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公社的书记姓郭,是县里下派的,担任书记后举家搬迁到了公社。他派人请褚归出诊时,褚归正接待着病患,褚归看病历来不论身份,只依先来后到轻重缓急,听闻书记母亲是久病而非急症,便道他忙完再过去。 公社的干部大多住在同一片,褚归到时街口早有人伸着脖子张望,见他远远迎了上来,殷勤地在前带路,称郭书记请了小半日的假,专门候着褚归。 书记家是一栋朴素的二层小楼,瓦片顶带个宽敞的小院,一隅用竹篱圈了鸡舍,旁边种了点菜,檐下晾着几l件衣服,处处彰显着生活气息。 “褚医生来了,快请进。”郭书记热情地招呼褚归进屋,他夫人适时捧上一杯热茶,两人穿着齐整的青布衣裳,丝毫不见领导的架子。 “谢谢。”褚归之前因巡诊的事和郭书记打过交道,因此不算陌生,他站着未坐,直接询问病人在哪,搁在案几l上的茶自是碰也没碰。 “在这边。”两层小楼,郭书记夫妇与患病的母亲均是住的一楼,二楼空着,有时家里来个客人,或儿女归家时住。 郭书记带着褚归进了母亲的卧室,一面采光的玻璃窗照亮了屋内的陈设,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靠坐在床头,手里拿着针线,她循声望过来,虚着眼睛,视线难以聚焦。 据郭书记所言,他母亲大概半年前开始视力模糊,起初他们以为是上了年纪老眼昏花,遂没有放在心上,后来模糊的范围日益扩大,妨碍到了正常的行动,送到县卫生院检查发现患了白内障,用了药,但收效甚微。 如今郭母已经不怎么出屋子了,精气神日益萎靡,体质也变差了,时不时喊腰酸头疼,作为人子,郭书记恨不能以身代之。 “前些时候我妹妹把我妈接到省城住了几l个月,带她到省城的大医院看病,同时散散心,昨天刚送回来。”郭书记向褚归解释为什么现在才找他,“听说您把贺岱岳母亲的眼睛治好了?” 虽然褚归的医术被十里八村的人吹的神乎其神,可郭书记觉得他毕竟年轻,哪怕比得过县卫生院的医生,跟省城大医院的资深名医总有一定差距。 表面上郭书记在说时间不凑巧,但褚归明白,若不是他打听到自己治好了潘中菊的眼睛,照样不会有今日的出诊。 潘中菊的失明是由于外伤导致,与郭母的白内障属于两种不同的病症,郭书记病急乱投医,都是眼睛看不见,兴许褚归真有办法呢? 相对于郭书记的死马当活马医,郭母的表现反而更具信任,为了宽慰她,郭夫人没在她跟前少说褚归的事迹,总之就是褚医生那么厉害,妈您别灰心,他一定能把您治好的。 此刻郭母视野朦胧,结合儿媳的描述,脑袋里自发给褚归构建了一个神医的形象,面对褚归的指令,她十分配合,不带半点迟疑。 “您以前是不是患过肝病,大概四十几l岁的时候,然后家里又出了事,导致您有两年心情不太好?”褚归的话令郭书记一家颇为意外,无他,褚归说 得又准又玄乎,跟算命似的。 “对对对,褚医生您真神了!” 郭母反握住褚归的手,心中对他的信任上升到了新的高度,“我四十六岁得了肝炎,五十五那年文启的父亲去世,我和文启父亲自幼相识,做了几l十年的夫妻,说实话,当时我真想跟他一块去了。” 郭母在丈夫去世时曾心存死志,郭书记和底下的弟弟妹妹们哭求着让她别丢下他们,他们没了父亲,不能再没有母亲。看在孩子们的面上,郭母藏起悲伤努力过活,好不容易走出了阴影,却病痛缠身,半年来郭书记他们片刻不敢离人,唯恐郭母一个想不开做了傻事。 即使郭书记的父亲已离世近十年,郭母提起丈夫依旧觉得感伤,郭书记揽过她的肩缓声安慰了一番,随即面带期盼地看向褚归:“褚医生,我妈的眼睛您能治吗?” “能,您母亲的病主要是肝肾阴虚引起的,肾主藏精,肝主藏血,我开一副补肝益肾的药佐夜明砂明目退翳,坚持服用一段时间可以看到明显效果。”郭书记他们是门外汉,褚归没长篇大论地讲医理,只要知道能治就行。 郭书记闻言欣喜不已:“太好了,妈你听见了吗,褚医生说你的眼睛能治!” “听见了,听见了。”郭母浑浊的眼眶中落下大滴泪水,郭夫人低头擦了擦眼角,万分诚挚地向褚归致谢。 郭母的卧室不方便书写,一行人出了卧室,到堂屋等着褚归开药方。熟地、首乌、刺蒺藜……褚归握着钢笔在纸上写了二十多种药材,因为母亲的病,郭书记特意对中草药进行过了解,然而褚归写的药方里,他仍有数种闻所未闻。 中医入药之物千奇百怪,例如夜明砂,名字听着文雅,实则为蝙蝠的干燥粪便,怕郭母听了心中膈应,郭书记识趣地换了个话题,改夸褚归的字:“褚医生的字和人一样出彩,果然年轻有为。” “书记您过誉了。”褚归斟酌着定下各类药材的分量,确认无需增减后递给了郭书记,“公社卫生所的药种类不全,得麻烦你们自己上县卫生院抓。” 褚归的药用得巧,但对郭书记而言凑齐他方上的药不是难事,所以他在开方时优先药效,而非是否易得。 “好,辛苦褚医生了。”郭书记郑重接过药方,开了药不算完,褚归又另起一张纸详细写下熬药与服药的步骤与禁忌,一通交代结束,时间不知不觉到了傍晚。 郭书记请他留下吃饭,褚归委婉拒绝,贺岱岳说了来接他,这会儿估计在卫生所等着了。 “那我送送你。”郭书记没有强求,褚归还要给郭母复诊,改日总有合适的机会。 贺岱岳让褚归给首乌起名时,见卫生所人不多,以为褚归能下个早班,回村安顿好小马驹,卸了瓦片便马不停蹄地往公社赶,未料到卫生所扑了个空。 田勇告知了褚归的去向,因着褚归的关系,卫生所的均没把贺岱岳当外人,褚归回卫生所时,贺岱岳在后院和食堂做饭的徐师傅聊得火热。 “徐师傅把他点豆腐的独家秘方跟我说了。” 贺岱岳讲述着自己的收获,动作自然地取了褚归的药箱挂到肩上。 “嗯?徐师傅不是说他点豆腐的技术不外传的么,你灌他迷魂汤了?” 田勇忍不住插嘴,他跟徐师傅多少年的交情了,点豆腐的敲门徐师傅可从未向他透露过一个字。 “没,我许了两只野鸡跟他换的。” 贺岱岳如实道,“你要是想学的话,徐师傅应该愿意教。” 私产划归了集体,徐师傅一家如今不靠卖豆腐做营生,啥外传不外传的,不过是句托词而已。 “算了,我开玩笑的。”做豆腐多费劲田勇心里有数,他医生当得好好的,学什么点豆腐,“时候不早了,你们赶紧回去吧,我也下班了。” 暮色昏沉,确实不能耽搁了,田勇掩了门,同贺岱岳他们离开了卫生所,在岔路口的位置分了道。贺岱岳一手从外套内袋掏出个纸包:“徐师傅蒸的馒头,热乎着呢,我吃过了,这是给你拿的。” 贺岱岳空手来的,承诺两只野鸡下次上公社补,徐师傅自觉占了便宜,掀蒸笼夹了几l个馒头死活塞到贺岱岳怀里催他吃。 带着热气的馒头保留着出锅时的宣软,指腹捏着轻轻往内陷,褚归失笑出声:“你下次该向徐师傅讨教一下发面的技巧。” “我问了。”贺岱岳与褚归心意相通,知晓他笑的是上辈子那能冷了能砸核桃的包子,“徐师傅送了我团面引子。” 贺岱岳默默把做包子提上日程,有了面引子,他定能做出成功的肉包子一雪前耻。 说说笑笑间天色逐步转暗,贺岱岳打开了手电筒,一手牢牢牵着褚归。两人乘着星光到了家,深秋的星子虽不如夏日璀璨,但零零散散的,恰恰合了秋意。 潘中菊歇下了,贺岱岳压低了嗓子:“要去看看首乌吗?” “要。”褚归点头,二人悄悄摸到后院,动物的听觉敏锐,在他们靠近前首乌睁开眼睛不安地踏了踏蹄子,贺岱岳放了把麦子到褚归掌心:“它喜欢吃麦子,你喂它试试。” 嗅到麦子的香气,首乌慢慢凑向了褚归的手掌,湿润的舌头卷走麦子,陌生的触感令褚归起了层鸡皮疙瘩。 “有点痒。”褚归忍着缩手的冲动,语调里蕴含着他自己未曾察觉的轻快笑意。 一把麦子见了底,首乌的情绪肉眼可见地平静了下来,褚归像白天那样摸了两把它的鬃毛,天麻在他脚下转了半天,一直无人搭理,冲小马驹凶巴巴地哈气。 “抱歉。”褚归这才反应过来他忽视了天麻,蹲下身替它顺毛赔罪,天麻用尾巴勾着褚归的手腕,叫得那叫一个黏糊委屈。 贺岱岳看看首乌又看看天麻:“我咋感觉我们像养了两个孩子?” 褚归顺毛的动作一顿,沉思片刻:“你这么说,似乎也没错?猫老大马老二,将来若是养狗,岂不是狗老三?” 语罢褚归被自己逗笑,跟贺岱岳待久了,一天瞎想些什么有的没的,啥猫老大马老二狗老三,完全不是他以前会说的话。 “猫和狗在一起,会打架吧?”贺岱岳还真在考虑养狗的可能性,“不然到时候抱狗崽让天麻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