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小瑶夙从一个犄角旮旯里挖出来一个打了死结的红布包,兴冲冲跑着出去找她爹白晔上神。 白晔抱起她放到膝盖上坐着,看着那个布包,觉着有些眼熟。 胖乎乎的小手费了好一会儿劲儿才把布包打开,一件未完工的绣花小裙子落尽眼里。 白晔眼角跳了一下,想起了某段记忆。 “爹,这是阿娘给我做的么?这么好看为什么没做完?” “因为……你娘记性不好,落了一根针在绣花里面。” “……还好没给我穿。” 不远处路过的兮扬上神睨了某人一眼,腹诽道:明明是你自己干的! 、喜 欢 云修送别了师伯和几位师兄, 慢慢拖着步子往华昌宫方向走,有些心不在焉。 师伯和师兄他们不放心焉蓉, 这才跟上来暂住了几日。 焉蓉的承受能力比他们大家预料的要好上许多,这两日除了精神偶尔有些恍惚,也没什么大事, 他们便离开了。 师父身陨前交代过,让他们各自寻出路去,想回家回家,想投入别的门下便让他们师伯舔着脸写封信保举一下, 没想到诸位师兄心意十分一致, 都愿意随着师伯寻一处小仙山归隐。 云修曾建议他们留在天宫,他去央祝离仙君派个一官半职下来, 奈何师兄们去意已决,他也没有旁的话好说,只能答应将师姐照顾看。 身后忽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回头见是兄长云珩, 才松了一口气。 云珩脸上挂着温温的笑容, 见他这般没有活力,不由得有些担忧,问道:“怎么了?回来之后就没怎么见你笑过, 还在为太燕的事情难过。” “事已至此,难过也无用。”云修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从前活在天宫里,在众人的爱护下长大, 这等生死之事只从书籍上看过,从不曾有这般切身体会的难过。 并行走入华昌宫,云修才恍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兄长今日怎么回来了?” “哦,昨日父神遣我去一趟昆仑将瑶夙的事告知两位上神,我今日正要……” “那两位怎么说?”一道低沉的嗓音传来,元胥正好从书房走了出来。 两人一同顿住脚步,恭声唤了一声“父神。” 云珩道:“儿臣根本没见着两位神君,雍圣殿殿门紧闭,守门的仙童说两位神君出门去了,去了哪儿也没有交代。” “自己女儿被掳去了妖界,他们还有闲心四处去?”元胥拧起了眉头,不死心地继续问道:“他们会不会自行去了妖界?” “不会。”云珩摇了摇头,“童子虽然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儿臣却向多为山神地仙问出了些眉目,两位神君似乎往冥界去了,已经好几日了还没回来。” “冥界……”元胥低声重复了一遍。 三万年前镇魂翕毁了,扶婴帝君亲自镇压冥界恶鬼,至今未回,也不曾听说兮扬上神造出了个什么别的东西将她替出来,这会儿去了冥界,不知是否与此事有关。 “他们两位既然去了冥界,必定是有事的。现下要紧的是瑶夙,她已经被妖界抓去好几天,妖界却没有任何动静传来,也不知如何了。本君意欲差你二人往妖界跑一趟,不可张扬,务必将她带回来!” “父神!” 云珩正要回应,被云修一声急喊打断,只得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云修往后退了几步,行了个礼,才道:“瑶夙是隐藏了身份进的太燕,妖界迟迟没有动静想必是因为还不知道她的身份,此时在仙界也没有声张,若我与兄长一起去怕是要引人怀疑。妖界最近越发不安分了,还是让兄长留下来协助父神,我一人前去目标小一些,妖界有一些将领认得兄长,却不见得认得我。” “不行!” “这太危险了!” “父神!兄长!瑶夙被魔君矢屿抓走多少也与我有些干系,我没保护好她,让我去也好将功折罪。只是劳烦父神与母妃说说,多多帮我照看一下师姐。” 云珩还想劝阻,又不知该如何劝阻,有些无措地看向父亲。 元胥定定地望着云修,他眼睛里的坚定不曾减去半分,如此静默地对视了片刻,才终于点了头。 妖皇陛下对乌兰妖君宠爱有加一事早已在祀月节当日就传遍了整个妖界,那些个青面獠牙一脸凶狠相的妖君们传起八卦来竟丝毫不比仙界慢,瑶夙对此颇有些诧异。 妖界的王宫没有人界那般森严,却也是不允许她一个女妖君随便走动的,自打此事传开之后,王宫就像专门为她开了大门似的,非但王宫内外畅通无阻,那些个妖兵还变着法子逗她开心。 这日,瑶夙心情颇好,沿着弯曲的回廊一路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一路行到了北胤的寝殿前,见一群人在吵吵嚷嚷,本想过去凑个热闹,见一人着红色裙装妆容艳丽被拦在外头,暗道一声不好,赶紧推开门就要往里面钻。 “乌兰!”那人也看见了她,拨开拦着她的奴仆,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几欲冒出火来。 前几日祀月节送进王宫的女妖君们妖皇一个都没有临幸,也没有让谁过来伺候,每日依旧只有“乌兰妖君”陪在身侧,看得这些个女妖君个个恨得牙痒痒,也只有矢屿魔君的女儿金雅妖君敢气势汹汹地闯到这里来。 瑶夙被她盯得后背发寒,只得把推开了一半的门又拉上,摆出一副温婉可人的笑脸,转过身去,唤她一声,“金雅姐姐。” 金雅妖君冷冷地“哼”了一声,摇曳着身姿想过来,再次被守卫和婢女们伸手拦住,脸上的神色难看到了极点,气得连插在脑袋上作饰品的红羽也跟着颤动起来。 白皙修长的手指指向瑶夙的方向,金雅瞪着眼睛质问守卫道:“凭什么她可以进去,本君要被拦在外头?!” 一名守卫道:“陛下口谕:乌兰妖君可以随意进出王宫任何宫殿。还请妖君不要让我们难做。” “呸!也不知道你这狐狸精使了什么高明的手段魅惑陛下!” 这一句话是对“乌兰”说的,瑶夙端着快要笑僵的一张脸,慢吞吞挪了过来,隔着一道人墙,笑道:“金雅姐姐真是会说笑,我哪能是狐狸精呢?不过是个修行低微的狼妖罢了。” “狼妖?你们狼族倒是了不得,出了你这等会变脸的谄媚女妖精!” 金雅恶狠狠看着她,眼睛忽然变成了红色,身形一闪便越过了看守的护卫,提着瑶夙的领子将她抵在了殿门前的柱子上,整个脑袋都变成了鸟头的样子,对着她张嘴嘶叫了两声,才恢复成了那张明艳的人脸。 腰间的乾坤袋动了动,瑶夙一把捏紧了封口,免得翳珀那只呆鸟跑了出来,五彩斑斓的一眼就叫人认了出来。 护卫和婢女们反应过来,迅速围了过来,金雅一手伸出尖长的指甲抵在她的脖子上,恶狠狠看了他们一眼,守卫和婢女被金雅带来的人挡着,又不敢硬来,只得僵持在了原地。 瑶夙眼睛瞟了眼那黑色的长指甲,尖尖的弯弯的,甲尖还微微向下勾起,像花的倒刺,整只手看着就让人想到猎鹰的爪。 “金雅姐姐,你这是干什么,这里可是……” “这是陛下的寝殿,那又如何?”她一字一句的腔调变得有些怪异,看着她的眼睛没有半分善意。“乌兰妖君从獠牙魔君精挑细选认的义女,仿着人间的温婉女子,成天学习些琴棋书画,脸上永远都是温温淡淡的笑,绝不会似你这般笑得虚假。你究竟是什么人!?” 金雅的脸逼近的几分,旁边的护卫和婢女也齐刷刷转头看了过来,都在等她一个回答,瑶夙心里“咯噔”一声,脸上流露出惶恐之色,随即慢慢勾起了嘴角,竟笑得有些诡谲,将金雅得意的神色下了回去。 趁着她片刻的分神,瑶夙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倒勾的指甲轻轻划破了脖颈的肌肤,有一丝疼意。 她不能像妖族那般变出一手尖尖的指甲,只得用最大的力气将金雅禁锢着,底下的人一时不清楚情形,两拨人互相拦着,谁也没有上前。 维持着抵在柱子上的姿势,瑶夙眼中现出一抹狠厉的光,嘴角的笑容十分渗人。 “你对我的事情倒是记得清楚?不过,你说你是不是傻呢?争破了头想被送到妖皇身边的人这么多,我不变成他喜欢的样子,怎么到他身边?你以为我现在和以前不一样就是换了个人吗?你难道没有想过,陛下他喜欢的,就是我这种会察言观色、会顺从会变脸的人!” “你是装的?!”金雅很快从她的话里提取出来重点,脸上的神色由青变紫、由紫变黑,不可置信一般,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质问。“不可能!妖皇陛下怎么可能会喜欢你这样心机深重的人!更不可能明知你如此还……” “本尊就是喜欢她这样的!”低沉的嗓音透着疏离和淡漠,将她未说完的话打断。 寝殿的大门从里面打开,妖皇阴沉着一张脸站在门口,冷冷扫了一眼外头闹作一团的人,护卫婢女跪了一地,金雅这才方方正正从瑶夙手中抽出手来,半蹲着身子行了个礼。 瑶夙也跟着胡乱行了个礼,朝他翻了个白眼,合着这人一直在里面,非得等外头动静闹大了才出来! 北胤没有看他,森冷的目光落在金雅身上,金雅本是高傲的金孔雀,被他这么一瞧,泄了气一般将脑袋越垂越低,若是化了真身出来怕是已经将脑袋埋进了胸脯里。 “本尊不是让你们都好好在寝殿里呆着,没有传召不要过来吗?”最后一个字咬得异常用力,若不是他出口的语气和缓了一些,活像是在牢房里审问死刑犯。 说起这个,金雅心中一股怒气又涌了起来,低下去的头蓦地抬起,与他森冷的眸子对视,提高了声音道:“陛下!你明知乌兰是这种两副面孔的人,怎么还能把她留在身边?她这样……” “本尊就是喜欢她这样的!”北胤的声音又冷了几分,“有件事情你们怕是都想错了,本尊喜欢她不是因为她的性子对了本尊的胃口,而是因为本尊喜欢她,所以连带着喜欢她这样的性子,不论是温婉还是张狂,就算是两面三刀,本尊喜欢就是喜欢。” 他这一番话说得十分认真,不仅金雅愣住了,连瑶夙也愣了愣。 方才他说的是“她”,这个“她”,是乌兰,还是她瑶夙?这番话是他搪塞金雅的托辞,还是他的肺腑之言? 她一时竟不知道该希望是前者还是后者。 瑶夙还在想着他的那句话,忽然被人拉了一把,回过神来时她已经整个人都到了他怀里。 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脖子,瑶夙下意识躲了一下,那只手把她扣得更紧,一张脸近在跟前,低声道:“别动。” 紫色灵力萦绕在指尖,瑶夙只觉得脖子有些凉,伸手去摸的时候,方才被金雅的尖指甲划出来的伤口已经愈合。 北胤眉间怒气未散,柔和了几分的浅淡眼眸从她身上挪开之后又变得冷森森的,盯得人出了一脸虚汗。 “日后谁再伤她分毫,本尊必让她十倍奉还!” 铿锵凛然地掷出了这么一句话,北胤拉着瑶夙的手进了殿内,身后一阵冷森森的妖风刮过,将殿门合了起来。 瑶夙挣了好几下才挣开他的手,嘴里小声的咕哝着,前方的人忽然转过身来,眼睛竟然红了一圈! “你是傻子吗?金雅让你你就过去?她是矢屿的女儿你知不知道?她在妖界的女妖君中修为算是拔尖超群的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危险你知不知道?!” “……”瑶夙被他一连串的低吼声吼得有些冷,方才还在嘀咕的话自觉地就脱口出来了,“我还没说你在里面呆着这么久才出去……” “我若是一开始就出去把你拉回来了你以为她不会怀疑?阿幺,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还是不要随便走动的好,万一出了什么事,我怕我保不住你。” 瑶夙从未见过一个男子红着眼眶说这样的话,脑子里登时一片空白,反应了许久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歌意思,只从乾坤袋里取出来一只酒葫芦递了过去。 “我听你的话没有出王宫,托了个小妖从妖市上给我沽来了一壶酒,兴冲冲就跑过来想跟你一起喝,我哪知道她会在门口。” 北胤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接过她手里的酒葫芦,拔出塞子喝了一大口。 瑶夙从他手里抢了回来,生怕被他喝完了,赶紧举起来也灌了一大口,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道灵光,于是生平第一次,被酒呛了个半死! 她若是没有理解错,方才北胤的话,是在紧张她? 瑶夙几乎是夺门而逃,酒葫芦落在地上洒了半壶酒水,醇烈的酒香溢在空气中,殿内的少年垂手立着,半晌无言,默默弯身捡起酒葫芦。 瑶夙自是不知被她扔在了殿里的北胤是什么样的神情,只知道自己整颗心都是乱的。 从太燕山门见他的第一眼,她便喜欢他,但也不是她爹娘或者常合上神和元胥太子的那种喜欢,只是因为他好看,因为他会默默揽着师兄的名头替她做许多事情。 北胤说的话她不是不知道什么意思,只是,他们相识不久,仙与妖本身便是万万年敌对的立场,他为何会生了这样的心思?又为何这般直白地告诉她? 自古仙妖不两立,她不能一直呆在妖界,总归是要回去的,届时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和他相处? 理不清的关系越想越烦乱,瑶夙一连好几日都没有再去寻北胤,而他也跟约好了似的,没有命人来传召,也没有亲自过来。 同一座宫墙围起来的女妖君们天天在门外叽叽喳喳的闲谈,讨论着妖皇陛下终于厌烦了这张脸,她们该如何如何方能获得陛下的芳心云云,又讥又酸的女声一个高过一个,生怕屋子里的人听不见。 瑶夙被外头的人吵得越发烦闷,开了后头的窗子跳了出去。 若是在雍圣殿,不等她出去,她娘就会甩出一道神力将吵嚷的人扔到山脚下,可偏偏这里不是昆仑山,她也不是顶着自己的脸的小神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