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郭慨知道,人是有多面性的。一个恶棍可能会在道德的某一个方面做得非常好,这种隐藏性无损其恶棍本质。而且,出于赎罪心理,凶手在杀人之后,希望在其他方面做出补偿再正常不过,努力当好一名医生,治病救人,难道不是让自己能够心安理得生活下去的最好方式吗? 哦对了,还有马德,被甄别之后,他如今依然做着与医学有关的事情。他成了一名医药代表,往医院卖药。随着他的同学们在和生医院开始有一些话语权,他的生意也越来越好了。 每个星期郭慨和柳絮碰面的时候,他就把搜集到的这些信息铺展在柳絮面前。丝丝缕缕的线索织出一个黑洞,坐在对面听着的柳絮慢慢被引进洞里,只觉得越来越冷。好在每次说完之后,他们总是又静静坐一会儿,于是柳絮便觉得回暖了一些。 最开始柳絮还尝试思考,尝试参与到郭慨的思路里,但慢慢的,当信息越来越多,她就越发地理不出头绪。她想,这迷宫看来还是只能郭慨去走,她会陷死在里面的。 其实郭慨也很困惑,至今他都没能从这些信息碎片的缝隙中找寻到一条小径。柳絮觉得有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而他觉得有无数个洞,像蜂巢。他决定再多了解一下文秀娟,离死者更近一些。十月底的时候,他先是走访了文家的邻居。几个老邻居回忆文秀娟,都说文家的小女儿太可惜,打小就懂道理,特别孝顺,对姐姐也尊重,乖巧得很,还常常照顾弄堂里的野猫野狗,有爱心,老街出这么个女孩子不容易。这样的评价倒让郭慨略感意外,他原以为既然文秀娟欺骗了柳絮,把自己伪装成大户人家的女儿,那么真实的她多少总有不堪之处。现在,他觉得看不清楚这个女孩子。于是他决定去拜访文秀娟的父亲文红军。 他把这个决定告诉柳絮,柳絮有些担心,说太急了吧,老人家现在不会让动女儿的骨灰的吧,他能承受得住女儿被谋杀这个噩耗吗?郭慨说,其实我已经去过了,就在上午。 确切说是当天的清晨,整个见面的过程让郭慨感觉有点怪。 文红军是个老出租司机,上白班,每天早六点半出车,晚十一点半换班,中间回家两次给老婆喂饭。早上在小区门口接了车,二十米外就瞅见个胖青年扬招。车在郭慨跟前停下,他坐进副驾驶,说随便开,开慢点,不上高架。几十年司机下来,见过各色人的文红军对这样的要求见怪不怪,“哎”了一声,便沿着四平路慢慢走。离早高峰还有一小时,路上很通畅,开得再慢也有时速四十公里,转眼就到了大连路口。他听见旁边的乘客说,你女儿从前读书的地方,就离这儿不远吧。 郭慨放出了这句话,准备迎接一个急刹车。倒是没有,老司机满是皱纹的侧脸上,眼角的几条纹路忽然深陷下去,胸膛一个大起伏。他换了空挡,车子滑行了一段,在红灯前停下来。然后,他才转头去看这名不速之客。 “我有一个好朋友,她认识您女儿,文秀娟。她告诉我,文秀娟病得很蹊跷。”郭慨停了停,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啊,我是个警察。” 换绿灯了,二挡起步,倒是比刚才开得更快了些。 “还是随便开吗?” 郭慨愣了一下,说:“如果您有时间的话,能聊聊吗?” “我要做生意的。” “哦,那就还是随便开吧。” “什么蹊跷?”他问。 “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他说。 “你们警察在调查吗?”他问。 “只是我。”郭慨说,“如果的确有疑点,足够立案的话,我会说服局里……” “算了。”文红军说。 他以三挡的速度开着,很稳。 “如果你女儿的确是被人害死的话,作为父亲……” 急刹车把郭慨下面的话塞回肚里。 “我有两个女儿。” 桑塔纳就这么停在路中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我有两个女儿,都死了。死掉的,活不回来。”文红军转过头,盯着眼前的年轻人。 “现在就只剩下我这个老东西活着,还有孩子她娘,两个人。你要查什么,为谁查,为我?我不需要,算了。为文秀娟?嘿。非要查,你自已去,别来我这里,我还要做生意的。你这个,不是生意,就这里下去吧,不要你钱。” “所以我只好下车,在大马路中间。”郭慨对柳絮说。 柳絮觉得文父的态度有些奇怪,郭慨也是。他甚至觉得,文红军听到他说文秀娟可能是非正常死亡时,表现得并不太惊讶。那张如西北庄稼人般布满了皱纹的脸上,在那纵横的阡陌深处,有某种他看不透的东西。 也许文红军那里能挖出点什么?郭慨想。但是下次去之前,要做好准备,得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才行吧。 十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四。柳絮走到咖啡馆的时候,郭慨站在门口等她。咖啡馆的门上贴了张纸,上面写着“店主有事,歇业一天”。 太阳远远地照着,秋高气爽。郭慨说:“天气这么好,要不附近散散步。” 柳絮摊开手掌,看着满手的太阳,神思恍惚,她和文秀娟骑着自行车迎着江风冲下亚洲第一湾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 她摇了摇头,把这些驱赶出脑袋,说:“这儿离我家太近了,万一志刚提早回来撞见了……碰到熟人也是不好。” 郭慨愣了一下,忽然说:“去东长治路那边走走?你有很久没回那边吧?”他看着柳絮,柳絮慢慢点了头。 他们叫了辆出租车,司机是个话痨,一路都在侃上个月的大案子,说上海这下子要精糕了要被收骨头了,头皮太撬了啊。两个人都没说话,柳絮觉得隐隐约约有种对费志刚的负疚感,和另一个男人散步,为了避开熟人特意坐车去别处,这仿佛踩线了。但是自己并没有那种意思,也的确是很多年没有回家那儿瞧瞧了。或许不该答应的,刚才就在附近另找个坐的地方就好了。 郭慨让车停在东长治路桥下。柳絮站在桥头,东南西北,全都是旧时光涌起的波浪。 “想什么呢?”郭慨问她。 柳絮摇摇头。 五年来她头一次回到这里。这样陌生的熟悉感,竟让她有些许的负疚。 当然,这负疚感是对母亲冯兰的。她有时会和母亲通电话,隔一阵子冯兰也会去柳絮那儿,但终究不同了。五年前她狠狠把自己和父亲劈开,伤痕却刻在了三个人的心里。 两个人沿着桥往长治电影院的方向走,苏州河的腥气比小时候淡了很多,九龙路上的堤也修得更高。郭慨说,那时候常常跳到泊着的船上去冒险,被船主发现后再大呼小叫地逃上来。柳絮说我记得的,你那个时候疯玩,十足的野小子。郭慨说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可能耐了。他瞧了柳絮一眼,说不过你一定觉得那很蠢。 没有啊,柳絮说。我就是很内向的,一直觉得和你这样的男孩子,是在两个世界里。 郭慨笑笑。 柳絮觉得有点尴尬,小时候她的确很不喜欢郭慨,但现在她不想让郭慨感觉到这点,可是她又提醒着自己说话不要造成误会,不要过线。还没等她想出圆转的话,郭慨就说起了正事。 “所有人笔迹的分析前天已经出来了,没有发现符合两个写信者的书写特征。” “这代表什么?”柳絮问。 “这代表他们藏得很好。样本还是不够多,所以这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噢。” 断了条线索。但这也没什么,每一次郭慨总是展露一些线索,掐灭一些线索,或许过阵子其中有些又会死灰复燃。既然认识到自己对分析案情毫无天分,柳絮就变得像半个局外人,只需相信郭慨就行了。刚看见那些谋杀通信时的震撼悲伤和恐惧已经慢慢平复下来,有时她也感叹,和文秀娟的友谊竟被时间冲刷得这么淡了,这才不到十年,那些曾经以为会永远记得的感情啊。 “上次和你讨论过,以文秀娟的症状,可以套进去的毒品很多,凶手的选择范围太大,在没办法拿到骨灰做鉴定的情况下,不可能锁定毒品。不过我换了个角度,也许研究一下过往案例会有帮助。然后我查了下,呵,你想不到吧,这些年医学院还真出过学生中毒事件,一共两起,这可都是坐实了的。一种用的是铊,一种是亚硝基二甲胺。前者的中毒症状更像文秀娟。这两起案子我都在进一步了解,相关知情人我约了得有半个月了,这几天能见到其中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有启发,下周告诉你。” “都是同学之间投毒?” “亚硝基二甲胺是,铊是不明原因中毒。都没死人,所以也就没被曝光出来。” 两人沿着东长治路向东而行,不一会儿就走到了长治电影院门口,这座承载了童年诸多梦想和欢乐的藏宝洞此时看来荒凉得有些破败,售票离口前一个人都没有,张贴区也都是过了时的海报。 “一直在说北外滩改造,到时候东长治路肯定要拓宽,也许这里很快会拆掉。”郭慨说。 旧的东西一点一滴地流走了,柳絮想。 手机响起来,她看了眼来电,是费志刚,心里不禁一跳,连忙接起。 费志刚早下班见她不在家,问她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柳絮说妈妈最近身体不太好,自己去下海庙帮她拜拜,还要一会儿。她问费志刚晚上想吃什么,说回家的时候去菜场买。挂了电话柳絮一时不敢去看郭慨,自己都没有想到能把谎话说得如此顺溜,心里觉得有些异样。 郭慨也没说话,两人便这么慢吞吞踱着步子往前。下海庙也是这个方向,大约二十多分钟的路吧。 柳絮把头抬起来,看了郭慨一眼,他望着另一边,像是在看风景,又像在怀旧。其实他天天都在这一片儿打转,有什么风景好看有什么旧好怀呢。 柳絮终还是忍不住解释:“志刚他不晓得我每个星期和你有碰头会,他不知道我还在查这个案子,他以为我对文秀娟已经……” “我知道的。”郭慨转过头冲她笑笑,“前两天我找过金浩良,你们的辅导员。” 回到文秀娟的话题,让柳絮松了口气。 郭慨是穿着警服去找他的,摆出一副在刑侦队时穿便衣的做派,说就是来了解一下文秀娟这案子的一些情况,当然这还不是一个案子,并没有重新立案,只不过队里收到了些新的情况,是不是要立案,得看着办。郭慨说我们就随便聊聊吧,我也不做什么记录,记得什么说什么,记不得也没什么关系。 之前郭慨和金浩良联系了几次,他一直推三阻四,这回实在躲不过了,态度也是恹恹的。听郭慨这么说了一通,脸皮收紧了些,说难道文秀娟真的是被人害死的,不会吧?谁能下这样的手,不过当年倒也听过些风言风语。郭慨继续安他的心,说这事儿还说不准,就摸下情况,一般嘛不会重新调查的。 郭慨找金浩良主要为的是文秀娟的同学关系。金浩良一直跟着委培班,从生活到学习都要关心,如果有谁恨文秀娟,指不定能看出点蛛丝马迹。之所以话说得这么保守,是因为他也接触过学生犯罪的刑事案件,知道青春期的犯罪太多是没有理由的,往往一个学生做出非常可怕的事情之后,身边的老师同学还在大呼怎么都看不出完全想不到。但不管怎样,理通人际脉络,总归有好处。 文秀娟在委培班的人际关系,在第一年军训之初是非常好的,所以才会被选为班长,那次她拿到了十票,失的两票一票是她自己,另一票金浩良猜是司灵。但到了军训下半年的入冬时分,她的处境就随着天气一起进入了冰封期。必然是出了某一件事,但金浩良说他不知道,没有人向他报告过,仿佛一夜之间,文秀娟就成了不受欢迎的人。 “但只是不受欢迎而已,他们有点躲着文秀娟,没有谁恨她,我是个对学生情绪很敏感的人,辅导员这职务说实在很合适我。没有感觉到什么强烈的情绪,肯定的。” 不过这其中有一个人是特别的,就是项伟,他还待文秀娟如故。 项伟应该是喜欢文秀娟的,金浩良回忆说。 第二学年之初,和文秀娟保持密切交流的就只有项伟,他人缘非常好,很努力地调和文秀娟和班里其他同学的关系,协助她做班长的工作。原本金浩良以为学期末文秀娟的班长职务会被选下去,没想到勉强过关。那次票分得很散,文秀娟和项伟同票,还有司灵和赵芹也分了一些票。最后项伟向大家建议还是让文秀娟继续做,他来辅助,大家同意了。第二学年下半学期时,至少表面上金浩良已经觉得过得去了,但期末考试时文秀娟给了自己致命一击,她举报了项伟考试作弊,导致项伟被开除。 “那个情况,你可以说她有点无情,也可以说她很有原则性大义灭亲。当然其他同学不会这么想,尤其是项伟跳楼以后。” 听到郭慨转述这段话时,柳絮不禁摇了摇头,过了这么多年,金浩良还是没变。其实他最不合适当辅导员,没几个学生会喜欢这样的老师。 “我也猜到他和学生的关系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好,”郭慨说,“他并不真的了解自己的学生。” 关于仇恨,金浩良分析说,项伟的事情之后,倒是可能真有人恨文秀娟。比如项伟最要好的两个朋友张文宇和钱穆。他们三个是篮球小分队,常出去和人打三对三篮球赛,走到哪儿都勾肩搭背,属于焦不离孟型。其中一个好兄弟就这么折了,人没死但一辈子算毁了,其他两个人心里有多恨都正常。郭慨问那女同学里呢,有没有人恨文秀娟,金浩良说也许有。项伟是个帅小伙子,虽然他摆明了追求文秀娟,但没准有暗恋他的呢。说完这些,金浩良又一次强调,说他不觉得有谁真的会对文秀娟下毒手,班里的这些学生都是好孩子,现在是好医生,干不出这样的事情。 “你觉得他说的是实话吗?”柳絮问郭慨,“我觉得他好像不是特别配合,说的这些其实靠推断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会不会心里有鬼?” “倒也不能这么说,他不配合也正常。他正在争取你们学生处的一个领导职位,当然不想在这个时候被缠进这档子事里。另外,他还是和学生不贴心,学生有心事,是不会找这样的老师倾诉的” “嗯,反正你一定会把真相找出来的,线索已经越来越多了。” 郭慨笑笑。柳絮这样的反应,他挺开心。倒不是案情的进展,离真相还远着呢,根本没什么决定性的进展,但他查这个案子,并不是为了找出真凶,而是想让柳絮放下负担,正常地生活。 东长治路走到尽头和长阳路相连。小时候这是条漫漫长路,此时却不知不觉一路走过。在海门路口郭慨说左转吧,柳絮才意识到那是往下海庙的方向,想起刚才撒的那个谎,她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真要去拜一下?”郭慨问。 柳絮耳朵根子有点儿发烧,心里想你肯定知道我是随口说的,这时候再提起来又是什么意思,存心让自己尴尬。 她硬着头皮点了点头,两个人过马路走了一小段,前方下海庙的一侧庙墙就已在望。 “其实你爸爸身体倒是不太好的,要不你也给他拜拜?”郭慨忽然说。 柳絮沉默。 “也不知你妈有没有和你说,你爸爸得了甲亢,现在瘦得厉害。” 柳絮当然是知道的,甲亢又不是什么绝症,老头子从前总是有使不完的劲道,现在可总算要安分一点了吧。这样对妈妈也好,她想。 郭慨还在讲,柳絮忍不住说行了,你知道我不想听他的事情。郭慨说但他毕竟是你爸爸,难道真打算一直这么下去,一辈子?然后他说了一句把柳絮彻底炸毛的话:其实你会不开心的。 开不开心我自己知道,我离开这几年过得再好不过,是我爸让你说这些的吗?是他给你钱了还是怎么着?你能不能别管我的私事,我和他的矛盾你调解不着,你觉得帮我做调查就够资格教训我了吗?如果那样就请你别再查了,离我远一点。 柳絮颤抖着身子哆嗦着牙一口气把这些话炮仗一样放出来,郭慨看起来有些难过。柳絮不知道该怎么收拾局面,拦下一辆出租车就跳了上去。 回家,回家,她对司机说。司机慢悠悠把车子开起来,问小姐您家在哪儿啊。柳絮报了地址。她整个脑袋都乱哄哄的,她想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朝郭慨大发脾气,自己有多少年没发脾气了,上一次……是对柳志勇。羞愧涌上来,和还没退下去的怒气挤在一起。 开出三四条马路,她收到一条短信,是郭慨发来的。 是我不好,不该说那些,别生气啦。另外,别忘了给你先生买菜啊。 柳絮捏着手机开始哭。 6 那人把走廊上锁着的教室一间间打开。 “一整层都是?”郭慨问。 “对,都是,你快点看,到六点半就该有补课的学生来了。” “这么些年,有用坏被淘汰掉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