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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节(1 / 1)

他是王者。
王修那一刻清晰无比地理解了,天选李奉恕成为摄政王。
一支又一支的响箭穿透云霄,打断王修思绪。阴森的云层诡异地缓缓裂开,露出金灿灿的阳光。铅色云层持续开裂崩碎,阳光清澈犀利一扫人间阴霾。
最后一支响箭升空,张敏冲进武英殿:“摄政王殿下!京师清扫完毕!”
云破日出,从此刻起,李奉恕便是真正的摄政王。
为王者,受天命而王天下。
第205章
北京城所有城门开启, 京营全部入城。
浩浩荡荡的军队汇入大晏帝国最辉煌的权力中心, 在承天门外高呼:“吾皇万岁!吾王千岁!大晏万年!”
摄政王手肘撑着宝座,捏鼻梁。
自始至终,没有往下看一眼。
粤王终于反应过来,叫了一声:“六哥!”
是你让我代替你的!是你把我叫去鲁王府的!是你……明明就要死了!粤王疯癫地挣脱内卫,要往御阶上冲。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监国的是你, 掌兵权的是你, 得人心的还是你!父皇眼中你从来不存在, 兄弟们眼中你也不存在!可是他们, 城外那些人却在信仰你!
粤王神思已经乱到只能惨叫:“六哥!”
他终于明白自己很早就已经从云端摔下来了, 成庙继位,母亲被赐死他被赶出北京的那天,他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虚幻的假相曾经让他风光过,如今他大梦方醒, 只能站在阶下仰望坐着的摄政王。
粤王笑起来:“六哥……五哥活着的时候就说,你是个不叫的, 因为你咬人。咱们兄弟十一个, 你等到最后了。你没继位,你摄政了。你啊你啊,原来你才是黄雀!皇帝陛下!你六叔日后乾纲独断,但愿咱们都不后悔!”
西宁侯邹玉站起一扯粤王:“粤王殿下累了, 您要不要休息!”
富太监看摄政王眼皮都没抬, 立刻用平静到阴森的声音悠悠道:“銮仪卫,诸位大官人都累了。”
大势已去。勋戚们瘫在地上, 大势已去。
祖上一刀一枪拼来的荣耀,付诸东流。摄政王甚至从头到尾没有看他们,哪怕他们是叛军,摄政王眼里也没他们。
承天门外的欢呼声中,勋戚们被一个一个拖出武英殿。
刘次辅坍塌了。他彻底佝偻,眼神浑浊,失魂落魄。他完了,他的家族应该也完了。他愧对自己的列祖列宗,他没能保住自己家族宗亲的利益。刘次辅被銮仪卫拖出武英殿时,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何首辅。
今天第一个被拖出武英殿的其实是何首辅。现在何首辅一身狼狈站在武英殿门口。乌纱丢了,脚上缺一只鞋,看向刘次辅。两厢对视中,何首辅没笑,刘次辅也没哭。
他们到底缠斗了这么多年。不是朋友,是个伴儿了。
何首辅低头看地面上干涸的血脚印,纵横交错,从武英殿前,一路向上,走过台阶,进入武英殿。臣子们每日的路线,这一条长长的路,每一步的都是鲜血淋漓。
何首辅木木地看一眼武英殿中。故人归来——何首辅神魂战栗,他想起那无稽之谈,故人归来,坐在武英殿上,看着群臣。
武英殿内其他臣子跪伏着,等待王者的生杀予夺。长久的沉默滋长疯狂的惊恐,摄政王并没有准许朝臣们起身,他们只能跪着,毫无尊严,斯文扫地。
摄政王倒是笑一声。
“那么迫不及待,打上鲁王府杀孤。这一次,孤大开眼界。”
摄政王嗓音是厚而且沉的,温和说话时简直可载万物。现在摄政王的声音也是平缓的,却让富太监都不寒而栗。
“诸位卿,你们还记不记得,国难当头,北京闹天花。”摄政王长长一叹,“聚在这里,干什么呢?”
摄政王手指顶着太阳穴,皱着眉头,殿下无人敢抬头看他。摄政王声音不高,字字千斤:“朱大夫的种痘之法大有用处,从皇族幼子开始种痘。成年人也要种痘,只是会略有不适。大疫当前,京城内所有尸体处理掉。抗疫防治天花,听朱大夫和吴大夫的。宫内东边继续封锁,西苑的宫人全部厘清一遍,烧埋洒扫,皇宫内眷迁西苑。京营进城协理,诸位卿有意见么?”
武英殿一片寂静,摄政王起身,抱着皇帝陛下一步一步走下御阶,走出武英殿。锦衣卫进入武英殿,锦衣卫指挥使司谦站在群臣中。戴着口罩,只能看到他那剔骨刀一样的眼神。司谦应该是在笑,他在口罩下面笑道:“诸位大官人,摄政王殿下说要清理。”
武英殿仿佛沉入深渊。
皇帝陛下忧虑地看摄政王:“曾森能不能也种痘?还有四川柿子。”
摄政王白着脸笑笑:“陛下考虑周全。”
皇帝陛下玩摄政王衣襟上的布扣:“李小二种痘成功,我挺高兴的。”
摄政王轻轻拍皇帝陛下幼小的背:“是,李小二是陛下的兄弟。”他一顿,自己只有一个兄弟了。
皇帝陛下搂着摄政王的脖子,蹭一蹭,打个哈欠。这几天一直没睡好,在六叔怀里困了。
摄政王抱紧皇帝陛下,慢慢地走向南司房。皇帝陛下小身子一起一伏,甜甜地睡着。没人知道他有多害怕,害怕六叔突然不见了。
王修远远跟在后面,看李奉恕抱着皇帝坚定的背影。
在武英殿上,王修就知道,老李头疼。高烧那么多天,朱大夫说不能受风,李奉恕咬着牙成为摄政王。摄政王自己站着都困难,现在抱着皇帝陛下挺拔地往南司房走,王修没法劝。他想着,回鲁王府,让李奉恕好好睡一觉。
掌事姑姑惊道:“圣人,鲁王没死,他来了!”
太后捻佛珠的手一停,掌事姑姑道:“鲁王明明都把粤王叫去鲁王府了,内阁去看也说出气多进气少,怎么突然……”
掌事姑姑自己吓自己,微微发抖。摄政王是地府都不敢留呢,还是压根就是从地府……归来的?
太后继续捻佛珠,低声诵经,掌事姑姑不敢多言。
彻底变天了。太后念着经,她都看出来,她不信庙堂里的官人们看不出来。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大家全都无法回头了。
曹家,她无能为力。
内侍们驱逐曹家女眷,掌事姑姑一看外面的天,居然放晴了。破败棉絮一样的阴云散去,难得的碧蓝长天,飘着几丝云,若有似无,去而复返。
摄政王把皇帝陛下抱到南司房,等到曾森也进南司房,皇帝陛下告诉曾森,他也得种痘。曾森倒是不怕,因为皇帝陛下已经种了。
“我也去鲁王府吗?”曾森问。
摄政王很喜欢这有点轴的小胖子,他正在最纯粹的年龄,有最纯粹的忠诚。摄政王不让他接近,只是远远离着:“朱大夫跟去西苑。这几天,你和陛下迁去西苑。”
皇帝陛下很忧伤:“紫禁城内的天花控制不住了么?”
摄政王笑着摇头:“当然不会。只是请陛下去西苑住两天,臣把紫禁城清理一遍,恭迎陛下。”
皇帝陛下叮嘱:“六叔也要去西苑呀。”
摄政王捏捏小胖子的脸:“六叔现在形容狼狈,唯恐惊着女眷。等六叔的疹子消了,就去西苑。”
小皇帝左右瞧瞧,觉得摄政王脸上疹子也没什么啊。曾森在一旁看到摄政王,还是稍稍起了一下鸡皮疙瘩的。满脸半好不好的疹子,颜色不怎么深。
李奉恕不在南司房多呆,站了片刻便走。
摄政王健步如飞低走,王修默默跟着。摄政王渐渐慢下来,王修不动声色靠上前,扶着他。老李终于要挨不住了,可是摄政王不能倒在宫内。
摄政王永远都必须意气风发沉稳如岳的。难为王修扶得住摄政王,两个人路过武英殿前,铺天盖地的血迹仍然没有清理。武英殿里没有声音,王修不敢想,只一闭眼睛。
摄政王呼吸越来越急促,步履开始踉跄。王修就那么扶着他,硬是腰背挺直地挨到上轿,摄政王立刻不行了,靠着王修拉风箱。
王修轻轻拍着李奉恕:“老李,你哪儿难受?”
李奉恕靠着王修:“京城闹天花呢,我其实根本不舍得京营进城。”
王修低声:“我知道,我知道。”
李奉恕沉沉地笑一声:“想来想去,还是不能死……宗政那个性子,自保都成问题,哪里护得住你……”
王修颤抖着吐一口气:“马上到家了。”
李奉恕说话越来越吃力:“宗政挑的宅子也不知道怎么样,你回山东去看看……”
王修头皮一炸:“我不回山东!你别说胡话!”
李奉恕靠在王修身上,身体越来越沉,越来越沉,王修慌得流泪:“老李?老李?”
“舍不得你……”
李奉恕的头沉了下去。王修吓疯了,怎么叫李奉恕都没有反应,他又不敢乱晃老李!仪仗到达鲁王府门口,王修凄厉喊:“朱大夫!朱大夫你来看看!”
周烈吓得把轿帘拽了:“怎么了!”
王修抱着李奉恕喊朱大夫。王府守卫立刻跑进去通报,朱大夫连滚带爬冲出鲁王府大门口一把薅住摄政王殿下的手腕,面色诡异地看着眼泪汹涌的王都事:“那什么……殿下他是睡着了……”
……寂静。
第206章
李奉恕安稳地睡了一觉。没有梦, 也没有病痛。悠长, 平和,安稳。
等他再睁眼,窗外一片晴空。
摄政王睡了两天没醒,朱大夫在一旁观察着,红疹渐渐消退, 也未再起高热。朱大夫心里暗惊, 摄政王当是他所见人群中最健壮的, 种痘反应如此剧烈。幸而最后也未出浆, 摄政王到底是扛过来。王修于医学一窍不通, 只能干着急地站着,看朱大夫请脉,请了左手请右手,不光手腕, 还要摁肘关节上的脉象。
王修一脸惶然:“殿下怎么还不醒?”
朱大夫叹道:“殿下熬到现在不容易,身体应是有亏损了。等殿下自然醒来, 千万别马上进补, 吃点清淡的,循序渐进。”
王修急得没办法:“听朱大夫。”
摄政王睡了两天, 王修领着研武堂运转。西苑清理完毕,皇帝和太后以及无恙的后宫内眷迁出皇宫,进入西苑。京营撤出京城,日日自查是否有出疹。曾森和蜀王小世子及皇家子女全部准备接受种痘。种痘本身凶险,这时候没人忤逆摄政王。朱大夫领着宫中出过花的老宫人穿着淡蓝色的长袍穿街过巷, 老远就知道痘医过来了。
吴大夫登门,请求王都事,自己也想种痘。王修一愣,毕竟吴大夫年纪大了。摄政王年轻力壮的抗得过折腾,吴大夫来这么一下肯定是过不去的。吴大夫笑呵呵:“王都事,痘医之法看似与我的疫疠外传感染的学说相悖,仔细一想,其中或有相通。瘟疫病症不同,天花乃最烈之症,却也是唯一可有免疫之法的病症。身为医者,如果能亲身感受,随死无憾。”
王修还要劝,吴大夫清癯的脸笑得慈祥:“神农尝百草,我试试天花,正当其份。”
朱大夫上报,带来的痘苗不够,写信回安徽,命家里人速带苗箱入京。王修发研武堂驿报进安徽,几日后安徽研武堂驿马的大马车便上了驿道。
朱家收到朱大夫的信,全家人热泪盈眶。种痘之法不光凶险,更是听上去毫无道理。朱家人百年来遭受的厄运全部与种痘有关,为了先祖,只能咬牙坚持。医学之进步无论何时都鲜血淋淋,朱家自己的孩子都有种痘失败而夭折的。朱大夫此次进京,是抱着死志。将种痘之法发扬光大,或者死于皇门。
朱大夫奋勇的信心来自于十年前。安徽闹天花,凡是种痘成功的平民孩子全都无恙。那天一早,朱大夫一开门,朱家门口摆着满满的鸡蛋和大米——平民农人家中最珍贵的东西。朱家先祖被赶出京城而至死都不气馁,朱家人咬着一口信念的气撑到现在。朱大夫站在鸡蛋和大米中间,心虚澎湃。要回京城,回到京城,证明种痘之法真的有效。苍天开眼,让种痘之法推广开,避免生灵被天花荼毒,朱家几代人的牺牲,就全部值得了。
吴大夫要求接受种痘,朱大夫倒是不意外。朱家用自己人种痘,吴大夫用一生追逐瘟疫,医者之心,足够相惜。
在鲁王府的敞轩中,朱大夫为吴大夫种痘。吴大夫笑道:“也许能有更安全的种痘之法,也许金石医药最终能对抗瘟疫。‘天定胜人,人定亦胜天’,炎黄与天斗了几千年,也到了现在。”
朱大夫坐在吴大夫旁边,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一样聊着:“或许,以后都没有天花了。”
医生比平常人更能明白“破旧立新”的残忍和必然。生,死,一代一代人。吴大夫说“炎黄”,没说大晏。大晏之前的朝代灰飞烟灭,大晏也许有一天也要终结。大晏之后是谁呢。吴大夫和朱大夫温和平静地想,只愿那时候,疫病无法肆虐,芸芸众生,安居乐业。
“我若是种痘失败,便把所有脉象感觉都记下来,供朱大夫参考。”
“吴大夫的防疫之法,与我也大有启发。仿佛茅塞顿开,以前想不明白的事情,全然皆通。”
阳光暖暖,晒着敞轩。入冬以来,难得的好天气。
“天气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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