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涯俯身拜倒。 眼前是解季同石青色的靴尖。 皇上喜欢干净,他便是由头至脚的洁净,连靴上的暗金云纹都是一尘不染。 这让乐无涯不免想起了过去。 那年,皇上结束了仪式繁琐的殿试,经过一番遴选比较,择选出三份策问卷子,放在了乐无涯面前。 那三份试卷墨汁淋漓,文辞琅玕,短短千言,凝结着学子的累累意气,以及多年来的求学之志。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便是如此了。 皇上摘下叆叇,和颜悦色地望着他:“有缺,朕忙了一天,倦怠得很了。不如你来瞧瞧,该点哪个学子为状元?” 乐无涯先是眯着眼睛,将三份试卷草草一遍,心里便有了主张。 三份试卷中,有一份中规中矩,不偏不倚,可以说是将四平八稳、练达厚朴进行到底,是个天生的榜眼的料。 剩下的两份试卷,便是各有千秋了。 其中一个学子,叫做解季同,文章做得最好,言之有物,文章无一字空洞,兼具了真性情与大识见,显然是出身穷困之地,无雄厚背景,也无优秀师资,止有一双慧眼、一腔丹心而已。 另一名学子,据乐无涯所知,是本朝二品大员之子,颇有家学渊源,书法是颜筋柳骨,文辞是华美精致,但难免有纸上论苍生之嫌。 乐无涯既土且俗,在心底里颇看不上“探花”这个美名。 探什么花,要当就当骑马游街、鲜花着锦的状元郎。 没有什么能比天下第一更叫人心动的了。 乐无涯心中有了决断,也晓得皇上更喜欢哪个。 单论文章水平,这二人自然是没得说。 但论起家世背景,二人也是没得比。 皇上还盯着他,笑盈盈的,等着他的回复。 乐无涯不上他这个狗当,打算另起一行,再起一题。 他佞臣似的为皇上打着扇,实际上有一大半的凉风都归了自己:“臣瞧着哪个都好。皇上认为哪个英俊些?不如先点了探花再说。” 皇上失笑:“你以为朕是你啊?看人专挑皮囊看?” 乐无涯正色道:“学识是内,皮囊是外,内外兼修,才能称得上一等一的人才呢。臣想着,咱们大虞士子济济,俯拾皆是,如恒河沙数,怎么就不能先挑挑脸呢?” 这话全然是不着边际的混账话。 但一来,皇上本就更喜欢相貌洁净清秀之人,二来,皇上更喜欢解季同的文章,但又有些拿不准是否应以安抚、奖赏二品大员为优先,才有此一问。 乐无涯故意看脸选人,实则是给解季同增添了一点筹码。 果真,最后是解季同点了状元。 后来,在与新科进士的会面中,皇上对着解季同一指乐无涯,笑说,玉衡啊,你知道吗,若不是当初有缺跟我说你相貌一流,这个状元郎还落不到你头上呢。 乐无涯抿着嘴跟他一起乐,心里想,老不死的,我是这么说的吗? 他一直坚定地认为,如果皇帝不是皇帝,而是托生在一户普通人家,就他这个欠揍的德行,还不得被人把苦胆都揍出来? 乐无涯只当皇上是一心一意想让他做孤臣,才要干这挑拨离间的缺德事。 现在想想,解季同那时的脸色瞬间就冷了下来,周围的进士们也无不露出了了然的笑容,看向这寒门贵子的眼神,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怕是从那时起,他就认定自己是个祸乱朝纲的奸臣了。 这么想想,可不是么。 一个单凭花言巧语,就能蛊惑皇上靠脸择选殿试三鼎甲的,听起来就是个标准的奸臣。 解季同二十七岁高中状元,如今算来,已近六年。 乐无涯至今还记得,自己那天好端端地去上朝,却被他的当面参奏打了个措手不及。 听他历数自己种种罪过,乐无涯觉得实在有趣好笑,但场景又实在严肃,不可嬉皮笑脸,只能强忍着。 结果,他的喉头一直发痒发甜,只轻轻一咳嗽,就再也停不下来了,人不知怎么的,像是被抽干了全部气力,软倒在金銮殿间,从口中涌出的血,全溅在解季同的靴子上。 那天,出现在他眼前的,就是这么一双好靴子。 乐无涯没劲儿l抬头去看解季同的脸色,只记得此人是特别的爱洁。 自己死前,也算是给他添了一回堵,给自己出了一口气。 不亏,扯平了。 乐无涯极有分寸,一旦想起自己当堂吐血的丢人事,马上偃旗息鼓,约束着自己,不许再去想。 而现今的解季同,和过去相比,已经很不一样了。 他用一句冷漠的发问,作为训示的开场白:“吕德曜,你可知罪?” 吕知州顿时两股战战,拜倒在地,竭力告罪。 乐无涯俯首不语。 鉴于乐无涯听过此人是如何参奏自己的,他一耳朵就听出来,这很不像他。 ——他向来是快刀子进、快刀子出,将证据调查得确凿无疑,如板上钉钉一般,不会给对方任何喘息和申辩的机会。 这种钝刀子割肉的问话法,更像是那个人。 乐无涯愈听,愈能确定这一点。 他一面诘责吕德曜治下不严,考核不当,一度上升到了“欺瞒朝廷”的程度,一面又暗示,此事到此为止,不可声张,是那邵鸿祯与土匪勾结,做下恶事,至于阿芙蓉一事,黑不提白不提,就这么过去了就是。 总而言之,这一篇训示,雷声大、雨点小,既足够唬人,能吓得吕知州心胆俱裂,又轻轻放过,以显示朝廷宽仁,颇有老皇帝的阴暗风格。 简而言之,这个顶天立地的青年才俊,活了四年,活成了又一个自己。 想到这里,乐无涯几乎有些同情起解季同来。 事实证明,人最好不要随便同情心泛滥。 在吕德曜满心绝望、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被拉出去杀头时,解季同话锋一转,转向了他:“闻人约,你可知罪?” 乐无涯一愣。 但也仅仅是一愣而已。 他立即口齿清晰地认罪:“下官罪在带六皇子身入险境,险酿大祸。” 解季同不接话,显然是对这番“认罪”并不满意。 乐无涯最擅揣摩人心,一瞬间就明白出了他背后那位老皇帝的意图。 不就是气他乱跑乱撞,撞出了这么一桩泼天大案,从千里之外伸手打了他一巴掌嘛? 按理说,他只需要按部就班地走流程,诚心认错,表示自己“行事莽撞,不该越权调查他县之事”,这一篇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揭过去了。 但乐无涯凝眉视地,没有出声。 他想起了与小六见面的那一日,他那番堪称天方夜谭似的宏愿。 富贵险中求。 身为棋子,若不兵行险着,一味龟缩在后面,怎能搅动风云,掌控棋势? 乐无涯将浩瀚的心事掩藏在一闪而逝的眼波下。 旋即,他主意下定,朗声答道:“除此之外,下官无罪!” 解季同还没说什么,旁边的吕知州一口气没倒上来,险些厥过去。 几个九族啊,敢同皇上派遣来问罪的特使这样回话?! 解季同的声音喜怒难辨:“……哦?” 这简简单单的一字反问,带着迫人的威压,叫人喉头发紧。 可乐无涯不惧不躲,垂着头,一字一字道:“邵鸿祯怙恶不悛,恃远肆毒,若无人揭发,还能兴风作浪许多时日,戕害许多百姓。下官错在莽撞,却绝无罪过。” “越县办事,不算无罪?” “见疑不查者,愚也;见义不为者,非勇也。” “你自认聪勇?” “下官不敢自认聪勇。”乐无涯道,“若是足够聪勇,就该持利剑、入牢城,斩杀邵鸿祯,让他罪有应得。” 解季同嗓音一紧,显然也有些不可置信:“你认为邵逆罚不当罪?” 乐无涯:“是。” 解季同:“他该生,还是该死?” 乐无涯:“他若可生,死者何辜?” 他有意控制着自己的语气,把每个字都念得铿锵而清晰。 ……就像是四年前的解季同。 解季同默然半晌,下令:“抬起头来。” 乐无涯如他所言,仰起头来,直视于他。 自从他换进闻人约的皮囊里,这张脸有了许多变化,但与前世的懒怠邪异相较,实在是多了几分锐利正派的君子气概。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解季同变了脸色,连瞳孔都放大了三分。 乐无涯不笑,不动,眸似星火,用四年前“解季同”的眼神,审视着四年后的“乐无涯”。 好在,解季同大风大浪经历得多了,并不似那天传口谕的太监那般失态。 注视他半晌后,解季同给了他一个轻飘飘的评价:“大胆。” 乐无涯重新垂下眼睛,端端正正地行礼叩首:“下官逾矩,可算一罪。请大人降罪。” 自从与乐无涯有了这么一番对话,解季同明显意兴阑珊了起来,又匆匆问了几句话,便下达了对二人的惩处。 吕德曜,有搪塞失察之罪,罚俸一年,留职察看,若是两年间政绩不显,再行降职处理。 闻人约,加俸一年,另外赏赐御剑一把,以助皇上斩杀邪佞。 乐无涯对这天降的赏赐,并不意外。 他办的本就是一桩好事,除了叫皇上失了面子外,可以说是利国利民。 皇上捏着鼻子,也得赏赐他。 可他佯作意外,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了几分迷茫不解。 宣旨完毕后,解季同着意又望了乐无涯一眼。 见他神色有疑,解季同便猜知,这年轻县令怕是不懂,为何劈头挨了一顿训斥,到头来却还有赏赐可领。 ……这样青涩莽撞,与几年前初入官场的自己,何等相似? 他不觉放柔了声音:“闻人县令,谢恩吧。” 此人也不扭捏,愣了愣,便直直下拜。 旁的不说,礼数是十足十的周全。 解季同心想,明明对诸般礼节心知肚明,却仍能说出那一番慷慨激昂的话来,实在是…… 他暂且想不出形容此人所作所为的词句来,索性木着一张漠然面孔,转身离去。 他出了门去,恰好和引他前来的司礼太监李公公对上了视线。 见他目光闪烁,解季同心中就有了几分猜测。 和李公公走出殿门后不久,他蓦然发问:“李公公,二十余日前,我随皇上商议景族赫连彻入京之事,恰逢这二人第一日到京,在宫门前候旨。你去通传时,可看清了那闻人县令的面目?” 李公公微微打了个哆嗦,又回想起来那张让他心悸的面孔。 看到如此反应,解季同已然心知肚明。 他问:“您可有同皇上说起过?” 李公公忙忙摇头,惶然道:“解大人,奴才这双眼睛、这张嘴巴,都是为皇上生的,只能说让皇上高兴的话、做让皇上高兴的事儿l,可不敢胡沁啊。” 谁都知道,那死鬼乐无涯凭一己之力,成了皇上一块积年的心病。 他怎敢跑到皇上面前说,有个七品小官,长得和那乐无涯特别相似? 到时候,闻人县令会怎么样不好说,自己是必然要倒大霉的。 听李公公如是说,解季同心下便有了几分成数,径直向守仁殿而去。 皇上正在守仁殿侧殿的珍奇阁中,欣赏古玩,聊以消遣。 见解季同踏入其中,行礼问安,他照旧摆出了那张和颜悦色的面孔。 “玉衡来了?”他指一指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回话,“怎么样,问得如何啊?” 解季同谢 恩过后,斜着身子,坐在椅子的边角处,暗暗呼出一口长气。 自从真正成为皇上的心腹、臂膀,他就仿佛日日置身在殿试之中,每日都要经历一场主题不同的大考。 与殿试不同的是,现如今的自己,没有荣耀加身的期许,没有挥洒意气的兴奋,只有在日复一日的消磨间,慢慢枯朽麻木。 他垂着手,规规矩矩地答道:“回皇上,吕德曜与闻人约皆已问过话,各领赏罚,出宫去了。” 皇上“嗯”了一声:“我是问,他们人怎么样?” “吕德曜,尽管昏聩,可算得上听话恭谨。” “闻人约……” 解季同顿了顿,想起了那人清正执拗的目光,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就像是隔着遥远的时空,被过去的自己失望又愤怒地看了一眼。 他简明扼要地给出了他的评价: “人中龙凤也。” “哦?” 皇上感兴趣地从珍玩间抬起头来:“知节、知是先前总对他赞誉有加,朕还有些不相信,一个举人出身的县令,真会明珠蒙尘,流落到南亭那等边陲小县去?既然玉衡你也这么说,那就当真是有点意思了。” 他放下手中的放大镜,笑道:“玉衡,你说,要不要朕召他一见啊?” 解季同以目视地,不动声色道:“回皇上。微臣认为,此时此刻,您不必见他。” 皇上语气微沉,作出饶有兴趣的样子:“为何?” 解季同心知,皇上这是不高兴了。 但他必须如此做。 不知怎的,他私心作祟,不想让皇上这样快地注意到闻人约与乐无涯的相似之处。 至少要等他政绩斐然、羽翼丰满时,那时机才勉强合适。 就当是……维护昔年的自己吧。 解季同垂着眼睛,一字一字地说着几年前的自己绝不会说出口的奉承之语:“依微臣所想,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以他之才,早晚有一日,定会堂堂正正地走到您面前,给您一个惊喜。” 皇上想了一想,眉间隐约的阴霾被愉悦取代:“好啊。那朕便等着看那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