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枝春怀愫 泥金屏风后的人,自然是容朝华。 这架泥金百蝶屏风足有十二扇,泥金作底,点翠为蝶。屏上百蝶或振翅欲飞,或收翅立于花间。 看上去确实华贵非常,可也与水阁格格不入。 沈聿刚迈进水阁就注意到了这架屏风,楚六一路行来都在称赞裴世子风雅,这架屏风显然与他的喜好相悖。 但贴金点翠,底座厚实,能将后面的一切掩得密密实实。 水阁被屏风一分为二,朝华就坐在屏风那一侧,能听他们说的每一句话。 沈聿出狱,裴忌给楚六报信的同时,也给朝华报了信。 楚六在刑部大门外扶沈聿上马车时,纪管事派出的小厮就在街角,看着马车驶进大槐胡同,等大夫提着药箱出来,小厮才回容家禀报。 甘棠向姑娘诉说沈聿的状况:“大夫说,沈公子劳损太过,但他年轻底子强健,只要将养些日子便能好。” 朝华点头看了甘棠一眼。 甘棠明白姑娘这一眼的意思,既然沈公子安然无事,以后便不用再事事回报。 芸苓几人已经收拾好了春衫,预备去殷家小住几日,看到姑娘终于展开眉头,也跟着神情一松。 芸苓道:“等去舅老爷家就好了,我听说上京城只有春秋两季最舒服,姑娘正可跟夫人出门疏散疏散。” 朝华人刚到殷家,就接到了裴忌的信。 这回萧老大夫终于不用跑到街上去吃羊肉汤面了,容姑娘刚到,信就跟长了脚似的跑到殷家,萧老大夫把夹在医案中,光明正大送到容朝华案前。 朝华看到信封上落着花头印章,想起裴忌给她的上一封信,信中问,向她求亲需要什么条件。 那封信还满是揉痕的被压在信匣子底下,这一封他又要说什么? 总不会又是求亲的话罢。 朝华拆开那封信,裴忌告诉她沈聿送拜帖到世子府请求拜会,裴忌请她也一并到场。 没一会儿誉王妃相请的帖子在容家绕个弯子送到殷家来。 马车停在誉王府外,朝华在誉王府坐上船,走水道到世子府的水阁。 一进水阁就见那架屏风横在正当中,她回眸望他:“世子想作什么?” 裴忌眼中隐隐含笑,她一句客气话都没说,也没有寒暄行礼。 “我想与沈聿做个交易。” 容朝华闻言,面上结霜。 裴忌的声音依旧又低又松快:“容姑娘未免将我想得太恶了些,我真要做恶事,怎会请你来听呢?” 朝华却只是看着他,再开口时话中带着两分讥诮:“世子确实不会,但世子希望别人会。”他希望她从沈聿口中听到什么。 裴忌依旧含笑:“容姑娘不如听完交易,再对我下定论?” 朝华还来不及张口,阁外就有人禀报:“世子,人来了。” 裴忌旋即望向屏 风那一面,朝华目光愠怒看他一眼,转身走入屏风那一侧。 水阁三面临水,屏风这头整排的窗扇大开着。 阁外山醮清漪,镜湖曙色。 阁内椅软茶温,软榻边的小桌上还摆着一匣子软酪点心,都是朝华平日里爱吃的。 沈聿的声音已自屏风那头响起。 朝华沉默坐着听他们说话,屏风那边茶炉发出的声响,正可盖住她轻微的动作。直至沈聿说出“罗氏”。 她飞快抬手碰了一下茶盅,脆瓷声响,意欲打断沈聿还未出口的话。 谁知裴忌要比她更快些。 …… 裴忌说完那个“好”字,阁中有片刻静寂。 二人都好似没听到屏风后的响动一般,裴忌再次请沈聿入座,甚至为沈聿添了杯茶:“方才只说了一半,还有另一半。” 沈聿收敛心神,假装屏风的另一侧无人:“世子请说。” “只是舞弊案,至多削去些荣王党羽,动不了他的根本。”裴忌依旧没一句虚词废话,张口这句就让沈聿敛住眸光。 誉王督办案子的当日,裴忌便收到誉王的信,誉王在百忙之中还特意告诉裴忌一声,说这个姓沈的不一般。 沈聿的自述简单明晰,若非沈聿是涉案人员,他都想将沈聿留下帮手处理卷宗。 “若能收服,可堪用”。 满满三页信纸,墨色还未干,除了那两句是夸奖沈聿外,余下的全是抱怨。 抱怨刑部官员胆子太小,什么事都要他来拿主意,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够会和稀泥了,没想到这些人比他还会。 略过通篇牢骚,誉王在信尾还道谢,说裴忌点出来的几个人果然都有大用,要没有这几个人,第一日就要抓瞎。 裴忌飞快扫过,提笔回信,提醒誉王晚间进宫,最好是在圣人刚用完晚膳的时候。 这满篇的牢骚吐给他听无用,得去吐给圣人听才有用。 “若非誉王督办主事,刑部无人敢先动。”这对一个时刻担心自己早死的帝王来说,绝不可能再容忍。 沈聿明白了裴忌的意思,但他依旧不知裴忌想让他做什么。 裴忌取出一张还未盖印的任状放在桌上,推到沈聿面前。 沈聿双手接过,任状上写的是他的名字,职位……是个不入品的驿丞,但在看到任地时,他抬起眼来:“榆林?” “不错。”裴忌颔首,“你若愿意,此案一了,立刻赴任。你若不愿意,此案了结,你会是探花,可以走庶吉士的清贵路子。” “我的功名不会被革?”前几日只是猜测,到此刻才证实。 “自然。”裴忌悠哉啜饮口茶,他早先不爱喝花窨,这些日子竟也觉得淡香幽然,很合口味,“荣王这些年来都在贪墨军需费用,榆林上下几乎都不干净。” 沈聿的养父就算不死在开城门上,也会死在别的事上。 沈聿明白了,接下任状,就是同意当裴忌的 卧底探子,搜罗荣王最新的罪状,于公是为国,于私是报仇。 如果他没说那番话,裴忌不一定会把这张任状拿出来。 他又低头看了一眼任状,不管是走钱走粮还是走军械,都会经过驿站。 “榆林那边会信?” 裴忌笑了:“你十岁才离开榆林,你会说本地方言,你在当地有旧交,你本该有大好前途,入翰林院当庶吉士,却只能当个不入品的驿丞,皆因……” 裴忌笑意更深:“皆因你得罪了我,我挟私报复你。”连流言都是刚刚好的,既没传得过分,但有心人想打听便能打听出来。 沈聿无言。 裴忌又喝了口茶:“这软酪点心不错,尝尝?” 这一句不是说给沈聿听的,是他久没听见屏风那侧人的声音,猜测这特意为她预备的点心,她根本没碰。 除了裴忌自己在吃茶吃点心外,屋中另外二人都没动。 不过片刻,沈聿又问:“接下任状,我是谁的人?圣人,太子殿下,还是誉王殿下?” “有分别么?”裴忌反问他,这三个都是大业正统,先帝的血脉,谁来当皇帝对沈聿这样的士子来说有什么分别? 读书人就是非得扯一个正统出来。 沈聿一时不答,于是裴忌又道:“待办完这事,你会知道的。到时若你想行君子之道,不朋不党,也可以。” 只要能办事,对他来说没差别。 沈聿站起身来,冲裴忌第二次行礼作揖,而后他道:“何时启程?” “案子了结之后,放心,不会拖得太久。” 沈聿默默站了片刻,再次向裴忌颔首,他最后望了眼屏风,轻声赞道:“这架屏风,不似世子喜好。” 裴忌眼睛蕴光:“是底下人孝敬的。”他特意挑了这么一架与众不同的屏风,确实是有意想让沈聿看出来。 沈聿说完这最后一句,没向着裴忌,向着屏风:“告辞了。” 说完他转身步出水阁,他没有资格探问为什么容姑娘会在这里。 楚六坐到湖边钓鱼,起初还时不时回头望向水阁,猜测水阁中裴世子与沈兄二人会说些什么。 等的时间太长,偶尔回头一望,二人又颇融洽的样子,楚六便渐渐把心思放在了钓竿上,竟当真被他钓起条大鱼来。 等沈聿出来时,就见楚六提着水淋淋的竹篓子,欢声对他道:“沈兄!我钓了条大鱼!” 报完喜讯,他才看出沈聿瞧着脸色并不好,拿着鱼篓的手一垂:“怎么了?” 沈聿笑了:“无事,裴世子告诉我,虽保下了功名,只怕开始的任地职位都不好。”他不能告诉楚六实话。 楚六听了果然皱眉,但他很快又松开眉头,笑意盈盈:“以沈兄的才干必能很快升任!我方才钓鱼的时候还想,往后我给你当师爷。” 以沈兄的名次,再怎么差也总得是一县的县令罢?关在家中实在难受,不如在沈兄身边历练苦读两年,再进京重考。 七品县令才有师爷,驿丞根本不入品。 沈聿并没笑,也没点头。 楚六看他脸色称不好,于是拎着那只鱼篓继续拉杂絮叨:“……对了,咱们本来说好了中进士之后一起取字的,如今叶大人被关,你也没座师,取字的事怎么办?”这是他方才望着水面发呆时想到的。 “端明。”沈聿道,“我已经取好了。” 楚六微怔,聿为笔,端明为砚,好字。 …… 直到二人走远,朝华才从屏风那头出来。 她坐小船走水道来的,确实没见过世子府别处如何装饰,要不是沈聿点出来,她不会想到裴忌还有这份心思。 “容姑娘对这桩交易还算满意么?” 朝华低身行礼,说了句在梅林相见时说的话:“对不住,是我冒犯,我向你赔罪。” “空口一句可不成。”裴忌缓缓转动竹轮,让自己面向她。 朝华轻吸了口气,是她想错了,她确实该道歉。 “世子想要我如何赔罪?” “我上回信中问的,容姑娘还没回答。” 朝华目光滑过裴忌的竹轮椅,给了他一个答案:“我要我的夫君,马踏山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