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宾楼聘请了一名酿酒师傅,专酿白酒,纯度颇高,和烤羊风味恰是相配。 乐无涯自己饮不得酒,便问裴鸣岐:“风味如何?” 裴鸣岐长于上京,舌头颇挑剔,是能尝出美酒优劣来的。 闻言,他矜持地一点头:“还成。你可要来一点?” 乐无涯满意地一点头。 对于裴鸣岐而言,“还成”便是极高的赞誉了。 乐无涯自斟了一杯酒,随手倾倒于地。 见裴鸣岐面带疑惑,乐无涯解释:“有个亲人早逝。听说他喜欢饮酒,这些年遇到好酒,总想让他尝几口。” 闻人约心中一动。 既是亲人、又是能祭酒的关系,为何要说“听说他喜欢饮酒”? 裴鸣岐没注意到这点。 他将重点放在了“酒”字上。 他招来师傅,耳语了几句。 待一饭终了,一行人下楼时,乐无涯发现,他马背边多了两大坛红纸封的白酒。 乐无涯厚着脸皮拱手致谢:“多谢裴将军了。” 裴鸣岐不耐烦同人客气,翻身上马,一扬马鞭:“送你回南亭,顺便看看二丫。” 与乐无涯视线相接一瞬,他耳朵一红,补充道:“不是去看你的,少自作多情,就是怕你把狗给我养死了。” 安副将麻木着面孔,好假装自己没听见这一句欲盖弥彰的蠢话。 乐无涯也装作没听见,倒是闻人约在旁轻轻一笑,笑出了裴鸣岐一肚子气。 他一路都在琢磨,自己喂自家的小紫檀炉子,喂什么好的都不为过,偏让这明秀才蹭了几口,确实可恶。 因为心怀幽怨,他走出一段,便要回头监督二人,但凡看他们聊起了事情,就要放缓马速,绕着他们走一圈,以昭示自己的存在。 安副将看了一路,早已是心如止水。 他依稀记得,二丫以前养在少将军这里时,也喜欢这么绕着人走,像是要圈出自己的一方领地似的。 他们肚子里有了食,马也在他们吃烤羊时吃饱了食水,脚力加快了不少,又抄了几条近路,天擦黑时,他们便抵达了南亭县。 独守南亭的师爷得到太爷返回南亭的信,颠儿颠儿地奔出来,却意外撞见了裴鸣岐,大惊之下,忙张罗着准备洗尘宴席。 裴鸣岐拒绝了他,转向了乐无涯,直接张口讨要:“烤羊已经请你了。我的阳春面呢?” 安副将虽然眼睁睁瞧着自家将军丢了一路人,早已习惯,如今见他如此行径,也忍不住要扶额了。 阳春面之约,大可以留在下一次啊。 少将军这么急三火四的,非要把事儿一次办全,下次还找什么借口来南亭? 他实在忍无可忍,决定难得僭越一次,仗着自己痴长他几年,教导一下他一些人际交往之道。 没想到,听完他的指点,裴鸣岐是十分的不受教。 “找他还要找借口?”裴鸣岐诧异扬眉,“直接来不就成了?他还能把我轰出去不成?” 在安副将瞠目结舌之余,裴鸣岐又想起来了什么,抬起马鞭,一指乐无涯身旁的闻人约,跋扈道:“今天晚上出去,不许带他!” 黄昏时分,裴鸣岐和乐无涯共坐在南亭一家街头面馆,桌下伏着一只出来放风、惬意地直晃尾巴的二丫。 裴鸣岐很好养活,烤羊吃得,一碗普普通通、口味清淡的阳春面也能吃得香。 反倒是乐无涯,不合他胃口的东西,就是半口也吃不下去。 吃了一刻钟,裴鸣岐那碗已见了底,他这碗洒在汤面上的葱花都还没沉底。 回想他短暂的戎马生涯,乐无涯觉得很是神奇。 他记得,那时候他什么粗粝的饭食都咽得下去,不挑不拣,急匆匆地吃完了,就和小凤凰放马去,或者去操练他的天狼营。 乐无涯咬着筷子,追根溯源,思索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娇气的。 哦,是赫连彻一箭把自己的胃射穿后,大夫叮嘱他少食多餐,精心细养来着。 确定不是自己矫情后,乐无涯顿时对自己的挑食有了底气,连腰杆都挺直了。 阳春面分量太少,裴鸣岐吃了个半饱,一抬头,见乐无涯那碗还是八分满。 他疑惑道:“你不饿啊?” 乐无涯:“托裴将军的福,中午吃太饱了。” 裴鸣岐一皱眉头:“中午也没见你吃多少,你托我什么福了?我托福叫你饿着?你骂我是不是?” 一边数落乐无涯,裴鸣岐一边将他们的碗换了过来。 乐无涯:“哎哎哎。” 裴鸣岐一句话把他堵了回去:“少浪费!吃完了我送你回衙门,路上你爱买点什么我可不管!” 他口口声声地说着不管,但路上乐无涯随手买的小抄手、龙须糖、醉枣,都是裴鸣岐会的帐。 乐无涯兴冲冲地同他讲了自己打算怎么整修这条路,怎么种树,怎么引商来南亭落脚。 裴鸣岐其实不大懂,一头雾水地听他讲完后,直愣愣地问:“要我做什么吗?” 乐无涯一摆手:“不必劳动裴将军,您保住边境和平,莫要坏我百姓财路就是了。” 裴鸣岐怏怏的:“哦。” 二人且行且谈,一路走到衙门前,才发现安副将带着卫队守在衙门口,已翘首盼望裴鸣岐许久了。 上次是皇子代天巡狩,令他们到南亭维持秩序,裴鸣岐才能在南亭逗留旬日。 他们不能无诏擅离军营太久,需得连夜赶回去。 眼看他们马上要走,乐无涯喊了一声:“裴将军,稍等!” 说着,他提着加餐的小点心,三步两步奔入衙中。 再出来时,他手上的点心没了,换了一盏明亮的马灯:“加一盏灯,好走夜路!” 裴鸣岐接过马灯,端详片刻,脸往下一掉,恨恨道:“你就 盼着我早点走是吧?” 乐无涯:“……” 马失前蹄,摔死你得了。 ap 乐无涯跨前一步,一把抓住灯架:“既是裴将军不需要,那请还来吧。” 眼看乐无涯的脸也沉了下来,裴鸣岐一时失悔。 明明他是一番好意,怎么自己总要曲解? 他忙抓紧了灯柄,生怕乐无涯讨了走。 没想到乐无涯着了恼,牢牢攥住灯架,与他角起力来。 裴鸣岐倒是不怕他把马灯抢走,端见他露出的一截手臂,又白又细,就知道是一身文人骨头,万一自己用力过甚,崴了伤了他,那可怎么办? 裴鸣岐威胁他:“你再不松手,我就连灯带你一起——啊!” 乐无涯趁他话未至气口,猛一松手。 若非腰力过人、下盘够稳,裴鸣岐必会差点连灯带人坠下马去。 乐无涯撤了手后,风度翩翩地后退一步,恭敬行礼:“恭送裴将军。” 裴鸣岐坐稳了身体,见灯到了手,也生不起气来,哼了一声:“闻人县令,更深露重的,你别送了,快进去吧!” 乐无涯上辈子应了太多虚礼,本就不耐烦,闻言,老实不客气地再施一礼,便要折返回衙。 望着他的背影,裴鸣岐毫无预兆地断喝一声:“……小乌鸦!” 乐无涯像是被吓了一跳,慢吞吞地回过头,左顾右盼一番,疑惑道:“裴将军,您叫什么?” 他一指衙边老树上的空巢:“春日里,乌鸦还没回巢呢。” 裴鸣岐挑着他送来的马灯,瞩目于他。 闻人县令是个黑白分明的长相。 气血不足的皮肤是白,乌木如云的头发是黑。 唯有那一双眼睛,是黑与白的交界——流光溢彩,狡猾多端,有故人之影。 裴鸣岐自嘲地一哂,想,他又在发梦了。 不过,闻人约确实是太弱质风流了些。 他回去要弄点山参来,让小炉子多进补进补,能多结实一分是一分,别总像个风一刮就要碎了的瓷瓶子似的。 还有小县令的父亲。 他的宝贝孩子变成了自己的小炉子,确实非他所愿。 但事已至此,自己也得派人去照拂照拂。 想到自己还有如此多的事情要办,裴鸣岐便也不打算在南亭多耽搁下去了,刚要挥鞭驱马,就听乐无涯警告他:“您别在南亭纵马,伤了我们南亭人,您就别出城了。” 裴鸣岐:“……哦。” 送走了难得乖巧的裴鸣岐,乐无涯用完了宵夜,却并未急着安寝,而是溜达去了姜鹤下榻的驿馆。 乐无涯到时,姜鹤还没睡下。 二人顺利地见了面。 “这回没手信,烦劳姜大人捎个口信吧。”乐无涯开门见山,“下官想要一份您主子的画像,近期的最好。” 姜鹤抬起头来看他一眼。 虽然没什么 表情,但表惊讶。 见乐无涯再无别的话要传,姜鹤便拱手应道:“好。我这就赶回去了。” 乐无涯柔和道:apapapldo辛苦姜大人两头跑了。?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姜鹤:“不辛苦。” 这是实话实说。 姜鹤是很喜欢跑腿的。 他并不喜欢上京。 他是边地穷苦人家出身,上京那些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繁华,他瞧着是热闹,但那不是他的。 他最喜欢的,还是跟着乐小将军的那段时日。 南亭风物,能让他想起过往种种。 这里才是他的故乡。 尤其是看见与乐小将军气质肖似的闻人县令,他更觉亲切。 他就当是回家省亲了。 姜鹤不是个能与人谈天说地的性情,乐无涯交代完了送信之事,便起身告辞。 离开驿馆,被夜风一激,乐无涯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他揉一揉鼻尖,决意还是要将武艺操练起来。 这一趟远差出下来,乐无涯深有感触。 少食、多劳、疏于锻炼,哪一样都不是长久之相。 骑马久了会腰痛,抢灯也抢不过裴鸣岐,想想就憋气。 在乐无涯晨起开始练枪的第三日,他心心念念的石料运至南亭。 与此同时,姜鹤的快马也已抵达上京。 当他挟着仆仆风尘,行于长街时,突然感觉有人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姜鹤敏锐地一抬头,便瞧见了身着一身简朴素衣的六皇子坐于一家茶坊的二楼,头戴文士巾,两侧布带掩住了耳朵。 他独身一个,似是穷极无聊的样子,正用单手绞着左侧的文士巾玩耍。 察觉到楼下投来的视线,二人视线相交,六皇子便垂下头,放下手,对他温和一笑。 姜鹤见了主子,忙上了楼去,躬身行礼。 六皇子递来一杯清茶:“辛苦了。” 主子赏赐,姜鹤便接来喝了。 他的声音温文尔雅,一如往昔:“可有手信?” 姜鹤如实转述了乐无涯的口信:“并无。闻人县令托我捎信,说是想讨要一幅主子的画像。” “画像?”六皇子眼睫一闪,“作何用途?” 姜鹤诚实道:“不知道。” 六皇子沉思半晌,对他一笑:“好。知道了,你一路劳累,速速回府,好好休息几日吧。” 姜鹤乖巧一揖,全了礼数,方才离去。 从姜鹤转身的那一瞬,笑意便潮水似的从“六皇子”脸上褪去。 待姜鹤牵马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他才撩起右侧的文士巾,露出了缀着紫色猫眼的右耳。 七皇子习惯地抚摸着耳垂,似笑非笑,自言自语: “……何时竟这样亲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