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我心中也是惴惴,正要开口,却听到觪在唤我。只见他走到我面前,表情认真:“姮,你与二位夫人待在一处,切勿擅自走动。” 我望着他,点了点头:“诺。” 觪颔首,便要离开,我忙把他叫住:“阿兄。” 他回头,我迟疑地说:“夷人……” 觪看着我,又看看满面担忧的卫佼等人,神色放缓一些,柔声道:“无事,夷人虽众,却无坚甲利兵,且滨邑有城墙,也有乡人抵御,只消待使者请来援师即可。” 他的目光坚定,我仍不十分放心,却还是微微点头,卫佼像是舒了一口气,脸色稍霁。 觪转向卫佼,揖礼道:“劳夫人关照吾妹。” 卫佼微笑,还礼道:“太子客气。” 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顺畅。 邑君派出了五名使者,分别往苏国都邑源和周边城邑报信。不料,邑外的夷人早有防备,使者们从一道小门出去,没走多远就被埋伏在周围的夷人叫嚣着赶了回来,其中两人被石头砸破了头,血淋淋的。 眼见求援无望,紧张情绪陡然升级。邑中的除了守城的人,所有男女老少都聚集到了序,站得密密麻麻,皆表情沉重。 他们将邑中所有的武器都找了来,却不过十几根干,乡人平时打猎所用的弓矢也不过数十。在觪的建议下,邑君让大家把能找到的木料和石块都聚集起来,打造干戈和箭矢;乡人们甚至将农具也拿了来,钱和镈包有青铜锋刃,可作为临时的武器,其余的耒、耜等则放到城门之后,预备顶门之用。 “邑君欲守城到底?”堂上,众人又聚在一起商议对策,觪问道。 邑君叹了口气:“唯今之计,也只好守城,夷人逃荒而来,必无多少粮草,而邑内水粮齐备,想来守过几日,夷人粮断自退。” 觪沉吟片刻,道:“夷人无粮,若为攻邑,必使全力。城墙年久失修,而人数微寡,只怕……” 众人一阵默然。 我站在觪的身后,看着他们,想了想,出声道:“何不燃烽燧?”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看向我,眼神讶异。 “烽燧?”邑君思索了一会,说:“我曾听人说起西北诸国,每有戎狄入侵,便在城墙燃起浓烟,名曰‘烽燧’。然中原之地,烽燧见所未见,或许以为烧荒不加理睬。” 觪看看我,对邑君说:“此六月之始,庄稼未及成熟,无人烧荒。且烽燧乌烟甚异,只消有人来察看,必知我等受围。非常之时,此法虽不定奏效,却也不妨一试。” 邑君颔首:“此言甚是。” 日光炎炎,一丝风也没有。半干的柴草高高地堆在土台上,燃起熊熊火焰,热浪滚滚,浓浓的黑烟直冲天空。 我坚持要跟着觪,随他去城墙巡视。 往邑外望去,只见夷人仍然聚集在邑外,人人手里都有了干,却依旧无所动作。远处的树林间,人影绰绰,隐约有钝钝的伐木之声。 “夷人攻来,究竟意欲何为?”我问。 觪摇头,叹道:“若知晓就好了。”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纷乱叫喊,我和觪一惊,连忙过去看。只见一处残破低矮的城墙上,几名乡人手中拿着简陋的石矛,面色激动,气喘吁吁地向赶来的邑君报告说,有几个夷人试图从这里攀上来,幸亏及时发现。 我朝城墙下望去,顿时睁大眼睛。一根粗长的木头倒在地上,旁边,一个夷人后脑朝天地躺着,一动不动,身下血色鲜红。 邑君眉头皱起,沉声命令众人搬运土石修补城墙。 这件事之后,夷人再也没有动静。不久,邑君又派了两三拨人突围报信,却依旧被堵了回来。 太阳在空中渐渐向西移去,邑中的烽火仍然在烧,夷人却一点也不忙,或就地坐下或四处走动,似乎打算就这么待着,我甚至嗅到邑外飘来淡淡的烤肉味道。 众人讨论之下,认为夷人若要攻邑,人数不足,必定是要等天黑之后,像白天那样偷袭。得出这个结论,所有人都忙碌起来,修城的修城,造器的造器,做饭的做饭,等待夜晚的到来。 “若夫君在就好了,”卫佼望着外面,道:“他从不把东夷人放眼里。” 我笑了笑:“佼安心,有邑君与吾兄在,定然无事。” 事情似乎没有想象中的艰难。 傍晚之前,大家在堂上刚吃完饭,一名守城的乡人满头大汗地入内禀报,说邑外有一支队伍正开过来,好像是周人。 众人一听,精神顿时为之一振,立刻到城墙上看。 只见远方的道路上,尘头扬起,旌旗飘飘,一支约摸百余人的车驾人马,正向这里奔来。 邑外的夷人也发觉了,拿起手中的武器,他们中间,有人擂起了皮鼓,“咚、咚”地响。夷人们聚集起来,跟着节奏呼喝向前,将手中的戈矛木杆对向那支逐渐靠近的人马。 烟尘滚动,两辆车在前,由驷马拉着,率先冲入夷人之中。霎时间,兵器相撞,控弦阵阵,夷人不断地涌上,与那队伍相抗。 我站在城墙上,定定地看着他们搏杀,手紧紧地攥出了冷汗。只见车上的人从容不迫,带领队伍径直向地前冲,车下的徙兵挥舞戈矛,夕阳中,青铜划过铮亮的刃光,与石戈相撞,喊叫声中掺着哀号,此起彼伏。 夷人数量虽众,却终究是临时聚起流民,手中武器简陋,渐渐抵挡不住。车兵却越战越勇,将夷人阵容冲击得七零八落,所过之处,一片狼藉,尸体和挣扎的伤者纵横相杂。 眼看着夷人败局已定,忽然,鼓点一变,他们不再厮杀,纷纷地弃下武器,潮水般向原野中逃去。 众人大喜过望,欢呼起来,我浑身松下,这才发现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邑君忙命人打开城门,又在在城墙上奏起鼓角,亲自出去迎接援师。 “不知是哪位国君。”卫佼激动地说。 我也好奇不已,与她一起望向前方。夕阳半埋在天边,如血的霞光中,当头两乘上的面孔映入眼帘,我愣住。只见那居中站立的,一人正是虢子,而另一人,是燮。 夜晚,烛火通明。 堂上列满案席,家臣不断地奉上菜肴,邑君满面笑容,向宾席上的二人一揖,道:“滨邑得二位国君相救,感激涕零。” “邑君不、不必谢我,当谢、谢晋侯才是。”虢子谦和地说。 燮微笑:“我与虢子结伴往成周,路过贵邑岔口时,见有乌烟冲天。晋国与戎狄交战多年,我见惯烽燧,便心下生疑,派人前来查探,果然是危急之事。” 邑君叹道:“彼时夷人断我求援之路,若非杞国公女提及此法,滨邑危矣。” 燮一讶,将视线转向我。四目相对,他注视着我,没有说话,只觉那深眸中微澜乍起。 “不、不想公女一、一介女子,竟也知、知晓这西北兵、兵戎之术。”虢子露出赞叹之色。 “姮也是听人说起过。”我笑了笑,下意识地转开眼睛,却总能感受到对面那似有探询的目光。 这时,觪移开话题,谈起了今天的战事,众人开始热烈地讨论起来。 有一个所有人都疑惑的问题,夷人究竟为什么要攻击滨邑? 虢子说这个好办,他手下不乏听得懂东夷语言的人,找个俘虏来问一问就明白了。众人皆赞成。 问讯的结果却使所有人大吃一惊,据东夷俘虏说,几日前,他们听到一个消息,几年前周王征伐东夷,掠来大批粮食,全都存在了前商的屯粮之所滨邑。这消息传得有理有据,东夷人信了,不久,又得到另一个消息,说卫伯将率殷八师往成周大蒐,各国国君也要参加,会带走大批戍师。 东夷人感到机不可失,很快便组织起来,等到王孙牟大军一走,便来攻邑。 “东夷之粮?”邑君瞪大了眼睛:“自周以来,本邑不再屯粮天下皆知,何人竟传出这等荒谬之言!” 众人也觉得不可思议,一时间,议论纷纷,却仍百思不得其解。 奔劳了一天,所有人都累了。饱餐之后,安排下晚上的守卫事项,宴席很快散去。 堂前,我和觪遇到一同出来的虢子,他一脸和色,与觪交谈起来。 寒暄几句,觪看看他身后,问:“如何不见庶夫人所遣的寺人?” 虢子笑道:“朝歌见过太、太子那日,那寺人即、即返虢,向内、内人传信。” “哦?”觪微笑:“原来如此。多日未见,不知庶夫人身体如何?” “安好。”虢子说:“内人来、来书,说日来无、无事,愿我与卫、卫伯同往成、成周,早去早归。” 觪面露讶色:“卫伯昨日已率师往成周去了。” 虢子笑了笑:“吾闻朝歌有、有女娲庙,甚灵验,可保得孕者无、无灾患,我昨日前往祭、祭拜,故而推迟。”说着,他看向我们身后,笑意更深:“不期,竟遇着晋、晋侯。” 我顺着他的目光转头,一愣,燮面色无波,正向我们走来。 相互见过礼,虢子看着晋侯,笑呵呵地对觪说:“太子有、有所不知,晋侯年、年初新婚,如今夫人有、有孕,昨日,他也往庙、庙中祭拜。” 心忽而沉沉一坠,我猛地抬眼看燮。他也看着我,夜色中,一双眼眸深不见底。 “晋杞同联姻于齐,还未向国君贺喜。”只听觪在旁边道。 燮泛起浅笑:“多谢太子。” 夜风拨开白日留下的余热,钻入颈间,丝丝地散发着沁凉。 又闲谈了几句,觪拉着我跟他们告辞。我看到自己机械地行礼,转身跟着觪离去,思想却停留在那双表情沉静的脸上。走了几步,猛地回头,燮仍站在原地看着我,走道一折,他的面容消失在墙后。 步子突然停下,耳边传来觪长长的叹气声。他放开我的手,注视着我:“姮,既已了断,又何苦不舍?” 我望着他,良久,牵起一丝苦笑:“阿兄,我并非不舍,只是心仍会痛罢了。” 觪瞅我,好一会,轻声道:“稚子。”说完,转身继续拉我往前。 今天的一切都不平凡,积聚了太多劳累和思考,我洗漱一番后,在榻上沾枕即睡。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寺人衿急急地唤醒:“……君主,夷人又来了。” 我闻言,一个激灵坐起,赶紧穿上衣服出门。 邑中重又变得纷纷扰扰,火把照得明亮,四处可见拿着武器奔走的人。 我登上城墙,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眼前,无数火把在黑夜中晃动,将半边天映得红亮,东夷人不知从何出现的,人数比白天要多出许多倍,将滨邑团团围住,叫嚣着,向前面涌来。 我匆匆地从城墙下来,赶到堂上。只见这里已是灯火通明,包括燮和虢子在内的所有人都来了,人人面色凝重。 从觪的口里,我得知,刚才这里派了使者去跟东夷人谈判,想澄清谣言,并承诺将邑中的粮食分给他们,让他们退走。东夷人却不信,认为滨邑要拖延时间等待援军,把使者杀了。 事态变得更加严峻。 我在卫佼身边坐下,听众人讨论。 “不知邑中现有人数多少?”燮问。 邑君道:“邑内两百余人,而邑外夷人约两千,近十倍于我。” “夷人将攻邑,须尽早求援。”觪皱眉道。 “天子大蒐,”邑君语气忧虑:“各国所余戍师不多,周边诸邑也只有乡人,夷人势重,恐无以解围。” “邑君勿虑,”虢子开口道:“白日杀退夷、夷人之后,我曾遣使者将、将此事报知成周。” “哦?”众人又惊又喜,神色缓下。 “不过,“燮道:“若得成周来援固然大善,只是往返至少两日,只怕赶不及。” 众人面面相觑,一阵默然,眉头重又蹙起。我看着他们,只觉手上,卫佼的指尖冰凉。 “可、可往虢。”虢子道。众人一讶,只听他说:“滨邑快马过、过河,至虢不过两、两个时辰,可调来一、一千精良之士,此围可解。” 众人互视,目光颇有可行之意。 “只是,”虢子面露难色:“如今邑、邑内人少,遣大队人、人马突围,只怕不、不足守城。” “突围无虑。“燮沉吟片刻,说:“夷人虽众,却不过流民,以车骑冲杀突围并非难事,我手下部众皆久经征战之人,可担此任。” 问题似乎都可以解决了,看到希望,众人精神一振,纷纷颔首。又商议好行事步骤,大家各自散去,分头准备。 “姮,”堂前,卫佼扯了扯我的袖子,小声问:“他们真能冲出去?” 我心里也没底,不禁望向身旁的觪。 “夫人安心,”觪看着卫佼,温声道:“晋国与戎狄对抗多年,其能绝非虚名,而晋侯所决之事,也定有万全把握。” 卫佼思索着,缓缓点了点头。 季夏的夜风夹着丝丝凉意,夜空中星斗寥寥,除了火把的光亮,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邑外的原野中有鼓声传来,低低地闷响。东夷人没有进攻,像是在酝酿什么,气氛隐隐地令人不安。 正门火光照耀,邑宰领着一众身强体健的乡人在城墙上击鼓鸣角,响声喧天,像在回应东夷人的挑衅。此时,一处光线黯淡的小门打开了,一乘车领着燮挑选的十几人连同报信的使者,趁夷人的视线被正门吸引之际,骑马从一处悄然打开的侧门迅速奔向邑外。 极目处,白日里的山峦全都遮在了夜幕之中,丝毫看不到轮廓。 我站在城墙上,看着那些人的身影融入茫茫夜色之中,马蹄声不甚分明。身旁,卫佼和夫人注目着前方,不掩紧张之色。觪和邑君虢子他们站在一起,火光淡淡地映在他的侧脸上,微微绷起。 火把噼啪地细响,谁也没有说话,只觉正门那边的鼓角声尤为响亮。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只见燮领着几个侍从走上城墙。微光下,他神色沉着,清俊的脸上不见一丝疲态。 “国君,”邑君忙上前行礼:“使者……” 话没说完,远方忽然有呐喊传来。望去,只见夷人的火光似乎被什么扰动着,隐隐可以听到兵器的撞击之声。 “突围已惊动夷人,”燮话语冷静:“稍后必加紧攻来,我等须全力守城。” 邑君颔首道:“此言甚是。”他当即命人将城墙上的火把都点亮,严加巡守。又让侍从将我们几个女子送回宅中。 “阿兄,”我走上前,问觪:“如今我等便守城待援?” 他点点头:“然也。” 我疑惑地说:“以滨邑两百敌夷人两千?” 此言一出,旁人纷纷将目光投来。 “不必担心,”燮站在觪身旁看着我,开口道:“滨邑兵强城固,又兼水粮充足,夷人虽众,却器钝而无粮,消耗之下,必不能得手。” 我说:“正是无粮,夷人虽流散之众,必拼死攻来,而使者往虢引来援师,至少须五个时辰。我二百余人,可抵得住五个时辰?” 众人脸色微变。 “姮!”觪皱眉,将我拉到一旁,低声责道:“大战在即,何出此不利之言!” 我刚要反驳,突然,邑外又响起了夷人的鼓声,像白天一样,一声一声沉沉地响,夷人和着节奏呼喝,点点火光随着声浪汇集,开始向正门涌去。 众人皆是一惊,便要往城门。我大声地对他们说:“姮有一策,可拖住夷人攻势。” 邑君顿住,回头看我:“公女请讲。” 我走到他面前,问:“不知邑外夷人多来自何部?” 邑君说:“大多来自故蒲姑及奄诸部。” 我又问:“城中有粮多少?” 邑君一讶,说:“历年积累,存下三十余石。” 觪疑惑地看我:“姮莫非要将邑中之粮交与夷众?” 我点头:“正是。夷人此来,不过以为邑中有大批粮草,邑君可遣使者告知夷人,说天子确在邑中存粮,邑君不欲流血相争,愿全数交出。” “这如何使得?”邑君诧然:“我等往何处拿出这许多粮草?” 我笑了笑:“无妨。邑君只使人去见蒲姑或奄其中之一,说将天子之粮全交与他们。” 众人面面相觑。 燮却看着我,深邃的目光微微闪动:“以粮为饵,以夷制夷?” “正是。”我说:“若要为信,则让使者带去二十石足矣。” 觪沉吟片刻,道:“如此一来,夷人生隙,即使不起内讧也要所争执,势必拖延时辰,而我等则养精蓄锐,等候援师。” 虢子点头,拊掌道:“妙哉!” 邑君了然,思考了一会,颔首道:“便如公女所言。只是,”他眉头锁起:“使者甚为紧要,非沉着机智之人,人选须慎重商权。” “无须劳烦。”一个声音蓦地响起。我望去,只见说话的是燮,他看着我,双眸在火焰的映照中扑闪:“此事我去便可。” 乡人把城门后面的木头一根根卸下,放到一旁。门后,驷马拉着戎车,静静等待。燮站在车上,衣冠俨然,车左车右分立两旁,手执武器,身形稳健如山。 我定定地看着燮,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淡定,似乎无所畏惧。我考虑这计策的时候,曾想过其中的凶险,使者一不小心就会送命。没想到,最后竟是燮来担当。 邑君等人上前送行,燮与他们相答,目光一转,忽然落到了我这里。 我与他对视着,稍顷,迈步走到他车前。 燮注视着我,目光清亮。 我看着他,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到了嘴边却什么也组织不起来,只有惴惴的心跳。我轻轻吸一口气,牵起嘴角笑了笑:“如遇不顺,安全回来要紧。” 燮微微一愣,片刻,浮起微笑,平静地说:“好。” 厚重的木门缓缓打开,发出低哑的声音,有风从邑外灌进来,带着些火熏的味道。 御人扬鞭一响,戎车向前驰去,后面跟着牛拉的粮车,几十名徙兵整齐地奔跑在旁边护卫。 待他们离开,乡人重又将门阖起,顶上木头。我怔忡片刻,转身向城头奔去,一直冲到城墙边上,紧盯着那开向东夷人的队伍。 心从未悬得像现在这样高,感觉好像下一刻就会摔得碎裂。 脑海中不断地设想东夷人那边将出现的场景。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地分析,东夷人想要的是粮食,燮带去的消息正好成全了他们,所以他不会有事……有那么一刹那,我的胸中满是懊悔,沮丧地自责,为什么要出那样的主意?为什么不阻止他…… 一只手落在肩上,觪看着我,安慰道:“姮,这些事晋侯经历多了,无须担心。” 我默然,点点头,继续将目光追逐那抹身影,任着心不停地地突撞,一言不发。 觪的预见总是对的。 半个时辰不到,燮回来了,粮车上空空如也。邑君及众人大喜,围上前向他揖礼:“国君辛劳!” “幸不辱命。”燮淡笑着从戎车上下来。 我快步地走近前去,睁大眼睛地看,只见他身上毫发无伤,顷刻间,心终于松下来。自己刚才的刚才的担忧已经上升到了恐惧,现在才敢思考,如果燮真出了什么事,自己会怎么样……长长地舒下一口气,我禁不住笑意盈盈。 燮与众人见过礼,将眼睛朝旁边扫了扫,看到我,一顿。四目相对,他的目光温和,唇边噙起深深的笑容。 我望着他,却是一怔。 分手之后,他第一次这般对我笑。正如那时在雒水边,明月浅照,呢喃如柔风般萦绕在耳边……经历了一番曲折的心路,如今再见,只觉熟悉依旧,仍然像月华般美好…… 城墙上邑宰来报,东夷人往回撤去了。众人一听,又是大喜。 “此番若得脱、脱险,当为国君及公、公女之功!”虢子笑道。 “正是。”邑君赞道:“晋侯为武王之孙、齐侯之婿,而公女为大禹之后、梓伯之妇,皆当世之嘉人也!” 笑意在脸上微微凝住。 众人在旁边说着笑着,“齐侯之婿”,“梓伯之妇”,赞美之词不绝于耳,只觉响亮得异常。朝燮看去,他也看着我,脸上仍在淡笑,眼眸却似深沉无底。 我垂下眼帘,道:“晋侯才智出众,姮不敢居功。” 燮没有说话。 “公女过谦。”好一会,只听他淡淡地说道。 东夷人退回之后,再也没有听到他们击鼓呼喝,却吵吵嚷嚷的,似乎热闹得很。 计策奏效,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一边继续密切地监视东夷人动向,一边安排邑中众人轮换休息。 然而,事情也并没有就这样轻松地过去。 将要天亮的时候,我在瞌睡中被人叫醒,说是东夷人开始攻城了。 我一惊,忙跑去看。 邑中已是纷乱一片,询问之下,我得知,周边的乡邑派了乡人来救援,东夷人再次被惊动,于是不再拖后,立即开始了攻城。 城头上,只见箭矢如蝗,雨点般地砸下,东夷人朝城墙涌来,喧嚣声震天。在箭雨的掩护下,他们将长长的木杆架到城头,不断地向上攀爬;又有许多人抬着粗重的树干,猛力地撞击城门,想把它捶开。 城墙上的兵士举着简易的盾牌,一次次地把架上来的木杆掀翻,与爬上来的东夷人拼杀。城门处,乡人们将所有的农具都集中了起来,死死地抵在门上。为了得到木材,人们甚至将房顶也拆了下来,到处只剩光秃秃的墙。 有人来援,邑中的民众也是士气高涨。 所有的人都发动了起来,乡人中能下地做活的男子,都去了守城墙;剩下的老弱妇孺也帮着分担修补武器、传递消息等杂务,还有人顶着草垛到城墙边拾取夷人射来的箭矢;甚至卫佼和宅中的夫人侍婢们也没闲着,被我动员了去照看伤者。 除了粮食,东夷人的准备相当充足,人一拨一拨地换着攻城,不知疲倦一般。滨邑的城墙尚算结实,乡人和兵士人数虽少,但凭着城墙死守,又加上邑外来援的乡人不断袭击,东夷人的力量被分散了些,他们攻势虽猛,却很长时间都没有得到进展。 双方相持间,天不觉已经大亮,太阳渐渐升上了天空。 拼杀了两个时辰,邑外夷人的呼喝声还是一阵一阵的,丝毫没有减弱。 城墙上扶下来的伤员越来越多,包扎止血的布条也快用尽了。我看着草棚下满满的人,心中的担忧不断加剧,只盼援师快点到来。 旁边有人“啊”地叫了一声,我看去,只见卫佼蹲在地上在给一名头部受伤的乡人包扎,大概碰到了伤口,乡人痛呼出声。 卫佼忙停住,一脸歉意,对他说:“可是很疼?” 乡人脸上通红,小声说:“无事,有劳夫人。” 卫佼颔首,小心翼翼地给他包好,站起身。她遇到我的目光,愣了一下。 我走过去,看着她笑了笑:“佼可累了?”忙了许久,她手上和袖边被血渍弄脏了,鬓边的头发也稍有些凌乱。 卫佼微笑:“并不十分累。”说着,她望向天空,眉间浮起一丝忧色:“已是巳时了。” “嗯。”我答应了一声。停了一会,我看看她,说:“援师很快就要来了。” “然也。”卫佼牵起嘴角。 也许是心里都什么明白,话音落下,两人谁也没有开口。 我看向城头,热力融融的日头下,叫喊声仍盛,不断有箭矢在空中落下来,砸在头顶厚厚的茅草上。东夷人进攻之后,觪和燮便去了城墙上指挥,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姮可是担心太子?”过了一会,卫佼问道。我回头,只见她目光关切地看着我。 “嗯。”我说。 卫佼抿抿唇,轻声说:“太子是好人,又英武沉着,必无事。” 我一愣,道:“佼这么想?” 卫佼点头:“然。” 我笑笑,没有说话。要是觪听到,不知他感想如何…… 突然,外面“轰”地传来一声巨响。 我和卫佼一惊,棚下众人面面相觑。 没多久,又是一声,像是什么又重又实地撞在一起。草棚似乎也微震了震,不远处,城墙上有夯土“哗”地掉落下来,邑君最小的儿子吓得在侍姆的怀中“哇”地大哭。 “城门!城门!”有人大声地叫喊。 我大惊,随众人去看,只见城门处,几十个人奋力地抵着,外面,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在一下一下地猛叩。已经残破不堪的城门被撞得摇摇欲坠,连带着上面的土也纷纷落下,城头好像随时会崩塌下来。 人们死死地守住,甚至不少妇女也赶了来,齐力抵挡。 我奔上城头,顶着草垛往下面望去,顿时惊呆。 城门前,一段约两人才能合抱的巨木,由近百夷人抬着,吆喝着,往城门上撞,一下一下,城墙在脚底轻颤。 “当心!”身旁猛地一声大喝,未及反应,我突然被一股力量拉到雉堞下。 我惊魂未定,只见刚才站着的地方,一支石矢钉在地上,尾羽犹自颤动。 身旁,燮坐在地上,微喘着气,手紧紧地拽着我的臂膀,脸色铁青:“为何来此?!” 我刚要开口,却听到不远处有人兴奋地高声喊起来:“援师!” 我和燮皆是一怔,赶紧从地上起来。 日光灼灼,从垛口望去,道路的尽头,十余乘兵车正驰来,后面,尘土漫起,跟着长长的徙兵队伍,干戈密密麻麻。 城墙上的人都欢呼起来。 邑外,东夷人一阵忙乱,他们停止了进攻,鼓声大作,掉转矛头,对向车兵的方向。 队伍快速地前来,临到阵前时,领头车上一声鼓响,车兵忽然分作几队,往不同的方向冲入夷人之中。 我望着眼前的战场,眼睛一瞬不离。 主车上,鼓声厚实宏亮,几队车兵在它的指挥下,不断地变换,左冲右突,将东夷人的阵列分割开来。 东夷人似乎一下乱了套,金石铮铮相撞,兵车所过之处,哀号遍起,血色一片。 冲杀一阵之后,东夷人再也抵抗不住,鼓声停息,纷纷丢下武器向后奔逃。 喊杀声起,原野那边,几百乡人挡住了去路,主车上鼓声大作,徙兵们也赶了上去,东夷人哭喊着,到处是伏地乞降的人。 眼见得胜已是定局,邑内的人们欢声雷动。留下清理战场的人,几队车兵重新又汇集作一处,在主车的引领下朝邑中开来。城门被缓缓打开,乡人和兵士们把东夷人留下的巨木搬走,让出道路。 我看向主车上那几人。御者身后,甲首持弓,参乘执戈,一人白衣皮弁,身形挺拔颀长,傲然地站在他们之间。 尘雾在阳光下渐渐散去,待那人的轮廓在眼前清晰起来,我愣住——那是姬舆。不敢相信地眨眨眼睛,再看,姬舆的面容更加真切地映入眼帘。 我睁大眼睛,他不是在成周吗?怎么会站在虢国的兵车上? 转头,不期然地对上燮的眼睛,他注视着我,目光中似有情绪,却一语不发。 我怔住。 人们高兴地到城下去迎接援师,纷纷从我们身旁跑过。 燮的手仍然握在我的臂上,他看了看,缓缓松开。 “下去看吧。”他说。 我移开目光,点了点头。 刚转身要走,脚下像是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一声磬响。我低头看去,却见丘给我装玉的小口袋不知什么时候跌了出来,正在脚下。 我忙将它拾起,拍干净,打开检查一遍,发现玉韘和别的小玩意都在,却独独不见了凤形佩。再往地上看去,我愣了愣,燮正弯腰从走道上捡起一个小小的包裹,表面被人踩得脏兮兮的,正是凤形佩。 心中一惊,我把它拿过来,小心地打开。 绢帕中,莹玉洁白,凤形佩光泽华美,已经断作了两半。 我呆呆地看着掌中的碎片,一动不动。 一双手伸过来,修长的手指将两片玉轻轻拿起,燮看着凤形佩,将它拼合。凤形佩似乎又便成了一个整体,看不到一丝裂缝,两半玉色却各不相同,似在隐隐地提示着断口的存在。 燮的手松开,凤形佩重又分为两半。 一切都过往不复。 眼睛麻麻地酸涩,我抬头望着燮,他的双眸深邃,嘴唇紧抿着。那面容忽而模糊起来,只余眉间的一抹痛色沉入心间。 “姮!”觪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深吸一口气,回头望去,觪向我快步走来。 见到燮,他愣了愣,见礼道:“晋侯。” “太子。”燮还礼。 “姮,”他看向我,说:“随为兄到城下。”语气中不掩兴奋。 我望向燮,他神色已经回复镇定,默默地注视着我。 “叨扰晋侯。”觪向燮略一欠身,拉着我向后走,步子极快,我踉跄了几下。 走下阶梯时,我向后望去,那抹身影仍定定地站在原处,突然,台阶一挡,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