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言午认识杨国强三个月就结婚了,顺势怀孕。那一年方杰还在湘雅医学院读书,许言午在孕中期身体状况良好,刚好杨国强有个赴华中某市的公派考察任务,允许带家属,属半出差半疗养性质,许言午就约了方杰,三人在无锡见了一面。 “你妈跟我不一样。这一点,我当时还没意识到。”她隔着蒸腾的水汽看向书架。 “相反,那个时候,我觉得她跟我有很多很多共同点。喜欢的书、爱吃的东西,我俩留同样的发型,互换衣服穿,连中学讨厌的老师排名都一模一样。我对你爸不熟悉,只在婚礼前后见过两面,那次算接触比较深入的一次。 “你爸帮你妈提着包、拿着伞,适时地问她累不累,累就歇一会。陪我们逛了整条街,带我们吃饭,斟茶倒水,挺殷勤的——这两张照片就是他拍的。” 杨劲跟方杰一起看向照片。 “当时我也不懂感情,因为你妈这个选择果断而坚定,搁现在也算闪婚了吧,我就想,你妈应该是选对了。因为杨国强的外貌和身份都很符合当年的审美,五官周正,眉眼也长得好。” 方杰看着杨劲。杨劲跟他父亲不太像,至少五官没有照般照抄,但乍一看,又觉得就是杨国强的儿子,可能是下巴的线条,可能是杨劲侧头的一瞬。 杨劲:“那现在,您还觉得她选对了吗?” 方杰平静又坚定地点头:“嗯,对了。勇于做出选择,本身就是对的。” “她生前那几年,跟单身也没区别。” 方杰伸出手,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杨劲,你是她的儿子,我是她最好的朋友,我们都没资格给你妈的人生打对号或者画叉。至少在那个时候,她怀里揣着你,走在你父亲身边时,我觉得她过得不错。 “至于后来,你爸的疏远和冷落,你妈的不甘和悲愤,也是他俩个性使然。” 方杰再次看向照片:“那天挺闷的,不是阴天,可也不见太阳,你妈本来就是北方人,南方空气湿度大,她不大适应,又大着肚子,我能看出来,你爸是有点担心的。可你妈兴致很好,沿河走了挺远的路。我一再表示,但凡觉出一点儿累来,咱们就停下来歇着,你妈非但不接茬,还不让杨国强给她打伞……” 在杨劲听来,这个场景与普罗大众俗世夫妻并无两样,可在他成年后的记忆里,杨国强跟许言午的关系,无论如何谈不上恩爱与温馨。 两个人吃火锅,菜总不见下。杨劲走之前,跟方杰确认,是不是真的不用刷碗,方杰说店家会来收,这个服务深得她意,她连油腥儿都不用沾。 方杰送杨劲下楼,电梯间的光线比停车场好,方杰在站那里跟他告别:“最近没去那边看看?” 杨劲知道她在问什么。“没。春节吧。春节我外甥回来,我跟我姐一起去。” “我听说上头有意把他调离实职,通常干部退休前都是这种安排。” 杨劲抖了抖手里的钥匙,低着头没做过多表示:“嗯。” “你呢,你妈不在了,你又向来有主见,我操心八成是没用,可人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是爱唠叨,人最终还是要有个家,这一点,我也好,杨国强也好,许言午也好,都没给你提供很好的范例……” 杨劲笑嘻嘻虚拢着方杰走向电梯,随后按下电梯上行键:“我的亲妈唉!您别是也要给我介绍对象吧?我也不想打光棍儿,可您总得给我时间吧,总得领个拿得出手儿的来见您吧。” 方杰半推半就进了电梯,电梯门缓缓合上,方杰冷眼补了一句:“光拿得出手不行,带得出去,还得带得回来。” ※※※※※※※ 杨劲驾车回家的路上,收到李清一来的信息。 手机叮叮叮连响了几声,他没看,也没回。 到家之后翻看手机,发现她只发了几份ord文档过来,是几个要在评刊会上发言的编辑写的发言提纲。 连句话都没有。 上周社长、总编、杨劲商量后,开评刊会的事算是敲定了,李清一等人得到通知,先准备一份发言稿,上班安排时间开会。 总编说交流的内容涉及杂志的风格走向,也算意识形态领域内容,让编辑们列个提纲,交领导过目,这样会上大家心里也算有数,免得年轻编辑嘴上没毛,瞎说,再把讨论带偏了。 总编让李清一汇总大家的发言提纲,一并发给杨部长。 李清一问是不是先发总编过目,总编说不用。 李清一问要不要附个什么留言,总编说不用,上周都定好了。 杨劲哪个文档也没打开,给人回了个“?” 李清一这才觉得自己办事欠妥当,离开餐桌,找个没人的角落,认真给领导编辑了一则信息,说明事情原委。 发回去没回音,等待的间隙上了趟卫生间,仍旧没有回音,李清一把手机捂在胸前,思虑片刻,决定给领导打个电话,请示汇报态度要诚恳。 餐桌那边坐了三男一女,马宁身边的座位空着,李清一刚才就坐在那。 另外两个男生是马宁同学,其中一个带了女朋友,也在本市工作,另一个来出差,因此组了这个局。 三个男生互相倒酒,女朋友在低头玩手机,那个男生搁下啤酒瓶,冲李清一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喂!是这个吗?你上大学的时候提过。” 马宁:“还能有几个啊!” 玩手机的女生抬起头来,总算有个感兴趣的话题:“他们谈了很多年啊?” 男朋友:“屁吧,你太高看我这位老同学了,他上学时只是惦记人家,估计连手都没拉过。” 马宁摇摇头,作无奈状。 女朋友环顾三个男生:“我就说么,看这俩人的样,可不像谈了好几年的老夫老妻。” 男朋友反驳:“老夫老妻啥样?我俩不也是连手都没拉过吗?” 女朋友嗔怪地打了他一下。对方抗下了,略作思考后,突然重新端详起马宁来。 马宁再给他倒酒:“咋了?” 另外一个男生插嘴:“你想啥呢……我好像知道你想啥呢!”说完还猛拍了一下桌子。 当着马宁的面,两个男生相视一笑,笑声和眼神都很猥琐。 刚打通杨劲的电话,李清一就见马宁走过来,腕上挽着她的外套,肩上背着她的小包。 见李清一在讲电话,马宁比划两下,示意自己去结帐,让李清一准备走。 另外三人已经走在前面。李清一从马宁肩上摘下包,又接过自己的外套,往门口走。 本来酝酿完整的和通汇报,就被打乱了节奏。 门口的服务员用清脆的嗓音送客:“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当时,杨劲正在电话里发问:“总编让你发给我,总编自己看过了吗?” 这通电话,李清一本来疲于应付,又受干扰,根本答不上来。 马宁赶上来,帮李清一披上外套,几个朋友互相告别,研究谁打车带上谁,走哪条路。马宁想送单身的同学回酒店,对方说:“得了老马,我又不是未成年,你俩也早点回家。” 这个情势下,李清一也没有机会平心静气地打完这个电话,也是出于礼貌,她只好在电话里说:“抱歉,杨部长,我这有点乱,听不清您说话,我找个安静的地方再打给您。” 说完生生掐灭了电话。 刚好出租车到了,另外三人上了出租车,李清一弯腰告别,跟马宁一起冲他们挥手。 没有女朋友的男生探出头来,招呼马宁过去,二人把头凑在一起,耳语几句,马宁听清他的话后,直身说了句“滚”。 出租车发动,车里人又在调笑。 二人靠得挺近,马宁把关边肩膀别在李清一身后,虚揽着她的腰。 李清一意识到时,借裹紧衣服之机,稍拉开些距离,马宁也意识到什么,收回手臂。 第34章 当晚, 李清一没再拨通杨劲的电话。她这也算驼鸟思维, 用两个理由说服了自己:一是太晚了,领导该睡了, 吵醒领导不礼貌;二是事情她已经汇报清楚, 剩下的需要领导们之间沟通。 杨劲不了解驼鸟的习性,他真的在等。 一开始,他只是锻炼间隙看一眼手机,等得越久,越跟器械过不去, 连着跟手机也过不去。 晚上十点多, 二次元各路群体都在互道晚安, 要么真的睡去,要么各自沉入私密空间。杨劲在用泡沫轴放松背部肌肉时停下来, 点开屏蔽的篮球群, 发现最近几条也在互道晚安,安安生生的,没有刚散局的迹象。 他把手机摔到一边, 开始滚健腹轮。 这种小器械杨劲玩得溜, 核心肌群也适应,他动作幅度挺大,数到20下, 后面就不数了,只是屏息静气往下做。 杨劲大脑开了小差,想起刚才那通电话, 嘈杂的背景和人声传达的隐含信息让他极为不痛快。滚轮动作没停,很快又出了一身汗。 身体和大脑都越绷越紧,手机铃声一响,大脑的弦儿先断了,身体也跟着断了。先是腰一空,腹肌跟着放松了,手臂软麻,手肘着力,整个人全线崩塌。 轮子滚出手,杨劲像根失去韧劲儿的拉面,软趴趴地瘫到地上。 手机在持续地响。 他缓了三秒,挣扎着用手肘撑地,拖着身体去捞过手机,接起来。 ——“睡着了?不可能吧,你什么时候睡这么早过。”是个男人的声音,精神抖擞,蓄势待发。 杨劲刚努的一口气又泄了,忍着手肘痛,靠着器械坐定,嘴上没回话,心里先干脆地骂了一句:“日你妈。” ——“没睡。” ——“没睡正好,出来吧,你直接去‘夜宴’,我们马上就到。” ——“不去。” ——“哎?他们说你最近收山了,我还没信,你多久没出来了?在家做月子呢?这不正好那个谁——”他提了一个名字,杨劲并不熟悉。 “正好那个xx回国办事,你们也有日子没见了,一起呗?” 那个回国办事的人,杨劲仅见过一两面,都是在音乐轰鸣的夜场,记忆里那些人的五官都是泡过酒精的。 打电话的人,杨劲倒是稍熟悉一些,以前总玩在一起。 这人的老子是警界的,家里有些背景,自己开了家驾校。自认为跟杨劲有交情,听说最近几次谁叫杨劲都叫不动,这次自告奋勇打来了电话。 杨劲调整了语气说:“真去不了,腰伤了,在家躺着呢。” 说着还装腔作势地转了转身体,还别说,刚才抻那么一下,腰真有点疼。 杨劲语气诚恳,理由充分,那人没再勉强,但是坚持换个时间再聚一下,等杨劲腰伤好以后。 杨劲挂了电话,身上的汗都凉了。他起身活动活动,披了件衣服,站到窗前。 视野很好,眼前的夜景也很熟悉,他翻出通话记录,赌气似的拨了那个电话,等了完整的一个待机时长,没人接。 周一,评刊会如期召开,李清一一上班就被通知开会。 坐在会议室里,她心虚地给杨劲发消息:“杨部长,对不起,昨天晚上睡着了,没听见电话。发言提纲您有什么指示?” 直到会议开始,杨劲没回信息,他也没出席。 会议由总编主持,社长参加,杨部长不来了。总编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已经跟杨劲通过气了。 ※※※※※※※ 有人在群里发了张照片,站在篮球场边随手拍的。李清一刚好看到,小强在下面接话:“今天人巨多!” 马上有人回应:“等等我,我们停个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