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羡玉长到十九岁,头一回做大事,自然是踌躇满志。日中刚吃完饭,他连句话都来不及和赫连洲说,就催着阿南和纳雷出了营帐。 纳雷回头看了眼赫连洲,赫连洲坐在桌案后面翻看文书,神色平淡地朝他点了点头。 纳雷琢磨了一下那意思,大概是: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这次他应该没有会错意,纳雷想。 王妃虽然不是真王妃,但两个人都已经同床共枕了,又有什么差别呢? 经过林羡玉昨天那么一闹,官榷的监官和守卫都已经换了个遍。新上位的税官行事谨慎,待人和善客气,和昨日那个趾高气昂的奸官截然不同。林羡玉和阿南在一旁盯了半天,也挑不出半点错处。 他有些失望,对纳雷说:“我们昨天打草惊蛇了。” 纳雷安慰他:“殿下不必灰心,就算咱们昨天做好了准备,抓了个人赃俱获,他们也能将所有罪责推到那小小监官身上,说自己毫不知情,这在官场上是常事。” 林羡玉知道前路艰难,但没想到如此艰难,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进了榷场。榷场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林羡玉穿梭于人群之中,已经看不到昨日那个卖胶鱼的商贩。他让阿南去问税金的事,大小商贩都瞬间变了脸色,摆摆手说“小人不知”,对此讳莫如深。 看来因为昨日之事,官榷里的人都被知府大人敲打过了。 林羡玉遇事不易气馁,他很快就改变了策略,他开始认真打量商贩们的货物。 不论是北境的布帛蜜蜡还是斡楚的貂鼠驼肉,但凡是感兴趣的,他都要收入囊中。他出手阔绰,不仅付了货钱,但凡商贩嘴巧会说话的,他还要多给几文赏钱。 很快,官榷里躁动起来,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射过来,林羡玉刚准备走,就有斡楚的商贩主动追了上去,是个皮肤黝黑的年轻男子,他挑着满当当的扁担,却健步如飞,追着林羡玉喊:“贵人,贵人您看看我的货!” 林羡玉停下来,问:“这是什么?” 商贩把肉举到林羡玉面前,热络道:“这是新鲜的貂肉,很嫩的,您看看这块。” 林羡玉被突如其来的血腥味冲得胃里翻涌,但还是强忍住,问:“你是斡楚来的?” “小人是斡楚部脱塘乡来的,这是斡楚特有的雪山貂,肉质嫩滑还没有膻味,您拿回家可以风干可以盐渍,比羊肉还好吃!” 林羡玉诧异:这人竟和昨日的老人家是同乡。 他问:“多少钱一斤?” “一百二十文。” 林羡玉故意说:“比前头那家贵了一倍,我可不买。” 商贩忙说:“小人这貂肉的质量好。” 林羡玉继续往前走:“质量我可看不出来,这价格足足贵了一倍,我何必花冤枉钱?” 商贩见林羡玉抬脚要走,连忙说:“他家是监官的亲戚,进榷场不要交税金,本就是占了便宜,还故意压价,简直是不让 人活了。” 林羡玉停下,转头问:“你交了多少税金?” 一提到“税金”,商贩原本还犹豫了片刻,但很快就忍不住开始吐苦水:“货金超过十两银子,交两成,货金不超过十两,交一成。原本是定好的规矩,但后来就全凭监官那张嘴了。他老人家今个儿高兴了,就只交一成,不高兴了能加到三成。小人就靠这个养家糊口,已经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可是除了这里,其他地方都不能卖,要被抓到牢里去的。” 商贩犹豫了片刻,叹了口气,“贵人,罢了,八十文,八十文如何?” 林羡玉心里十分沉重,说:“按你原来的价格吧,一百二十文,我买一斤。” 商贩不敢相信似地望着林羡玉,挑货的肩膀都在抖动:“感谢贵人,感谢贵人。”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达鲁。” 林羡玉朝他笑了笑,阿南付了钱,用布袋装了一斤的貂肉,他离开之后,达鲁问周围的人:“这位贵人是谁?” 旁人说:“好像是怀陵王妃。” 达鲁挠头:“都说北境的怀陵王凶残可怕,杀人如麻,可他的王妃倒是和善得很。” 他收拾了扁担走出官榷,和同行的人一起朝着西沉的落日一路回到脱塘乡。他的妻子正好打草回来,远远地瞧见他,挥了挥手。 他快步跑去,住在他家隔壁的曷里老人带着小孙子走出来,达鲁扬声道:“老爷子,听人家说,你去了一趟北境的军营,一下子就把这个月的青鼠都卖了?赚了二两银子咧!” 曷里老人说:“是啊,是……怀陵王妃。” 达鲁一愣,“也是怀陵王妃?” 老人点了点头,“她是个好人。” · 落日熔金时,林羡玉才回到军营,他兴致勃勃地出发,忙了一下午,结果什么都没打听到,只带了满满当当一马车的农货回来。 赫连洲正好从瞭望台上走下来,见到一脸挫败的林羡玉,便向他走去。林羡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今天没有任何进展。” “你本以为会有什么样的进展?” “我以为……我能让所有商贩联合起来,状告监官和他的上级利用官榷大肆敛财。” 这话实在天真,天真得赫连洲都不忍心去提醒他:如何联合?又如何状告? 这里不是渡马洲,这里是绛州和斡楚的边界地带,人来人往,混乱不堪。北境的律法对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明确的规定,官榷的税金也由两地财政自行管理,无需上交朝廷,这是一片流动的云,藏着数不尽的蝇营狗苟,林羡玉却以为只要拨开乌云就能见到阳光。 可是赫连洲没有打击他,只是轻笑了一声,说:“也不是没有进展,你不是给我的军营庖房增加了那么多食材吗?” 林羡玉回头看,纳雷正领着两个士兵,把满马车的羊肉、驼肉、貂肉、雪山虫草……一袋袋地往下搬。林羡玉没有帮到赫连洲的忙,还乱花了很多 钱,他讷声说:“这些东西,花的都是你的钱,等回了都城,公主陪嫁里有很多价值连城的宝物,到时候我再还给你。” 赫连洲的脸色却是瞬间变了,眉尾往下压了压,添了几分不愉。 林羡玉问:“你生气了吗?” “没有。” “我好像把一切想得很简单,”林羡玉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用力呼出,重新露出笑容,他扬起下巴,对赫连洲说:“这才是第一天,没有进展也很正常,我相信明天会不一样的!” 他凑到赫连洲面前,说:“不要小瞧我!” “我没有小瞧你。” 赫连洲静静地看着他:“你想做什么就去做,遇到解决不了的困难,可以来找我。” 林羡玉又重新恢复了生机,他暂且将官榷的事放到一边,拉着阿南去了不远处的草场。 两个人并肩坐着,看落日西沉。 第二日,林羡玉再去官榷时,主动聚到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林羡玉没有提及税金一事,还是先买了点农货,尤其照顾到那些坐在角落、容易被人忽略的年迈挑货郎。 这次他临走前,达鲁再次追了上来,不过这一次他没有让林羡玉买他的貂肉,而是压低了声音,告诉林羡玉:“王妃,这儿的上一任监官名叫阿古木,他手上有一个账本,那账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两地商贩给他送的钱物,我们都见过,我们都能作证。” 这话对林羡玉来说无异于天降甘霖。 他还以为他今天又要一无所获。 “多谢。”林羡玉朝他点头示意。 达鲁说:“您昨日在营帐中为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人说话,还给我们换了个好好做事的监官,小人和周围的贩子们都记在心里呢!” 林羡玉带着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回到军营,赫连洲正在看西帐营的军报,刚放下茶盏,林羡玉就像踩了风火轮一样跑进来,直直地扑到赫连洲怀里,告诉他:“有账本!有账本!” 赫连洲挑了下眉,“什么账本?” “监官受贿的账本,”林羡玉一屁股坐在赫连洲的腿上,又开始撒娇:“你能不能让纳雷将军带人去那个监官的家里搜罗账本?” 赫连洲看着他,说:“可以。” 林羡玉一直到晚上都十分兴奋,在床上滚了两圈,赫连洲要坐下来的时候,他还卷着锦被滚过来,作势要把赫连洲挤下床。 “赫连洲,这世上原来有比听曲赏花更有意思的事情。”林羡玉努力爬出被子卷,跪坐在赫连洲身边,绘声绘色地向他描述今天发生的事,他学着达鲁的声音,说:“……他还说,小人和周围的贩子们都记在心里呢!” 林羡玉倒在赫连洲怀里,美滋滋地说:“他们会记得我,会记得我,等到我回了祁国,相隔千万里,他们还是会记得我。” 赫连洲低头看他,没有说话。 林羡玉拖着赫连洲躺下来,然后就趴到他的胸口,开始想象自己化身断案的清官大人,“等我拿到了账 本,就带着商贩们去状告衙门,我倒要看看这次那位知府大人还能说什么。” 赫连洲只是问:“你真的想做事?” “想啊!” “即使遇到挫折,即使走了弯路,还是要继续往前走?” “当然,”林羡玉搂住赫连洲的脖颈,靠在赫连洲的肩头,说:“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做事,我什么都不怕。” 赫连洲托着他的肩膀,在心里说:玉儿,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做错了也不用怕。 我在你身后,陪着你长大。 林羡玉突然想到:“可是他们都还不知道我是林羡玉呢,他们都以为我是怀陵王妃。” 他紧接着又想:“就算以后我的好名声传遍北境八州,大家也只知道怀陵王妃,没人知道是一个叫林羡玉的人做的。以后你要是正经娶了妻子,那我的功劳就全没了。” “你不是我正经娶的?” 林羡玉重新躺到赫连洲怀里,“我们这叫阴差阳错,你还没有遇到你的正缘呢!” 赫连洲本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林羡玉的不开窍,但一而再再而三地听到这样不知轻重的话,他还是不免有些愠怒,沉默片刻,突然冷声说:“我将来是要正经娶妻生子的,你还这样躺在我怀里睡觉,是不是不太好?” 林羡玉僵住。 他僵了好一会儿,才撑着胳膊离开赫连洲的怀抱,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赫连洲。 “我只是……只是……” 他想说,我只是不敢一个人睡觉,可是他和阿南一起睡的时候,也不会像这样。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和赫连洲之间,好像有点太亲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