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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回村(1 / 1)




鈏从黄石沿着梅江往白鹭镇走,要经过四五个村落。山路迢递,有银走了几个时辰,就到了一个叫蛇迳的地方。元田河流到蛇迳,就汇入了梅江。蛇迳两面临水,山势迅速低落成为半岛。岛上晨钟暮鼓,寺庙香火历来极为旺盛。寺庙上游,就是当年灯花从娘家到河村的渡口。
好事之徒发现,蛇迳正对着梅江下游的一座山峰,各有一座寺庙,寺门遥遥相对,钟声互相唱和,高低起落,布满梅江。蛇迳上的小寺叫江口寺。这天一早,管庙的北斗起来撞了晨钟,焚香点烛,念了一阵子佛经,就出得寺门,往蛇迳的后山走去。
夏天的早晨凉风习习。北斗衣衫轻飘,就要拐道到渡口。他要对岸的岭子脑去,看看昨晚有没有农户杀猪。自从他的叔叔书苗把他赶下船,北斗就四处流浪偷鸡摸狗,最终发现寺庙是个稳定的去处。他衣食无忧,只是肚里的油水不足,肠子时常纠结不畅。生理上的不舒服变为心理上的不痛快,也就时常趁空溜到附近村落里,以化缘之机寻觅荤食。
刚要跨过木桥,树上却落下一粒鸟粪,正中脑门。北斗一抹,手上满是腥臭。北斗走到桥下,伏身洗手,却听到桥上脚步声声,惊得鸟飞叶落。北斗起身一看,桥上那人朝小寺方向迈步而去,于是一肚子气愤。如果这人早一步过桥,那鸟粪就归他了,如今却无端让自己先一步领受。
北斗冲着背影喊,施主去哪里呢?怎么这么早上香来了?那人扭过头来,却是同村的乡亲。有银穿得一身清气,布褂布鞋沾了露水,高大瘦长的身材让北斗自惭形秽。看到行李上的香烛,北斗问,老哥,原来是你,以前怎么从来不见你来这里上香呢?
有银说,生意不顺,四处求神求佛保佑,今天转到这里来了。看到北斗洗手上岸,又问,看你模样,是寺里的掌门吧?这么早进到后山,是化缘去还是砍柴去?北斗说,当了掌门就不必操心油盐柴米,自有施主送来,我是准备进村化缘去的,看来今天的缘落在你身上。
有银笑着说,有缘,有缘,同是河村人,你是掌门,我是掌柜,你是替众生管寺庙,我是替东家管铺子,还是你的生意大,你找了一条好出路!
北斗笑着说,鸟有鸟路,蛇有蛇路,青蛙没路,连跳三步!我这是被你大哥给逼出来的!有银听到北斗提起大哥,不敢接话。北斗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这有财在书苗船上抢了我的生路,自己也走上了绝路!有人说他是累死的,有人说他是灯花克死的!总之替我出了口气!
有银说,都是河村人,何必这么大的气!再说我大哥也是替你叔叔书苗卖苦力,不是他抢你的路,而是你自己被叔叔赶下了船!
北斗说,你看你看,你也向着你大哥,不念我们是同村了吧?我可顾念老乡,看你走了这么远的路,该是累了吧?到庙里喝口水去。
北斗带着有银,回到寺里,打开大雄宝殿的正门,让有银一阵上香跪拜。进香之后,有银就与北斗问起了老家的情况。
有银说,听说这边还是红军掌管政权?人们还相信那个苏维埃?北斗说,可不是,红军上个月刚走,半夜里经过蛇迳,从我们河村往下走,我听着那脚步声,响了大半夜,听说从石城那边下来的。
有银说,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这梅江边不得安身啊!这天才变了几年,前脚红军走,后脚白军就来了,黄石的苏维埃就散了!
北斗说,可不说,这几年红军管着这地盘,那些达官贵人倒了台,人们都分着阶级呢,你们家有玉不但分了田,还当上了苏维埃的干部,那个肖铁匠当了头,起初就把苏维埃就设在我们河村,后来我们上长洲、下长洲、蓼溪、楼子脑、大坪合并成一个乡后,苏维埃才移到小镇的谢氏宗祠去。
有银叹息说,真是世事难料!我们家有玉的好日子眼看到头了!这红军一走,这苏维埃迟早要散的!
北斗说,红区的变化确实不可预料,地主富农,贫农干部,有许多不明显的界线划得清清楚楚,分田分地,男女平等,许多清清楚楚的界线又一下子打破和抹掉。你家有玉一辈子就想有自己一亩三分地,现在一下子就实现了,而你家大哥有财呀,如果不是病逝了现在准是个大财主或大地主,被人打倒了,白费了一辈子的劳累。
有银说,人世真是不可捉摸,那书苗家里被打成地主了吗?
北斗说,那倒没有,他家并没有多少地,只是走船积了些钱财,看到红军来了,就大半给了苏维埃,他可拥护苏维埃,说河村人家都是小姓,而小姓能掌权,盘古开天第一次!他原来本想建栋青砖房子,但红军一来,谁还敢当财主?最终只是建了一栋土砖房。
有银问,你怎么不回去分田分地呢?北斗摇摇头说,虽说现时代泥腿子欢天喜地,但我却喜欢原来的生活,就是有地了又怎么样呢,还不是以前的累,只是多得一些粮谷而已,社会并没有什么大变化!再说如今红区讲究平均平等,你再怎么辛苦劳累,也不可能过上地主老财们的生活了,那有什么劲儿呢?
有银说,大有不同吧?农民民种自己的地,心里高兴,家家养猪,鸡鸭满地,生活红火。
北斗说,这倒是,镇上那个杀猪的李屠户,生意可好呢!对了,你呢,你怎么不回来分地?
有银说,我也不喜欢种地。
北斗说,听说现在黄石成了白区?白区不讲共产,你跑回来干吗呢?你是怕白军,所以才回河村的?
有银说,苏维埃掌权时,店员涨了工资,红军告诉我们,东家剥削了我们,可以起来造反,我是高兴了几年。但红军规矩多,日子是过得舒坦,但要发财却不容易!
两人说了一阵子,就各自告别,谋划自己的小心机去了。有银走出蛇迳的茂林修竹,准备趟过河滩到对面去。北斗提醒说,你不是回黄石?路在那边!有银说,我想回河村,大哥去世后,我一直没有回老家,我想看看有玉他们,顺便再去下面的寺里进香,听说那里很灵验!
北斗说,灵验过屁,那山寺的掌门都被苏维埃政府捕了去,现今是个老婆子在看山门。那年夏天久旱,村民上山求雨,寺里摆起了香案,掌门对乡亲说,红军来了,坏了庙里的规矩,有钱人都逃走了,庙里供应清淡,神佛怪怒,就不降雨水了!只有富人回来了,这天气才会起变化。这事传到了政府耳里,派人上山把掌门抓了起来,一审问,这掌门受地主支使,想煽动乡亲不要与红军和苏维埃政府一条心。
有银说,我们生意人,见庙就跪拜,见人就说好,有寺庙就得去。你这么一提醒,我可就不敢大模大样上去,别让政府认为我是外逃地主派回来的呢。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有银过了江口,就是一段悬崖峭壁。过了峭壁,沿着梅江往下走一两里,就到了河村。但有银没有进村,而是沿着江边的小路顺水而下。十年前,有银生气不肯去筠门岭,灯花没有帮手,眼睁睁看着大哥病逝在家里,有银心有愧疚。大哥走后,灯花一直捎来口信,说年节时分要回家过年。但他一直不敢面对灯花,只能独在异乡,情形落寞,幸亏可以找喜妞。
仰华山寺在白鹭镇西头,寺庙边还有座书院,陈炽当年就在这里读书。这书院是启堂文社筹资创办的。这个启堂文社,是梅江边十八族姓创办的。但这十八族姓,却不包含河村的几个小姓人家。红军来了后,书院改成了列宁小学,小姓人家才有资格进学堂。红军一走,学堂又关了门。
有银站在庙门口,小镇的太极双鱼模样一览无余,小岛就在脚下,传说寺庙里有人开门远望,看到一个漂浮物,用扫把指点给人看,没想到就定在了山脚下,却是一个从不沉没的浮岛。
陈炽在京城为官时,有人问起家乡,他随口成诗:寨有中洲并盖州,八字水支两片流,左有仰华钟鼓响,右有莲花结成球。有银自小听着陈炽的故事,不由想起这位有名的乡贤,登上仰华寺,饱览了一番“仰华八景”,什么十里竹岸、清夜滩声、香潭水月、中洲渔火,什么莲峰樵唱、横江棹歌、瑞林朝爽、云阁摩鸢,都是些文人搬弄的词句。
进得寺庙,看庙的老婆子前来招呼。有银接过老婆子手上的香,点燃插进香炉,低头祷告,请佛主保佑事能成功。出了寺庙,有银在山顶远眺,只见梅江滚滚东来,蛇迳果然遥遥可望。
下山路上,有银看到一位村民挑着柴火,问起了李屠户的家。在镇子西头,有银找到了李屠户。一进门,就听到几只硕大的苍蝇嘤嘤嗡嗡,冲有银飞来,转几道弯,又落到一块案板前。给有银上了茶水,李屠继续在石头上霍霍地磨着刀,细小的退毛刀,宽大的开膛刀,尖锐的剔骨刀,粗笨的砍骨刀,在石头上磨得发亮,哐当一声落进一个竹篓里。
有银说,李师傅,生意不错呀,这刀磨得这般有劲。李屠笑一笑,还行,如今乡亲们有田有地,喂猪喂鸭,六畜兴旺,这生意自然多了起来。有银试探地说,能不能帮我杀一头猪,全部卖给我?我要挑到盆村的亲戚家,婚礼办酒宴用。
李屠户说,要是一个月前,这事还好办,那时这梅江上下都还是红区。但上个月红军走了,我半夜起来去杀猪,亲眼看见。红军走的时候从长沙过渡,把两岸的门板都征去搭浮桥,弄得我那天为东家杀猪都找不到案板!这可是我平生第一次遇上的新奇事!现在这里还是红区,杀猪是有规矩的,苏维埃政府管得严,布告上说“私运粮物到白色区域者严办”!我可不敢冒险!
有银把三十块光洋掏出来,给李屠户说,这是生猪的钱和宰杀工钱,多余的不用找了,你帮我找一头猪,就说是红区卖掉了。李屠户看着三十块光洋,心有所动,但还是不敢接下钱来。
有银悄声对李屠说,你不是说红军走了吗?如今这白鹭镇的区乡苏维埃,已经是自身难保,谁还会管着你杀猪的事呢?!
李屠点了点头,说,明天早上你到岭子脑来挑猪肉,这样你就不必经过小镇,直接从蛇迳经过,沿着小路往盆村走。有银说,明天一早听到猪叫,我就进村,装作是你的挑夫。
两人说定,各自欢喜,作揖告别。从李屠家出来,有银说定了生意心里高兴,但想到挑夫,又心里打鼓。把猪肉从红区挑到白区去,能不能找到合适的人可是难题,杀猪容易挑猪难,不是脚力的问题,而是跨界出境有没有胆量。有银想来想去,还是想到了有玉。对,关键时期兄弟才会帮忙!兄弟照应着一路到黄石,也有个可靠的伴。
但有玉同意,灯花会同意吗?有银又犯愁了!
有银一个人来到小镇,找到了区苏维埃。区苏原来是国民党的乡公所,一条小河边,巍峨高大的谢氏宗祠始终是政治文化中心。如今屋宇换了牌子,与以往比,标语明显多了起来,“布尔什维克”“苏维埃”“红军”等字眼铺天盖地,像除夕涌出来抹布和毛巾,把旧世界轰轰烈烈洗刷了一番。墙壁上石灰水涂写的汉字高过人头,红纸上墨汁淋漓,不知是那位乡绅的好字。镇里仿佛刚举行过盛大的节会。
有银正要进区苏,被一个人拦住。有银说出有玉的名字,才得到允许进去。祠堂正中挂着两个外国人的纸相,胡子老长。一盏马灯高悬房梁,下面是一张宽阔的木桌、几条长凳,墙角杂乱地堆着各种纸张,有些是报纸模样,卷起的地方隐约可见《红色中华》等字形;有些是布告,正文的字体明显有蜜蜂那般硕大。一个长官和有玉讨论着什么事情,估计是门外那人说的区委书记了。
有银在下厅里连叫了几声,有玉,有玉!
有玉看到有银出现在区苏,非常意外,对区委书记说,这是我弟弟,有银!书记说,亲人找来了,必定有什么紧急事,你先回家处理好再回来商量吧!对了,你的耕田队可不能散了,红军走了但红军的家属还在,现在人心惶惶,这些红军的家属可是稳定人心的重要力量!
有玉点了点头,说声“书记放心”,就拉着有银往外走。出得祠堂,有玉说,你好久没有回家了,今天我们回家去,看看大嫂和两个侄子,十多年不见,你恐怕都认不出来了,大的捡狗吵着要当兵了呢!
有银看到有玉浑身散发着活力,不再是以前的愁苦模样,感觉这也是红区的一个大变化。有银问,哥,你不计我的仇了吗?当初在黄石那样对你?
有玉说,都十多年前的事了,还记什么呢?你当初不希望我管束你,走与留也分不出是好是坏,我后来不是找着活干了嘛!我还更喜欢当排工,可以时时回河村看看,否则,我哪里知道大哥病逝的事情呢!
看到有玉不计前嫌,有银略加放心,但尽里却更加内疚。有银对有玉说,听说红区小姓能掌权,这谢家的大祠堂,如今你也是进出自由了,要是在以前,这可是不敢想象的呀!
有玉说,苏维埃是穷苦人的政府,真的是好政府,我们家分了田,政府的事情也能说上话,这也是我一辈子不敢想象的!只是现在这红军走了,这穷人的苏维埃也面临着生死存亡!对了,你从黄石来,那边变成了白区,听说地主卷土回村,专门找红军家属和苏维埃干部算账,是不是这回事呢?刚才肖书记正与我商量这事。
有银说,是这个情况!
有玉听了,脸上漫起阴云。有银也不再开口。两人各怀心事,经过祠堂后的大樟树,拐到西头的街道,过了石桥,就到了蓼溪。这是梅江与智水合流之处。两人在码头坐下来。
几只空空的货船在码头随波起伏。白鹭镇是苏区对外贸易的重要节点。白区的物资在赣江上行,秘密经过赣县的江口,从贡江转到梅江。一部分继续上行,直抵宁都、长胜,供给苏区军民,而另一部分则改为陆路,从白鹭、黄石两个小镇上岸,分别经九堡、大柏地进入瑞金。为此,白鹭镇的码头,一直是繁忙的。但红军走后,这繁忙突然中断。
看到码头上的货船,有银又想到了走船的大哥。有银知道梅江水路的兴衰。他在码头上想,如果大哥没有病逝,说不定就是红军交通队的说话人了,就像有玉一样,在苏维埃里当干部。那样,自己可就有挣钱的机会了!他可清楚梅江边有不少人混进了苏维埃,其实是为了方便私底下做生意发横财!
有银问,大哥为什么没有把大船留给你呢?
有玉说,我在外面漂泊,半年之后才知道大哥病逝的消息。听大嫂说,大哥把货船暗地里卖了,换了不少土地,所以红军来了后,大嫂家种的其实是自家的,没有新分到田地。对了,你这次回来有什么事呢?
有银终于把回村的目的告诉了有玉。他说,这次来红区是想做一宗生意,白区国军任意抢劫,老表不敢养猪,肉价奇高,听说红区老百姓翻了身,家家户户种地养猪,肉价低得多呢!今天就在岭子脑定了一头猪,约了人明早屠杀,要挑到黄石去呢!
有玉听了,对有银的盘算明白了七八分。他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说,这生意是好,但红区到白区,可不是人随意走动的,更别说挑着重要物资!
有银说,不冒三分险,难得七分利,红白交替正好给我机会!我不趁这个机会挣点钱,永远翻不了身!你在家种地这么些年你知道的,虽说这一亩三分地是你自己的了,但能富起来吗?我得像大哥一样娶亲成家,为家族争点气!你是我亲兄弟,你得帮我一把。
有玉说,我不举报你就是了,又如何能帮上你呢?!
有银说,你不帮我挑,我就找不到其他人了,我只知算数收钱,没力气挑担,我已把三十块光洋压进去了,这也是我们家族的希望!你得帮我把猪肉挑到黄石去,否则本钱收不回来,我就完蛋了,你可不能看着我走上绝路!
有玉没想到有银做事依然武断,像上次刘家铺子赶他走那样决绝,让你没法多加思考,不得不按他的意志走。有玉气愤地说,你这是要把我逼上绝路!怎么帮你?当初大哥生病你为什么不帮他?
有银辩解说,你不也是没帮他?我当时以为大嫂能找到别人!
有玉说,你不敢回河村,就是不敢面对大嫂一家人!我现在是苏维埃的干部,怎么能背地里过白区?
有银说,干部也要过日子,何况苏维埃给了你多少工资呢?你一个耕田队长算什么官,不过是多了公家的事罢了,还不如在家种地自由呢!
有玉说,我能当上苏维埃农业委员会的委员,那是对我们家族和人品的肯定,能决断好多村的事务,以后我们家就有威望,不受大姓人家的欺压了!正如你说的,以前我们小姓人家,哪有资格进谢氏宗祠?哪有资格进乡公所?就是全镇的启堂文社,也没有我们的分,你识字念书,还是到黄石去的!
有银说,当干部有权势,这是好事,但家族要兴旺最终还是得有钱,这次无论如何你都要帮我的大忙,不能眼看着我把三十块光洋丢进梅江!如果是那样,我也只有跳梅江了!
有玉皱起了眉头,犹豫了一下,说,那我回去找区委报告一下,得找个去白区的理由。
敦煌说,有银的到来,让灯花刚刚安稳的生活,又将重新泛起风浪。女人在婚姻中,走进不只是一个家庭,而是走进一个家族。敦煌的话,让独依的父亲深为赞同。
看得出,在神婆休息的间口,敦煌和父亲故意高谈阔论,把现场当作讲堂。忌于父亲在场,独依只好缄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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