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天,石燕好像吃了开心果一样,总觉得很开心,但又不知道在为什么开心,反正就像是开了法眼一样,看什么都能看出一些以前不曾看出的意义来。比如校园里那些骑自行车的男女吧,如果是一个男生带着一个女生的,她就能从中看出一些美来:男生显得那么强壮,卖力地蹬着自行车,而女生则显得那么娇弱,悠闲地坐在车后,胆大的就用手搂着男生的腰,胆小的也至少揪着男生的衣服。卖力的卖得甜蜜,享受的享得甜蜜。 就这么一女一男,一阴一阳,一柔一刚,配合得那么默契,那么完美。如果换成是两个男生或者两个女生合骑一辆车,肯定就没这种美的意味了。看来世界就是这样构成的,造物主在造人的时候就想到了这种搭配,让一种人高大强壮,生来就有使不完的劲;而让另一种人柔美秀丽,生来就比较娇弱。这两种人互相需要,相得益彰,共同画出一幅美丽的图画。 再看看那些单独骑车的男男女女,石燕突然觉得他们好像很可怜一样。女的不用说,那么费力地蹬着自行车,前俯后撅的,既不雅观,又很辛苦。而那些男生呢?车后座上空荡荡的,有力没处使,满脸失落。 她又看到那些绿树红花的,也是搭配得那么美妙,她感觉绿叶就是男生,而红花就是女生,这么一搭配,就显得绿叶更绿,红花更红。还有那蓝天白云,白墙黑瓦什么的,可以说到处都是阴阳的搭配,刚柔的交合,满眼万物似乎都在给她一种启示:你的世界是残缺的,你的生活还不完善,你需要一个“他”。 她不知道她的这种情绪是不是因为黄海的到来引起的,她对黄海仍然是怀着一种矛盾的心情。如果在没人看见没人知道的情况下跟黄海交往,她是愿意的,她也很开心。但她不敢想象真的让他做她的男朋友会是什么情景,那时肯定不能瞒着大家了,而一旦让大家知道了,每个人都会来表示反对,那她还有没有勇气跟黄海交往下去? 她每每想到这个麻烦,就用几句嘲笑带过去了:你愁个什么?人家黄海根本没追求你,你在那里操什么心?等他追来了再愁也不迟。 到了采访的那一天,她提前几分钟就等在寝室楼的外面了。刚站了一会儿,就看见一辆车开了过来,她猜那就是钢厂派给黄海的车。车开到跟前,果然不错,是钢厂的车。车门开了,但黄海没有下车,而是像他许诺的那样坐在车里,司机从开着的车窗伸出一个头,大声嚷道:“谁是石燕儿?” 她连忙走了上来,说:“我就是。” 司机打量了她一下,说:“上车吧。” 那车有点高,她上了一下没上上去,车里面伸出一只手拉了她一把,一个男声说:“当心碰了头。” 她看见是黄海,戴着一副墨镜,正侧脸看着她,笑微微的。赶巧的是,他正好是右边对着她的,她只看见他完好的那边脸,和架在他高高的鼻梁上的墨镜,很英俊的样子。 还没等她坐稳,车就开动了,她一屁股歪在黄海旁边的座位上,上身倒在了他身上,他伸出手扶了她一下,两个人都有点尴尬。 他问:“等很久了吗?” “没有,刚下来。” “路上有点塞车,生怕让你等久了。” 后面不知怎么的,两个人都没说什么话,都装模作样地看着车窗外面,好像在欣赏景色一样。 车开到煤矿工人聚居地的时候,路变得高低不平,到处黑糊糊的,还有小孩子在路上瞎跑。司机低声咒骂着,不停地按喇叭,最后在路边停了下来,不太客气地说:“这路太糟糕了,我的车没法往前走了,工人村就在前面,你们自己走去吧。这鬼地方,把我的车都搞脏了。” 他们俩下了车,黄海跟司机客气了几句,约好了接他们的时间和地点,司机就把车开走了。黄海看了一眼石燕脚上的鞋,担心地问:“你走路方便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 “我看你穿的是高跟鞋……” “这算什么高跟?我平时穿的鞋比这高多了,穿这鞋走多远都没问题。” 他笑了一下,说:“那就好。” 他们沿着司机指的方向走,他边走边介绍说:“我们先去采访几个矿难死者的家属,是矿上推荐指定的,不去不好。但我们真正想采访的,是一个叫李朝海的矿工的家属。那次矿难发生之后,矿上让李朝海做了替罪羊,说是他不遵守操作规程才导致这次矿难的。” “你怎么知道他是替罪羊?” “这只是我的猜测,因为李朝海的家属一直在喊冤,说她丈夫早就向煤矿安全生产领导小组的人反映过井下的问题,但没人理他。矿难发生后,她丈夫反倒成了罪魁祸首,其他死难矿工的家属都拿到了一笔抚恤金,但李朝海的家属没拿到。矿上还允许其他死难矿工的成年儿子顶他们父亲的职,但李朝海的儿子不能顶职。不光是这样,矿上还不准他的家属继续住矿上房子,要赶他们走。李朝海的家属不服,赖在矿上的房子里不肯搬出去,还问矿上要抚恤金。但矿上坚持原则,说她是肇事者家属,不能给她抚恤金。她生活无着,只好找人……‘拉边套’,以此维持生计……” “什么‘拉边套’?” 黄海好像有点尴尬,犹豫了一下解释说:“其实也不完全算是‘拉边套’……因为‘拉边套’的意思是……有丈夫的女人……利用自己的肉体……换取别的男人的……帮助……而她是没丈夫的……所以说……” 石燕听到“利用自己的肉体”,就明白“拉边套”大致是什么意思了,不由得脸一红,嗫嗫地说:“你不用解释了,我明白了。但是……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是说你是怎么知道李朝海……家属喊冤的事的?” “这事闹得比较大,因为其他矿难死者的家属痛恨她的丈夫害死了她们的丈夫,又不满她这种……不劳而获的生活方式,处处与她为难,到矿上告了很多次,矿上不得不出面处理,而这个女人就装疯卖傻,到处吵闹,搞得市里都知道了……” “市里都知道了?那你……还能……采访出什么呢?她这么出名,她的事……大家不是全都……知道了吗?” “知道的都是一些表面现象、官方消息,我想挖掘一些有关矿难的实情,可能李朝海的确是向矿上反映过井下的问题,但矿上没有采取措施,所以事故发生之后,矿上就拿他开刀……” “那你是来找矿上麻烦的?怎么钢厂还帮你派车?” “我是打着上面党报的旗号来采访的,钢厂不能不顾及面子,而且这是煤矿方面的事,钢厂方面当然希望我把注意力都放在煤矿这边,而不要去挖他们那边的脏东西……” “噢,是这样,”她担心地问,“这会不会搞出麻烦来?” “你放心,我会特别注意的……” 他们先去采访那几个矿难死者的家属,可能因为是矿上推荐指定的,几个家属都像见过一点世面的,对他们的来访一点也不惊讶,说起话来也不怯场。但即便是这样的“头面人物”,住的屋子也都是又破又旧,地上没糊水泥,就铺着煤屑一样的尘土,靠墙的地方用几块石头垒成一个炉灶,旁边堆着一些煤块。不远处就是用黑糊糊的石头支起的床铺,上面摆块木板,再垫一个黑糊糊的棉絮,就算是床了,连被子都是黑糊糊的。 石燕想象自己住在这样的地方,睡在这样的床上,身上立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直觉地认为那被子那床一定是湿漉漉、酸叽叽的,沾满了煤灰和汗水,顿时觉得自己那十六人间的寝室就像天堂一样。 他们采访了这几家,没获得多少信息,那几个家属对黄海的外貌比对他的采访更感兴趣,都抓着黄海问是怎么回事。石燕替黄海难受,扭头望着别处,不想看他尴尬。但黄海似乎对这种事司空见惯,很坦然地告诉她们是出生的时候产钳夹伤了的。 几个家属啧啧有声,有一个叫金英的还要求摸一下他的左脸,看骨头是不是夹碎了。 石燕忍无可忍,插嘴说:“我们是来采访的,你可不可以讲讲矿难的事?” 金英眼睛一翻:“矿难的事有什么好讲的?出事故了,塌方了,人埋在里面出不来了,就这。你们都问过多少遍了,还有什么好讲的?” “那你丈夫他……从来没说起过井下的事?” “井下有什么事?井下的事不就是挖煤吗?难道还能挖出一坨金子来?” 黄海问:“那你觉得矿难究竟是谁的责任?” “当然是李朝海的责任,他不违反操作规程,我丈夫怎么会送命?” 黄海追问他们:“李朝海究竟是怎么违反操作规程的?”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在井下……” “你不在井下,那你是怎么知道是李朝海的责任呢?” “矿上说的。” 黄海不再追问,改问道:“矿上对你们……照顾得还好吧?” 对这个问题,几个家属都说:“照顾得好,照顾得好。你没见我们还住在厂里的宿舍里吗?矿上没把我们赶走,还每个月都发钱呢,我家老大还顶了职……” 石燕忍不住问:“这就是你们矿上给你们弄的……宿舍?” “是啊,不然的话,我们都得回乡下去……” 黄海拿出照相机来照相,几个家属问清了不用出钱,都欢天喜地,呼朋唤友,叫大家都来“照不要钱的相”。 他们俩心情沉重地从那几家出来,去找那个被人称作“五花肉”的李朝海老婆。黄海对石燕说:“呆会到李朝海家采访,就说你是采访人,我只是你的……朋友,陪你来的。被采访的对象如果是女性的话,一般比较容易对女生敞开心扉,对男的……她们有戒心……” 她爽快地说:“行,没问题,只要你不怕我贪你的天功为己有就行。” “我有什么天功?我只担心把你卷进麻烦里来了……”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才找到“五花肉”住的工棚,比那几户的住房更糟糕了,是所谓“危房”,贴着山搭的一溜棚子,因为塌方,工棚的一边失去了依靠,都是摇摇欲坠、东倒西歪,好些个地方用柱子撑着。矿上已经不让人在那住了,但李朝海的家属被赶出了原有的宿舍,没地方住,只好住在危房里,因为她爱撒泼,矿上也把她无奈何。 他们找到了李朝海家,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穿一件男式背心,上面印有一个“5”字。那女人的身上到处是黑色的手印,弄得像斑马一样,石燕一下明白了“五花肉”这个绰号的来历。 两人见了“五花肉”,打过招呼,就由石燕上去采访。但“五花肉”的注意力也被黄海吸引过去了,万分同情地问:“你这孩子也是矿上出来的吧?你看你这脸,怕也是矿石砸了的吧?” 黄海不置可否,“五花肉”又说,“你莫难过,只要捡了条命,脸砸多丑都值,总比我丈夫连命都砸没了强……” 石燕插嘴进来问她矿难的事,“五花肉”闪闪烁烁地说:“你问了也没用,我说的话,谁信?” “我信,我相信你说的话,”石燕诚恳地说,“我不是矿上的人,我也不是d市的人,我是代表上面报社来采访的。你把实情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向上面反映,解决你的生活问题……” “五花肉”斜着眼睛瞟了她一眼,问:“你帮我向上反映?那你们……想得到什么好处?” 黄海说:“我们不想得到什么好处,只想把事实搞清楚……” 这个理由好像完全不能使“五花肉”信服,石燕解释说:“我们是大学生,采访你是我们的作业,我写出来,发在报纸上了,就算完成作业了;写不出来,老师就不让毕业。您就当是帮我们一把吧。” “五花肉”对石燕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说‘不想得到好处’的,都是假的。你是女的,我信你的,我说给你听,但是你要保证不去矿上告我,不然的话,他们连这个破屋都不会让我住……” “我们不会去矿上告你,我们跟矿上……不相关……我们是学生……” “五花肉”很老练地要他们拿出证件来证明他们是学生,他们给她看了学生证,“五花肉”拿过去仔仔细细检查过了,又问了一些不相干的问题,最后才说:“我有我丈夫给矿上写信的底稿,我丈夫是转业军人,在部队上是干工程的,他懂这个,字又写得好,如果不是农村户口的话,他早就在部队提干了,哪里会跑到这里来送命?” 石燕见“五花肉”快要沿着丈夫的故事扯开去了,赶快扯回来:“底稿在哪里?可不可以给我们看看?” “那是我的命根子,我就靠那生活的,我不会随便给你看……” 黄海提议说:“那我们出钱买下可不可以?” “你出多少钱?” 讨价还价的结果,“五花肉”答应五百块成交。当时国家发给石燕这样的师范生的生活费才六十多块钱一个月,她身上不可能带着五百元的现金。黄海富裕一点,但也只有两百多块。两人翻遍了口袋,还没凑到三百块钱。 “五花肉”收了钱,但不肯给那封信的底稿,说要等他们交齐了五百元才能把底稿给他们。他们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把钱拿回来,等明天把剩下的钱弄齐了,再来跟“五花肉”交换。 “五花肉”很不高兴,抱怨说:“你们没钱,还跑来采什么访?想买我丈夫这封信的人多得很,出的钱都比你们多,我不能老等着你们。” 他们许诺说明天上午就把钱送过来,叮嘱“五花肉”千万不要把信卖给别人了,又放了两百块做押金,才放心地离开了“五花肉”家。 但等他们匆匆忙忙赶到司机指定的地点的时候,却发现司机没在那里等他们。他们在那里等了半个小时,车还是没来。眼看天色越来越晚了,司机还没踪影,想到从这里到公车站还有很远的路,石燕开始惊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