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星钺吞下喉头燃起的一团火,涩声道:“……太爷,县丞,人押回来了。” 乐无涯“唔”了一声,拾级而下。 被抓回的二人重伤在身,均已动弹不得,好在伤口被干净的布条草草包扎了,小命一时半刻丢不掉。 乐无涯挨个儿检视一番,又握起他们的手,细看了看他们指尖发黄的厚茧和手臂上不止一道的刀疤,满意地点一点头:“有没有随身的东西?” 土兵立即送上了两个扁扁的包袱皮。 虽说脏污得看不出本相,但上手一捏,便知道是从一件女子的绢丝衣物上裁下来的。 里面放着一个妆匣,里面还剩下两个金元宝和一个足金项圈,目标太大,不易出手。 此外还有两张商人的身份文书,看名字是同辈兄弟,一名二十二岁,一名二十五岁。 乐无涯下令:“点灯。” 他命令刚下,就有衙役飞快提灯而来,将这二人脏污的面容照了个透彻。 年轻的那个有三十来岁,重伤的那个,看起来已年近四十了。 身份也对不上。 乐无涯微笑地一点头:“……成。叫个大夫来,别叫人死了。” 他又反手按住秦星钺的肩头:“交给你了。他死了,我找你说话。” 秦星钺:“我……” 他懒了十几年,烂了十几年,一时半会儿想挣扎出来,也难。 他还是想要回家躺着。 可太爷没有任何和他商量的意思,而是直接兜头把任务丢给了他。 ……仿佛他还值得信任。 仿佛回到了他还活蹦乱跳不残废的时候。 在秦星钺出神间,乐无涯凑近了他,揪住他的领子,一抽鼻子:“爱喝酒?” 秦星钺突然觉得羞惭得抬不起头来,诺诺道:“……是。” “戒了。”乐无涯径直下令,“世上酒囊饭袋够多了,不差你一个。” 秦星钺熄灭已久的心火骤然一明,烧得他胸口一阵滚烫。 几乎是出于本能,他塌了十几年的腰板猛地一直:“是!” 乐无涯望着他,咧嘴一笑。 乐无涯这个还阳的鬼魂,在遥远的边陲小镇,又一次捡回了他的旧部——另一只孤魂野鬼。 由此可见,老天待他不薄。 这让他心情大好,即使半夜被吕知州急召而去,路上也哼哼唧唧地唱着小曲。 项知节取出笛子,抵在唇边,跟着他的调子吹出应和的音符。 有笛音相伴,乐无涯愈发心旷神怡,频频看向身后。 项知节和闻人约二人都骑着高头大马,衬得自己骑着的小黄马愈发像头憨驴子。 不过他今日心情不差,一扫平日里小心眼的做派,高兴地问他们:“大晚上的,非要跟我出来干嘛?” 二人未答话,倒先齐齐笑了起来。 ——乐无涯 头摇尾巴晃的,明明很是喜欢他们的陪伴,还非要嘴硬。 他从来爱热闹,不爱孤清。 他们就给他热闹。 闻人约实话实说:“有土匪,你一人上路,我怎可安心?” 项知节就虚无缥缈一些了。 他一指天际:apapapldo来看星星。??来apapap看最新章节apapap完整章节』” 乐无涯对着他们没头没脑地笑了一阵,才想到这副模样不管是在学生还是后辈面前都过于丢份,便扭过身去,老实了一会儿,又忍不住低声哼起小曲。 乐无涯的喜悦落在闻人约眼里,是一道最好的风景,叫人无法挪开视线。 但身旁有另一道视线,与他同在,炽热得颇有些碍眼。 闻人约侧目望去,只见身旁那人全神贯注地凝睇着顾兄背影。 眼中倒影,唯此一人。 他的心怦然一动。 ——此人的星星,不在天上,而在人间。 闻人约后知后觉的,终于是明白了什么,登时垂下眼睛,不敢再看。 闻人约尚是闻人约时,开悟甚晚,在同辈那些爱花酒、爱狎妓的商贾公子中格格不入,一心读书,只想着光耀门楣。 一朝为官,他更是一心扑在政务上,根本无暇去想什么终身大事。 男子……怎可与男子…… 因着心乱如麻,闻人约一路无话。 当月登西天时,他已经想到了“做了多大的官才能娶男子为正室而不被参奏”这一问题。 与他并缰而行的项知节不知为何,也沉默了下来。 忽然,他身子往右侧一歪,像是力不能支的样子。 闻人约担心他跌下马去,出于良善本性,立即伸手去拉扯。 乐无涯熬惯了大夜,此时正是精神健旺的时候,正活跃地想东想西,听到背后的异常动静,便回了头来:“怎么啦?” 项知节恍恍惚惚地抬起头,点头谢过了闻人约,才说:“困了。” 乐无涯:“……” 他一阵无语。 自己居然忘了,这小孩作息向来标准,早睡早起,到点就倦。 别的不说,是个长命百岁的好苗子。 他数落项知节道:“贵人非要跟我出来,要是坠马了,摔坏了,我跟谁说理去?” 项知节眯着眼睛,困倦地笑:“抱……抱歉。” 他平日里斯文尔雅,清醒理智,可困了时便是这样,眼神散漫,惜字如金,有时还会恢复些过往小结巴的旧貌。 乐无涯看了一眼茫茫官道。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压根儿没地方安置他去。 乐无涯唉了一声,跳下马来,把小黄马交到闻人约手里,托他牵着,自己则来到项知节马边,拍一拍他的马脖子:“贵人,往后去去。” 项知节倒是乖巧,往后挪了挪,为他腾出了一片位置。 闻人约见状,喉头猛然一涩:“我……” 他咽下了那点酸 涩,才平稳地说出整句话:“太爷,我来。” 乐无涯随意地一摆手,拒绝了他的好意:他的大弟子,他自己照顾,何必麻烦旁人? 项知节大抵真的是困得迷糊了,待他坐稳,身子便不受控地往乐无涯肩窝里一栽。 他身量高,可偎在乐无涯身上,倒是严丝合缝。 偏到这时候,项知节还穷讲究,喃喃道:“不合……规矩。” 乐无涯:“在南亭县,我才是规矩。” 他们其实早离了南亭,但仗着项知节困得神思不属,乐无涯自可以胡说八道。 项知节:“不合,师徒……之……” 乐无涯用肩膀一拱他,用仅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贵人慎言啊。” 项知节果然听话,闭上嘴巴,一句话都不说了。 乐无涯放慢马速,单手握住缰绳,另一手将项知节横抱的双手牢牢锁在腰间。 他忽然听得耳边有人喃喃道:“我,二十三岁了。” 乐无涯抿唇一笑。 逗小六和逗小七,各有其乐。 他故意道:“……哦,是大孩子了,可以娶亲了。老师给你找个漂亮媳妇好不好?” 项知节环紧了手臂:“不要。” 乐无涯嘶了一声:“哎哎哎!轻点轻点!” 项知节软了下来:“要……老师。” 乐无涯一怔:“什么?” 他改了口,说:“要星星。” 乐无涯自是大方无比:“要哪一颗,我给你摘!” 但项知节好像对他的回答不甚满意,继续强调:“我,二十三岁了。” 他的脑袋随着马身的颠簸,微微向一侧滑去。 乐无涯自然地将肩膀送去,替他稳稳垫住:“好好好,我们小六是大人了,不好哄了。” 项知节:“……好哄。” 难得碰上小六褪下伪装,露出些后辈的软弱依恋,乐无涯心都要化了,语调也跟着轻快起来:“成,好哄好哄。我们六皇子今天就尽情撒娇吧,我绝不同外人说便是。” 项知节显然不相信他,吐出了一个人名:“明相照。” “他呀。”乐无涯说,“他不是外人。” 项知节:“……他是。” 乐无涯无奈,抬起手指,戳了戳他的眉心,以示教训。 被性子慢的小黄马拖累,闻人约远远落在了二人后面。 他将喁喁细语、亲密无间的二人看在眼里,心口眼前俱是酸雾弥漫。 在冉丘关驿馆里曾感受过的彷徨,宛如藤萝,重新沿着闻人约的五脏攀援而上,纠缠得他喘不过气来。 …… 他们赶到州府附近时,天已蒙蒙亮了。 在一夜的磋磨下,缰绳在闻人约的掌心勒出了两道红痕。 乐无涯下马时,一边活动着酸麻的肩膀,一边四处乱看,马上察觉了这点异常。 他拉过闻 人约的手看了看,很自然地打开荷包,给他派发零花钱:“药铺一会儿就开门,去买点药来。这双手将来是指点江山考状元用的,可别给我用坏了。” 项知节靠在乐无涯肩上,足睡了半夜,现今清醒了不少:“闻人县令,我随你一同去。” 乐无涯笑嘻嘻地往他面前一凑:“不困啦?” 项知节面上微微一红,不做声了。 “贵人,找个地方等我吧。”乐无涯看了一眼知州府方向,“这般着急地叫我们前来,八成要说兴台县遭匪的事情。你暂时不便现身,我先去查探查探情况,再议其他。” …… 自从上次乐无涯无视了他的敲打,且反过来敲打了自己一顿后,吕知州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决定暂时搁置一下这个刺儿头。 吕知州想要一个能逗他开心、给他搞钱的弄臣。 初见时,以他多年为官的经验来看,乐无涯很有这方面的潜质。 可这半年观察下来,他发现,自己看不懂这人了。 他时而圆滑,时而愚直,时而装腔作势,时而胸有成竹,正像是那戏台上的优伶,叫人猜不透他演的到底是个什么角儿。 吕知州猜不透,索性不猜了。 况且,这场紧急集会,也不是专程为了乐无涯开的。 见人员一一到齐,吕知州清了清喉咙,准备发出一篇朗声的宏论。 但此举甚是徒劳。 他一开口,仍是软绵绵的山羊叫:“诸位,这些日子,心可都悬着呢吧?” “也是,有杀人越货的匪徒,跑到咱们境内来搅乱,谁不害怕?” “咱们害怕,老百姓更害怕。” “不过,自今日起,各位就用不着再提心吊胆了。” “文赋!”吕知州唤起兴台县县令邵鸿祯,态度甚是亲昵,“来,讲讲看。” 邵鸿祯身在首位,抬手扶一扶金丝镶制的叆叇镜框,开门见山道:“劫掠富户、杀人灭门的凶手,共计一十二人,连带同伙十四人,共有二十人伏诛,六人被缉拿到案。” 吕知州一脸满意,揭起茶杯盖碗,悠然道:“跟大家说说,这案子是怎么个情况,你又是怎么办的?” “是。”邵鸿祯仍是往常模样,四平八稳、宠辱不惊,“卑职连夜审案,派遣县中土兵入山查探,抓住受伤落单的匪徒一名。” “据到堂匪徒招供,他们原本盘踞在兴台东南的小嘉坨山,平日以打劫行商、杀人越货为生,将行路客的货物、衣物、身份文书一并留下待用。近来,他们山中缺粮,便起了歹念,分小股装作行旅商人,持身份文书,假称误了时辰,没能在城门落锁前进城,分两拨借住在了富户殷钧、杭宜春家中。” “在殷钧家,他们不慎露了行藏,便动了手。” “殷家四男三女,共计七口人遭屠,只活了一个长工,也是身受重伤,昨日已不治去了。” “杭宜春家则被他们在饭菜里下了迷药,只是失了财物,好歹躲过一劫。” “犯事后,他们打点好金珠宝贝,躲回了山中,打算龟缩半年,待风声过后,再将劫掠之物换成银钱。” “卑职根据落网匪徒的指控,率土兵围了山寨,趁他们未做好准备,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事情经过,便是如此。” 他一一陈述而来,有条有理,听得吕知州连连点头,称道不已:“好,好!文赋,你破案辛苦,短短几日便能有如此建树,不容易!” “我并没什么建树。”邵鸿祯面孔冷峻,“若有建树,百姓就不该枉死。百姓命止有一损,皆我之过也。” 吕知州宽慰他道:“县情如此,如之奈何?谁坐在兴台县令的位置上,都怕是要头疼的啊!” 官员们纷纷点头,或是真心,或是假意,不住口地称颂邵县令的为民之心,认可他的为官之难。 唯有与他相邻的三县县令,再次被他比到了泥里,表情不是很好看。 乐无涯没说话,只是含着笑意,盯住了邵鸿祯。 有意思。 如邵县令所说,兴台灭门案涉案匪徒死的死,收押的收押,已得其所,无一漏网。 那拿了赃物去天金当铺换钱、如今又在南亭县大牢里关着的,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