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狂风呼啸,大雨倾盆而至。 宫人们急匆匆地跑去关窗。江云舒站在最后一扇半开的窗前,忧心地望着远处一个接一个被大雨浇灭的灯笼。 瓢泼大雨中,深宫之中灯火晦暗。江云舒皱眉,大雨浇灭了灯笼,谢凛怕是不好带人搜宫了。 线索与证据也极易湮没在这样的大雨之中。 江云舒伸手关上最后一扇窗户,甩了甩手,落下一串晶莹的雨珠。 “膳房都备着什么汤?不管有什么,让膳房送两样过来,最好有酸辣开胃的。再切点肉片,和鲜嫩的蔬菜一起送过来。” 江云舒话音落下,桃叶半天才回过神来:“姑娘是要……烫锅子?” 柘枝声音惊讶:“姑娘还有心思吃夜宵?” 江云舒严肃地纠正:“这不是夜宵,是我还没来得及吃的晚饭。” 柘枝:“……姑娘还有心思补上没吃的晚饭?” 江云舒:“不吃会饿得睡不着觉。” 柘枝声音破碎:“难道姑娘吃饱了,就能睡着了?” 江云舒点头。 “你们也轮换着去吃点,天凉了,饿着肚子睡觉容易受凉。” 柘枝:“……我们今夜应该睡不着。” 江云舒宽慰道:“应该没事了。” 桃叶和柘枝的脸色依旧很差,她们今夜听到了掌印那么大的秘密,掌印真的不会杀她们灭口吗? 江云舒想了想,换了一个宽慰的角度:“要是掌印要我们的命,今夜就更应该好好吃一顿、好好睡一觉了。” 桃叶和柘枝:“…………” 她们算是看出来,什么也阻挡不住姑娘吃好睡好。 膳房送来了两个锅子,一个是排骨汤的,另一个是江云舒想要的酸汤。 金黄色的酸汤里添上红色的辣椒,翻滚中冒出来的香气又酸又辣,闻起来就让人食欲大开。 江云舒在酸汤火锅里涮肉,酸辣解腻。在骨汤火锅里涮蔬菜,蔬菜吸入了骨汤的香气,比涮肉更美味。 江云舒吃到一半的时候,谢凛回来了。 谢凛原本想直接去浴房,可是火锅的香味实太浓,让谢凛完全无法忽视,他顺着香味就走了过来,看到江云舒正吃得热火朝天。 谢凛神色复杂地看着江云舒。 “你胆子倒是大?”谢凛问道。 江云舒看向谢凛:“掌印也来吃一点吧,我让膳房备着汤底呢,肉菜也都是现成的。” 江云舒知道谢凛也饿着呢,他又爱洁,吃火锅一定要各吃各的锅底。 她不好意思自己一个人吃独食,就吩咐膳房也给谢凛留一份。 还好她早有准备,江云舒说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吃上锅子,掌印就回来了。” 桃叶和柘枝从谢凛进来,就悄无声息地退出去。退到门口的时候听到江云舒说这句话,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闪过同样的念头。 若是姑娘吃锅子只用一刻钟,碰上掌印回来,那算是碰巧。 可姑娘吃锅子已经吃了半个时辰了,全都吃完怕是要一个时辰! 姑娘吃那么久,吃锅子的时候碰上掌印回来不奇怪,碰不上才奇怪! 两个侍女想到的,谢凛当然也想到了,他目光落在膳桌上一个又一个的空盘上。 “你当真不怕我杀了你?”谢凛问道。 江云舒眨眨眼睛:“分明是别人在害我,掌印在帮我查出害我的人,我为何要怕掌印杀我?” 江云舒在谢凛走进屋子里的时候,就偷偷观察过他了。谢凛的脸色恢复如常,眼睛里的红血丝全都褪去。警报解除。 谢凛轻笑一声,不给江云舒装傻的机会:“那两个宫女害你的办法,不就是让你听到我的秘密,然后被我灭口?” “那两个宫女说的那些秘密……”谢凛沉声道。 江云舒立刻打断谢凛的话:“我突发性耳聋,一个字都没听到。” 谢凛:“哦?可是后来臣又对娘娘说了一遍……” 江云舒抢答道:“我一个字都不信!” 谢凛:“都是真的。” 江云舒:“…………”聊不下去了! 她清了清嗓子:“既然小皇帝是仇人之子,陛下想杀就杀吧。” “杀了小皇帝,就不能杀我了哦。” 谢凛愣了一下,笑出声来。 “用小皇帝的命换娘娘的命,这笔生意倒也勉强做得。” “可是娘娘还求我饶了那些宫女,她们的命,又要用谁来换?” 江云舒立刻说道:“等掌印查清楚后,用幕后之人的性命,还有为他办事的那些人的性命来换。” “杀掉这些人,比杀掉什么都不知道的宫女,要爽多了。” “经常杀人的都知道,质量比数量更重要。”江云舒真诚地看着谢凛的眼睛。 谢凛又一次被江云舒逗笑了:“那就按娘娘说的办。” 谢凛突然有了胃口,让膳房将他那一份锅底也端上来,要和江云舒一起吃火锅。 不过吃火锅之前,谢凛要先去沐浴。 江云舒忍不住提醒谢凛:“吃完锅子,头发上难免沾染上气味,掌印还要再去沐浴。” 谢凛看向江云舒:“娘娘在劝臣不必沐浴,先来吃锅子吗?” 谢凛伸手解开身上的斗篷,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江云舒立刻改口:“当然要先沐浴!” 江云舒吃火锅暂停,等着谢凛一起吃。 谢凛沐浴完,半湿的头发梳成简单的发髻,坐在江云舒对面。 江云舒面前的两个锅底也都换过了,她换了一个鸡汤的、一个清汤的。刚才算是晚膳,可以吃得重口一些,现在算夜宵场了,还是吃清淡一点更养生。 火锅吃到一半被迫暂停,闻着香味等谢凛,江云舒刚才吃到肚子里的东西仿佛都消化掉了,等得她又急又饿。 重新开吃后,江云舒的筷子动得比谢凛这个一直没吃过东西的人还快。 她看起来是真不怕……谢凛盯着江云舒,心想她哪里来底气,笃定他不会杀她? 谢凛原本没什么胃口,他每次杀过人,都有一种餍足的感觉。若是以前,他今夜绝对想不起来吃东西,身边更没人敢提醒他。 可是今日,他看着江云舒吃得那么香,自己不知不觉也跟着食欲大开,吃了许多。 两人各自沐浴之后,江云舒躺在床上,困得直打哈欠。 夜已经很深了,再不睡觉都快天亮了。她今日先是受到惊吓,刚才吃撑了,又沐浴过……江云舒头一沾枕头就要睡过去。 可谢凛偏偏要拉着她聊天。 谢凛把江云舒的发丝缠绕在自己的指尖上,一圈一圈地绕着玩:“娘娘为什么一点也不怕臣杀了娘娘?” 江云舒困得已经没有了编谎话的能力,她打了一个哈欠,泪花从眼角流下来,直白地说道:“掌印真的在乎,自己的身世被人知道吗?” 做局害她之人,显然认为谢凛是极为在乎的,才想用这招除掉她。 可是依江云舒对谢凛的了解,她觉得他不会有那么在乎。 谢凛听到江云舒的回答,怔了一下。 没想到她平日里看起来傻乎乎的,吃吃睡睡像只小猪,在关键的事上,倒是出乎意料的通透和敏锐。 “是,我的确没那么在乎。” 谢凛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出现在先帝和先帝的母亲面前的时候,他期待着他们认出自己,可是谁也没认出他来。 他得到先帝的信任和重用,日日都要面见先帝,先帝还是没认出他来。 他当上东厂督公,权势滔天,无数人来打探他的身世…… 谢凛想起自己那时期待极了,他期待着有人挖出他的身世,告诉皇帝和太后……可惜那些人也都是废物,他只对自己的身世稍加遮掩过,那些人竟没一个能打探出来的。 一晃很多年过去,谢凛已经不再期望有人来陪他玩这个游戏。 没想到这个游戏突然开启了,江云舒成了这么多年第一个当着他的面听到他身世的人。 至于江云舒的表现,谢凛的指尖缠绕着江云舒的头发……他也不知道自己满意不满意,勉强算满意吧。 谢凛对江云舒说道:“其实我在十六岁之前,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江云舒的眼皮已经合上了,可谢凛竟起了谈兴。 江云舒仿佛回到了穿越前上课打瞌睡的状态,睡觉只敢睡八分,还有两分精神要防备着突然被老师提问。 “义父有一百多个义子,有些是父母养不活扔掉的孩子,有些是捡回来的小乞丐……我一直以为我的身世和他们一样。” 出生自贫苦人家的、没人要的孩子。 虽然有人会和谢凛开玩笑,说穷人家可生不出他这样好看的孩子,他说不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少爷,但谢凛从来没相信过。 倘若他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又怎么会被扔出去呢? 义父手下的所有养子,全都净了身。义父传给他们的武功,净了身才能练得更好。 起初,义父教他们所有人练功。没过几年,义父就开始安排各种要命的试炼。 再然后,就是义父让他们自相残杀。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义父从一开始就说清楚,他们这么多人里头,最终只能活下来一个。 起初,谢凛和温凛并肩而战,杀死别人。 他们背靠着背,将自己的后背交付给彼此。就这样,他们杀死了所有人。 只剩下他们两人,必须要一决生死。 那一年,谢凛十二岁,温凛十四岁。 两人还远远不是义父的对手,听从义父的命令自相残杀,他们才能活下来一个,否则两人都要死。 谢凛很想活。 但是他的活,要用温凛的死来换。 谢凛最终做出决断,他对温凛说:“我们不要真打,假装打得厉害,等我给你暗号,一起去刺杀义父。” 其实谢凛和温凛都知道,他们两个尚未长成的少年,一起去刺杀正值鼎盛之年,武功高强无人能敌的义父,结局只有一个。 但是他们宁愿殊死一搏,一起死在义父手中,也不愿意自相残杀。 ——谢凛如此想。他以为温凛也如此想。 倘若是现在的谢凛,他一定能发觉温凛隐藏在平静面孔下的真实想法,可那年谢凛才十二岁。 直到最后一战,谢凛和温凛假装打得难解难分之时,他持剑指着温凛,向温凛比了暗号…… 那一瞬,谢凛才发觉不对。 可是一切都晚了。 温凛向前一步,撞在谢凛的剑上。 鲜红的血喷涌而出,溅落一地。 谢凛大喊着抱住温凛,温凛的头轻飘飘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声音飘入谢凛的耳朵里。 “最想活的人,最该活下来。” “带着我那一份,好好活下去。” 温凛死了。 谢凛成了最后活下来的人。 谢凛想告诉温凛,其实他也没那么想活了。可是温凛说,要连着他那一份活下去,谢凛只能孤身一人艰难地向前跋涉。 义父看到最终活下来的人是谢凛,脸上的笑十分古怪,谢凛看不懂。 谢凛又苦练武功多年,终于亲手杀了义父。 义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谢凛,竟然没想到谢凛会杀他。 “你……忘恩负义……” “若不是我,你一生下来就死了!” 义父拼着最后一口气,告诉谢凛他的身世,告诉他是皇后嫡子,本该生下来就是太子。 但是被贵妃一党所害,一生下来就被偷出宫——义父那时正是宫中办此事太监,他本该杀死刚出生的谢凛。 可无人知晓,谢凛的义父与皇帝有血海深仇。 谢凛的义父全家都死于皇帝手中。杀死仇人的小孩子,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远不能让谢凛的义父满足。 他把这个本该当太子的孩子养活了,却又阉了他,让他再也无法继位。 他想让谢凛亲自弑父,为他报仇! 义父在生命的最后,呵呵笑着告诉他:“你以为贵妃一党真能做出偷皇嗣这么大的事?” “他们能办成,根本是皇帝在背后默许的。” “呵呵……你的亲爹,为了他另一个儿子,想让你死……” 义父死了。 谢凛入宫了。 他慢慢寻找当年的真相,发现义父说的几乎都是真的。 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贵妃一党能成事,究竟是皇帝不知道,还是皇帝真的默许了?如今已经无从考证。 谢凛也懒得考证,直接杀爹。 爹死了,哥继位。 谢凛知道自己接着杀死大哥和他的母亲,才算报仇成功。 但他不着急。 活着这样无趣,他又不能去死,只能自己寻找一些趣味…… 谢凛让继位的新帝信任他、依赖他……让他沉迷声色,荒淫无道…… 他像女娲捏泥人一样,一点点捏出一个昏君,想看看一个昏君能让大齐变成什么样…… 谢凛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他听到江云舒的呼吸逐渐平缓,但他没有去叫醒她。 “我原本想一直留着他的命……我的游戏才刚开始呢……” 直到先帝下旨,封西平侯府的姑娘为妃。 “他封谁为妃都能活着,偏偏封了你……” 谢凛只能遗憾地中止自己的游戏,让先帝死在大婚当晚。 谢凛以为已经睡着的江云舒,突然睁开了双眼。 她的双眸像一片幽深的湖,表面平静无波,内里暗潮汹涌。 “所以那一夜,先帝不是自己暴毙而亡?” 江云舒说的是问句,语气却很笃定,她已经知道了,先帝暴毙是谢凛动的手。 谢凛在她的洞房之夜杀了皇帝…… 江云舒之前她想不明白的事,如今都想明白了。 她说:“在我进宫之前,掌印就见过我。” “宫妃殉葬的那一日,就算我不去求掌印,掌印也会救下我。” 谢凛倏然一笑:“没想到娘娘如此聪慧……” 江云舒的聪明敏捷,又一次出乎谢凛的意料,他没想到江云舒反应这样快。 “娘娘难道没听过一句话,太聪明的人活不长?” 谢凛伸手去掐江云舒的脖子。 可是现在,谢凛再也吓不住江云舒了。 她朱唇轻启,嫣然一笑,低头将谢凛的指尖含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