 他不能辜负她。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这样做,但看她兴致勃然, 应该很热衷于扮鬼这件事。 府里来了新人, 她拣他吓, 意料之中。只要她高兴, 她可以天天来吓他,他盼着她来。 有人从院门迈进:“欸,你听见没,什么声音?” “有点像——狼叫声?” “笑话, 郑府怎么可能有狼?” “兴许是府上小郡主养的爱宠。” 穆辰良害怕的眼神瞬时转为凌厉。 他明明吩咐过不许任何人靠近院子, 竟还有不长眼的敢随意进出。 穆辰良小心翼翼窥视令窈, 生怕她受到惊吓。 令窈嗷呜哭泣扮鬼叫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多年扮鬼的自信心受到挫败, 气闷闷地想——穆家的人就是蠢笨,连狼叫声和鬼叫声都分不清。 气恼之余,令窈有些慌张。穆辰良夜晚歇息不喜有人伺候,所以她才堂而皇之地溜进摘星楼吓他。 随从忽然回来,她正玩在兴头上,想要逃跑又不想半途而废。 虽然被发现也无碍,她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不怕他们发现。 侍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令窈犹豫不前。 眼见随从就要走到松树边,令窈盯着地上那两个随从的影子,纠结要不要主动现身。 吓一个穆辰良也是吓,多吓几个人,也算没枉费她今晚的心思。 她刚要挪步,身后有谁一把将她拽过去。 汉白玉床,穆辰良侧躺,食指抵在令窈唇上,他怔怔地凝视她,漫不经心地吩咐随从:“不准过来,都出去。” 令窈瞪大眼。 这哪里还是刚才那个被她吓得半死的穆辰良? 他将她扣在身侧,半点畏惧的神情都没有,虽有几分慌乱,却不是出于对她这个女鬼的忌惮。 半晌。 院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穆辰良一双浓眉大眼,眸底闪过似有似无的担忧,悄声说:“你可以继续找我索命了。” 令窈脑子里轰地一下炸开。 她翻身压住他,揪他衣襟,水灵灵的眼睛全是恼怒,方才扮鬼叫得太过,嗓子有些沙哑:“你不怕我?” 穆辰良张着眼睛望她,试图挽救,真诚恳切地说:“我怕的,很怕。” 被人戏弄的耻辱感顺着血液流遍全身,令窈忍不住扑到他身上捶打:“你骗人,你才不怕。” 吓不了他,只能打他几拳。总要找回面子。 小姑娘粉拳捶下来,穆辰良不躲不闪,躺平任由她作践,直至她一双小手掐住他脖颈。 令窈屏气。 她羞于承认,纵使她有心掐死他,她也没这个胆子,敢在这个时候杀了穆家的嫡长孙。更何况她力气太小,根本掐不动他。 他的脖颈处留下她的指甲印,令窈回过神,想起穆辰良前世发起疯时六亲不认的样子,她后知后觉,忽地有些后悔不该意气用事。 万一穆辰良动怒弄死她怎么办?他又不知道她是谁,她现在顶着一张鬼面,不是他钟爱的那张脸。 令窈畏缩:“我……” 穆辰良一只手已经朝她伸来。 令窈下意识紧闭眼。 没有想象中的痛楚。穆辰良微凉指尖缓缓落在她的脸颊,轻柔摩挲,少年独有的腔调装傻充愣:“奇怪,你这只女鬼怎么是温的?” 令窈看过去。 眼缝中,穆辰良挺鼻薄唇,乌沉眉目,含笑望她。 令窈见好就收,不再纠缠,作势推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