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清早。 余桦哈欠连天,打开房门,迎面撞上了拎着铝饭盒的方言。 “早,方老师。” “瞧你这模样,昨晚没睡?” 方言上下打量,就见他头发潦草,眼眶发黑,满脸疲倦,完全一副熬夜通宵的样子。 余桦也不隐瞒,说自己一看《卡夫卡选》就忘了时间,结果是彻夜未眠。 “这可不行。” 方言举起铝饭盒,里面装着两人的早餐,“吃完了以后,回去睡一觉。” “谢谢方老师。” “这种小事,就不用谢了。” “不只是这事,还有您推荐我看卡夫卡的,怎么形容呢,真的是太奇妙了!” “看来你从卡夫卡那里得了不少感悟啊。” “对对对,不看我还不觉得,看了以后我才发现自己被川端康成困住了。” 余桦激动不已,“是卡夫卡解放了我的思想!是您救了我的生命!” “不至于,不至于。” 方言摆了摆手,随后来到他的房间,把铝饭盒摆在桌上。 一盒装着葱包烩儿,一盒装着锅贴,两盒豆腐脑。 余桦边吃边说:“方老师,我总算明白,为什么您说多看几遍卡夫卡,就知道他的魔幻现实主义契合华夏的写作和叙事。”尝了口豆腐脑后,“是不是因为卡夫卡擅长写梦境?” 你过关! 方言露出“孺子可教也”的笑脸。 “卡夫卡的很多,你认真一读,实际上都是一个巨大的梦境,包括他的《乡村医生》、《变形记》,都像是一种仿梦,而我们华夏古典在神魔奇幻这块的叙事,恰恰惯用的就是梦境,红楼梦、黄粱梦,甚至是桃花源记,何尝不是陶渊明的梦境?” 余桦欣然同意,桃花源记,的的确确是一场魔幻的梦境。 “一般来说,任何一种流派和潮流都是有特殊背景和文化土壤的产物。” 方言一本正经道:“魔幻现实主义也是,咱们在吸收这些舶来技巧时,一旦脱离了本土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生活经验、审美标准,这些西方看上去很先锋的技法,就很容易水土不服,没法让读者们被接受。” 余桦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您让我看的是卡夫卡,而不是马尔克斯。” 方言笑道:“那么,你现在对《第七夜》有什么想法吗?” 余桦说要从一个死亡灵魂的视角看世界,改成一个活人即将死亡前的梦境,就像灵魂出窍般。 “死前走马灯是吗?” 方言说可以参考《聊斋志异》这些神魔,把投胎、地府、轮回这些概念用起来。 余桦眨了眨眼,“您的意思?” “我打个比方,某個消防员在一次救火过程中,为了营救女孩,不幸牺牲。” “于是,他的灵魂被请到了地府,黑白无常在路上跟他讲解了轮回转生的规矩。” 方言缓缓说出口,要在地狱里回顾自己的一生,接受阎王们的审判。 每层地狱都有特定的审判标准,只有通过阎王的审判,死者才能获得无罪投胎的机会。 像第一层,拔舌地狱,就是凡是在人世间用嘴挑拨离间人们的关系,利用谎言来达成自己的目的,甚至利用谎言欺骗他人的人,一旦没能通过审判,自己的舌头就会被铁钳夹住。 而这个消防员,一直在给牺牲同事的女儿写信,冒充爸爸,假装还活着,欺骗小女孩。 但因为是善意的谎言,而通过审判。 然后是孽镜地狱、血池地狱…… 一共是七关,也就是要七夜之后投胎。 “也就是用这种荒诞魔幻的审判,来写这个消防员的一生!”余桦眼前一亮,“以及这个消防员活着时候的现实世界!” “一开始的审判,让读者以为是善良的孝子,但背后其实藏了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方言笑了笑,“至于接下来怎么写,就要看你自己把握了。” 我自己一个人把握? 余桦一怔,方老师,这里面水太深,我把握不住啊! “主要看你最后想写成什么样?悲剧?喜剧?悲喜剧?” 方言手把手教学,“要不要沿用你之前一贯的暴力,还是在冷酷世界里添一缕温暖和阳光……” “必须是悲剧!” 余桦斩钉截铁道:“嘿嘿,就像您说的,把悲伤留给读者,把快乐留给自己。” “伱小子,进步了。” 方言说趁着这几天呆在江浙,帮他好好地琢磨下《第七夜》的全新大纲。 “方老师。” 余桦愣了愣,“您要离开江浙?” “对,再过几天,我就要跟着《红楼梦》剧组去沪市挑演员。” 方言问道:“不过,如果你想来的话,也可以一块去,就看你自己愿不愿意?” ……………… 在杭城这段时间里,《红楼梦》剧组先后拜访了小百花越剧团、江浙艺术学院等单位。 演“杨九红”的何赛菲、“小白菜”的陶慧闵、“小乔”的何情、“上官婉儿”的茹萍…… 统统被录了像,记录在候选名单之中。 而后,众人不可有任何的耽搁,马不停蹄地赶往沪市。 方言把余桦安顿好以后,立马用招待所的电话,打给上影厂,指名道姓地要找龚樰。 两人依旧以“表姐”、“表弟”的身份对暗号,相约在黄浦公园见面。 此时,虽然处于严打期间,社会环境紧张,但爱情依然能够在角落里绽放。 随处可见一对对大胆的情侣约会着,甚至女人躺在一块巨石上,男人依偎在她身旁。 这要是让协管员和公安逮住,非得带回派出所,好好审问一番是不是不正当男女关系。 而方言和龚樰躲在小树林,互诉衷肠。 “这是《大桥下面》的电影票,收好咯。” “我的座儿是不是跟你挨着?” “你去了,自然就知道。” “到时候我一定准时到场!” “这还差不多。” 龚樰眼疾手快地躲过他的手,瞪了一眼,“你可不要乱来,小心把你当流氓抓起来。” 方言嘿然一笑:“更流氓的事还没办呢。” 龚樰羞地啐了一口,但手上还是很老实,乖乖地被抓着,十指相扣。 “我送你的磁带,听了吧?” 方言问道:“喜欢吗?” 龚樰别过头,“你不要以为一盒磁带,就能让我忘了你这么久都没给我写信的事!” 然后低声道:“你难道不想我吗?” 方言叹了口气:“唉,怎么会呢,我可是忙的时候会想你,闲下来就只想你了。”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怎么就骗你了呢?” “以前的时候,都会送亲手写的诗,现在就只送别人唱的歌,你说呢!” “那么,你是想听我写的是不是?” “你有吗?” “当然有,不过你得先告诉我,对我那封信的答复是什么?” “……” 龚樰鼻子里哼了一声,却把头转了回来。 在目光碰撞的刹那,嘴唇倒是更快一步,持续得时间很长,很漫长,像是要把之前分别的时间,统统补上。 龚樰头脑空白,被方言那么多花样弄得五迷三道,整个人被深深吸入。 然后,把自己的五脏六腑一样一样掏空。 微风习习,撩拨着树叶,小树林里发出“沙沙”的摇曳声,替树下这对情侣遮掩着。 “你、你不要命啦!” 龚樰惊慌得像只小鹿,东张西望,深怕被人发现方言刚才的冒失之举。 方言盯着她看,“现在你该知道我有没有骗你了吧?” 眼见他胆大地抱着自己,龚樰放弃抵抗,“下次再在公共场合这样,我、我可生气了。” 方言调侃道:“那就是说关上门,就可以,嘿嘿嘿。” “呸呸呸!” 龚樰拿头撞了下他的肩膀,缓缓地平复心情,问起了他在香江和美国的事。 方言毫不隐瞒,包括在香江买房的事,全都说了出来。 “财迷!”龚樰嘴里轻轻地说了声。 方言笑道:“你就说够不够有腔调吧?” 龚樰把头埋进他的胸膛,“够啊!” 就在两人温存的时候,突然间,公园里响起了一对对苦命鸳鸯的尖叫声。 “公安来了!” “瞎嚷嚷什么,都出来,别藏了。” “举起手来!” “你们两个,什么关系?有没有带证件?” 一群公安和协管员蜂拥而至,把在黄浦公园约会的情侣们来了个一网打尽。 同样,也包括方言和龚樰,当一道道手电筒的光照射而来,两人不情不愿地分开。 领队的民警皱了皱眉,“孤男寡女的,搞什么名堂!” 方言道:“您别误会,我们在搞对象。” 中年人左看看,右看看,轻咦了一声,“你不就是那个演员‘龚樰’嘛!” “是我!” 龚樰当着众人的面,语气坚定道:“民警同志,这是我对象!” 在场的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方言和龚樰互看一眼,双双取出证件。 “我是方言,是她对象!” “您就是方老师?!” 众人一看他的证件,只觉得诡异又有趣。 乖乖!不得了了,大新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