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廉月知道她的意思,只是假装听不懂,将目光垂下落在自己搭在门把手上的手背上,他自顾自地笑了笑。 没别的什么,只是不小心想到了那日在梦中梦见,男人最该如日中天时他辞去了官职,隐退江湖—— 权利,地位,金银,对他来说如尘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要什么。 梦境中的霍显也是霍显,他们是一个人。 “他本就是独身一人,独来独往,如今是将军,明日也可以是乡野农夫,”姬廉月推开了面前那扇门,嗓音变得低沉了些,“谢姑娘请回吧,劝你一句好,莫把心放在不可能属于自己的人身上……除了徒劳伤情,你换不来什么。” …… 屋内烧着炭盆,暖烘烘的。 床上躺着的男人闭着眼,也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晕了过去,只是他的脸色实在是不大好,苍白得像纸,面颊上又有一团不正常的红…… 眼底下有淤青和新生的胡渣,看上去前所未有的憔悴,再没有金戈铁马大将军的威风。 也是了,这人正常的时候,又何曾需要过火盆。 姬廉月坐了过去,好心替他换了一块搭在额头上的帕子,新的帕子刚放上去,男人便睁开了眼。 看了眼姬廉月,他又一脸冷漠地转开了头。 姬廉月:“?” 霍显一起自己又有了幻觉,眼下正有些气恼自己不争气——这人当初强买强卖要同他结为夫妻,又毫不商量便与他和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和别人说说笑笑,私会旧情郎…… 顶着杀头的罪放走旧情郎,他眼睛可曾眨过一下? 他这样的人…… 这样任性妄为的人。 他却还是想着他。 霍显自己都说不清自己这是怎么了,只是撇开脸闭眼纠结了一会儿,转过头,发现他的幻觉居然还在—— 而且这回还有了些生动的表情,正一脸恼怒、仿佛望着什么不识抬举的东西似的望着自己…… 还真是有点像姬廉月本人。 霍显笑了起来。 姬廉月觉得这人给人脸色看,一会儿又在笑,实在是像是烧坏了脑子。 过了一会儿,感觉到男人撑着坐起来了一些,冲着他招招手,理所当然地说:“过来。” 这种嚣张得像是在叫养的小狗似的语气让姬廉月挑了挑眉,他告诉自己不能同病号计较,却也忘记了自己脑袋上也层层叠叠缠着纱布勉强也算是个“病号”,整个人慢吞吞地靠了过去—— 之后便被一只大手扣住了手腕,粗糙的手温度极高,姬廉月没回过神便被拉到男人的跟前,跌入他的怀中。 男人的手顺着他的手腕一路向上,替他解了斗篷,捏住他尖细的下巴揉捏了一会儿,轻笑一声,嗓音沙哑:“怎么这么凉?” 言罢,又去摸他的唇瓣,鼻尖,面颊…… 最后那手挪到他脑后,扣着他的头压向自己,指尖插入他漆黑的发间,他灼热的气息一下子逼近,喷洒在姬廉月的鼻尖。 浑身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姬廉月被他逼得往后退了退,哑声道:“我来的时候!谢三郎在屋外。” “管家叫她来的,我让她出去了,没想到还没走。”他强迫他逼近自己,额头上的帕子落下来,带着湿润的温度掉在被子上,他的额头贴着姬廉月的,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头还疼不疼?” “不疼。” “嗯。” 男人放开了他,见他一脸懵逼地望着自己,好像有点傻……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他用手刮了刮他的鼻尖:“总这么听话该多好。” 至始至终他都以为这只不过是烧得糊涂了生出的梦,那个人应该还在宫中,旧情郎走了,他应当留在那,替他解决后续的影响。 于是拉着眼前“幻影”的手逐渐松开了,霍显终究还是病着,眼皮子沉得很,支撑不了许久便跌回了床榻……肩头上的伤口或许是裂开了,有一丝丝血腥的甜腻在周围散开来。 姬廉月坐在床头,一脸古怪地盯着霍显。 想了半天,他终于忍不住问:“霍显,你该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良久没有回应。 那颗悬高起来的心还是沉甸甸地落在了地上,姬廉月看着那闭目躺在那的男人,心中泛起了苦涩,心道算了吧,这人怎么会懂得—— “你说是便是吧。” 姬廉月瞳眸微微缩聚,猛地看向那躺在那满脸疲倦的男人,他似自言自语。 “若是偶有一瞬觉得,不记功名,不念江湖,便如此浑浑噩噩与你共度一生,胡闹一世,似也可以接受……如此便是‘喜欢’的话,那便是喜欢了。” “……” “阿月,忘了陆丰罢。”他嗓音沙哑得近乎于撕裂般含糊,“我喜欢你。” 他说完,似乎是烧得彻底迷糊了,再也没有了声响。 姬廉月坐在榻边等了一会儿,等他的呼吸真得趋于平稳,这才捡起方才掉在被子上的帕子,重新用冷水浸湿拧干,放到了他的额头上。 碳火在炭盆里发出“噼啪”一声爆裂的声音。 窗外的雪好像是停了。 【第三个故事·浮云散】 第章 第二日, 霍显醒了。 退了热, 胳膊上也被利索地上好了新的止血药和纱布,霍将军凑近闻了闻,然后像是忠犬似的傻笑,因为他认出这是御赐的金疮药——宫里的东西,除非圣上赏赐, 他府里可没有, 昨日兵荒马乱的观月帝也没来得及赏他一些, 那么能拿出这东西的自然只有他隔壁邻居一人。 姬廉月昨晚真的来过? 那不是幻象? 霍显如今这身份地位加丰富经历, 想到昨晚自己因为梦魇拉着人家一顿奔放的表白, 愣是脸都没红一下—— 反而是想起他表白后,那人没有恼羞成怒或者厌恶他的污言秽语而走开,而是留了下来。 他甚至得到了一块冰凉的湿毛巾放在滚烫的额头上作为奖励。 ………………别说害臊,霍将军简直觉得喜出望了! 精神抖擞地站起来, 随意抓过个毯子裹住下半身,霍将军赤着上身, 威风强壮得像是一只威风凛凛的敖犬。 推开门, 也不顾外头正下着鹅毛大雪,强壮手臂一伸一把拎住了守在外头的管家, 忍不住粗着嗓子跟他确认一遍:“昨儿个安王来过?” 管家正因为擅作主张叫来了谢三郎的事瑟瑟发抖—— 主子没交代的事,但凡自作聪明去做了,讨巧了的便是“机灵懂变通”,闹得不高兴了便是“擅作主张”…… 昨儿个看那谢三郎狼狈被赶出来,管家只觉得自己大概是站错了队, 要遭殃! 眼下见主子不问谢三郎反而问姬廉月,忍不住想起姬廉月走进院子,与谢三郎狭路相逢的修罗场。 他是真正的站错了队啊啊啊! 管家:“……” 管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狠狠磕了俩头。 见管家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霍显先是愣了愣,随后想起昨晚他好像是看见了不该在这里出现的人,于是明白过来这管家大概是擅作主张做了些不该做的事。 所以是管家把谢三郎叫来照顾他? 也不知道姬廉月撞见谢三郎了没有? 可有生气? 可有捻酸吃醋? 霍显站在冰天雪地里站了一会儿,心中担忧惆怅还有点甜滋滋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霍将军开启了自己在刀子里找糖吃的天赋,比如:小公主看见了谢三郎出现在将军府也没生气要掐死他,还给她敷了冷毛巾,果然是舍不得他死! 霍显想得挺开心。 直到管家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安王在房里照顾了他许久才回了王府,眼下怕不是刚刚歇下……将军还是回去添衣。 霍显这才如梦初醒般,转身回房。 走了两步又停下。 转过头,盯着管家看了一会儿。 管家:“???” 霍显:“谁让你昨天把谢三郎叫来的?” 管家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男人眉毛都没抖一下,等他跪了一会儿,才突然开口,面无表情道:“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要不要?” …… 姬廉月是在霍显烧退后才回王府睡下的。 只是这一觉他睡得也极不踏实,噩梦纷杂,一会儿梦见陆丰和霍显都死了,一会儿又梦见死的人是他,霍显最后娶了谢三郎…… 还梦到了极其古怪的场景。 他身着戏服坐在一个房间里,霍显身着古怪的装扮在房门外霸道地砸门—— 房外哗哗下着倾盆大雨,一滴滴雨像是砸在他的心上,他有些心痛,很是动摇,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开门。 外面的人砸门很凶,也不知道在嚣张个什么劲儿。 那“咚咚”砸门声如擂鼓,吵得姬廉月不得安生,最后一睁开眼睛,醒了。 这才发现,“咚咚”的不是梦里的恶霸,而是现实,窗外,真的有人在叮叮咚咚不知道敲个什么劲儿。 姬廉月抬手揉了揉眉心,打了个呵欠随手拎过一件斗篷披上,推门阴沉着如墨黑脸走出房间,随手拎过个家仆:“外头干什么啊,让不让人休息了——大清早的敲敲敲,钉棺材呐?” 家仆:“……” 这是困到极致被吵醒后恼羞成怒的公主殿下口不择言。 家仆弯了弯腰甚至不敢讲话,瑟瑟发抖地带着公主殿下来到正堂门前,后者一抬头就看见,原来是隔壁这杀千刀的死直男又在折腾他门前的牌匾。 不是刚换了将军府的牌匾么,什么御赐的,当今圣上亲笔题字,描金重彩,气势非凡—— 怎么又要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