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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3 章 芦雪(1 / 1)




华枝春怀愫
秋风初肃,濯缨阁院中一片冷绿。
甘棠抱来个郎窑红釉花瓶,芸苓将一把新剪的桂枝插进瓶中,又把花瓶摆到南花窗前。
红瓶插上金桂,凭添几分喜气。
芸苓一面摆弄花枝,一面小声嘟囔:“沈公子也真是的,这都好几天了,怎么还不往家里来。”
姑娘可是掐着日子,一日一日数着过,好容易才等到贡院开栅门。
司书就守在贡院门前,瞧见沈公子安然无恙走出贡院大门,飞快跑回家来给姑娘报信。
听说沈公子精神看着还好,姑娘这才放下心来。
芸苓还当沈公子歇过两日,怎么也该来看一眼姑娘。纵在宅后渡头小舟上见一见也好,可这都过去好几天了,除了报了个平安,就没见着人影子。
让姑娘好等!
朝华挨坐在南窗边的软榻上,嗅着新桂香气,指尖一捻翻动手中书页,温言道:“他这些日子不得闲。”
散场那日容家就送了礼盒去,后头几日父亲天天都去万松书院看文章。
韩山长让下场的学生们把还能记得的文章默写下来,沈聿的那几篇已经在书院先生们中间传开了。
韩山长恭喜容三爷得一佳婿,容三爷恭贺万松书院出一贤才。
两人置酒备席,不敢这时就传扬出去,只偷偷在后山小院喝酒。
容寅接连几日喝得大醉而归,平安康宁两个将他抬到床上,他先是呼唤真娘的名字,跟着又叫朝华的名字。
平安来请,朝华端了盅醒酒汤送到父亲床前。
容寅一把拉住了朝华的手:“朝朝!我总算为你选了个好丈夫!”口中含混,先是笑,笑到后来又哭。
“要是……只你一个女儿……多好……”
屋中人人低头,这半年来,老爷只要大醉便会念叨。
每次醒来就又后悔,吩咐胡妈妈往五姑娘那里送些金银首饰各色衣料,下人们不必吩咐也敢出去乱传。
朝华听了,只是轻拍着父亲的背:“爹,喝口醒酒汤罢。”
她知道这大概是父亲内心深处最大的祈愿,罗姨娘出事之后,他心中渴盼更深,才会在醉后将话说出口。
朝华喂父亲喝了汤,又替他掖上被子,叮嘱王忠:“让平安康宁几个夜里都警醒些,叫小厨房煨着粥,免得父亲醒来肚饿。”
吩咐完,朝华才步出书斋。
芸苓提着风灯照路,甘棠给朝华披上薄斗蓬。
朝华望着树梢将要圆起来的月亮,再有几日就是永秀的及笄礼了,说这些有何用?
那会儿芸苓就嘟囔:“沈公子怎么不送老爷回来?”老爷这跑前跑后的,不就是为着未来女婿么。
此时她又说,甘棠看她一眼,目光略带责怪:“五少爷六少爷那儿不是也不得闲么,好容易考完了,师长那边要回话要答文章,同窗间也要走动请宴,等忙过了这阵,沈公子
必会来的。”
甘棠怕朝华心里不高兴,芸苓也自知失言,找补道:“也是,前一个月湖上都是空的,这些日子那游船又跟下饺子似的,必都是刚考完的学子。”
朝华又翻过一页书,两个丫头着意哄她,她抬头微微一笑:“永秀及笄礼的衣裳挂出来没有?还有给她的礼,备好了没?”
“早就挂出来熏上香了,礼也备好了,一对双耳小玉瓶,姑娘要不要看看?”
原来是礼是一对赤金双凤累丝长钗,老太太那边的礼加厚了,姑娘这里的礼便也得跟着加厚些。
“不用。”朝华摇头,甘棠办这些事她很放心。
搁下书卷,执壶添茶,窗外不知何时下起小雨来。
雨丝缠绵,远山皆润,朝华啜饮兰芽,他们俩约定去做彼此要做的事,她又岂会因为这些不高兴?
只是,心底总隐隐期待沈聿会来。
清茶才饮了半杯,青檀笑盈盈拿着信进屋:“姑娘,沈公子来信了。”
素笺一封,信上只有两行字,请她明日出城同游。
朝华将信收到匣中,望着几个丫头欣喜的模样,清了清声道:“给我预备方便出游的衣裳。”
芸苓大乐:“这时节出城是不是去涌金门外赏桂花?”
钱王祠有两株百余年的古桂树,比城中别的桂花都要先开晚落,城中人此时出游大半都是去看古桂树的。
又合时节,又讨个好彩头。
芸苓转头忙碌起来,是她误会了沈公子,明儿她必给姑娘仔细梳妆,叫沈公子眼前一亮!
……
容家别苑渡口,芦苇渐黄,白花渐生。
沈聿泛舟湖中,站在船头,远望那片零星的白苇花。
天色如氤开的墨色那样越来越沉郁,艄公在舟后撑船,心里直觉得纳罕,船已经在这一片停了许久了。
这个书生包下船只,既不游湖又不赏秋,就这么直愣愣站着,难道是科举不成,预备投湖?
艄公看沈聿一身青袍,眉目俊朗,开口同他搭话:“这位相公,刚考完罢?再过几日就是中秋,那日正可去看平湖秋月,一年之中可只有这一日……还有满陇桂雨,那会儿的糖桂花煮甜栗子,神仙吃了都要夸好。”
他说了好半天平湖秋色如何美,桂糖栗子如何好吃,船头那人就是不答话。
老艄公扶着橹劝他:“我说这位小相公,你才这个年岁,今年没考好那怕什么?苦读三年再来就是,可万万不能想不开,投进湖里那可真就什么都没啦!”
沈聿充耳不闻,依旧望着那片苇花。
艄公刚要继续劝,天上就下起雨来,他常年在西湖撑舟,知道这雨虽细,但一时半会不会停,一面披上蓑衣戴上斗笠。
一面还招呼沈聿:“小相公!落雨啦!”
沈聿后知后觉,抬头直望,天顶雨丝如蛛丝,将他牢牢罩在这尘网中。
艄公又道:“小相公,莫看这雨小,淋久了也能
湿透衣裳。”
书生偏不听劝,在船头站到衣衫尽湿,这才转身:“烦请划回去罢。”
老艄公一边摇橹一边想,好在没有投湖。
范老管事提心吊胆等在双茶巷的小院中,看沈聿一身透湿回到小院,急急捧巾迎上前:“这是怎么弄得,公子,你心里头再苦,也不能折腾你自个儿啊!”
沈聿没接布巾,只是问:“范伯,事情办好了么?”
“已经办好了,公子,当真要……”要请容家姑娘一同去么?
“多谢范伯。”沈聿轻轻将门阖上。
那个女人张起罗网,以为能把他们罗在一处。
他不能骗自己,不能骗朝朝,更不愿意他与朝朝落进那个女人的算计中。
七月一过,小院中的合欢花只余丝丝红绒还藏在枝间,而今八月中,枝间已再无红绒。
……
第二日一清早,沈聿便坐车出了城,身边只带范伯。
那头容家门前的马车也已经早早备下,甘棠拾掇了些时令点心瓜果,芸苓给朝华梳了个同心髻。
本想簪上金冠梳,朝华只选了沈聿送来的压帖的金玉如意簪,耳上两只细金珠环,一身浅碧色官纱衣裙,举步之间簪头那朵小小如意云头在发间轻晃。
芸苓并不满意:“还是太素了些,好容易见一面呢。”她什么发饰不会梳,什么妆不会点?一身的本事,偏偏姑娘不愿意。
朝华只是掀帘去看出城的路,刚出城门,官道边立着一道长绿身影正在等她。
马车缓缓停下,朝华刚欲掀帘,就见方才还直望向她的沈聿倏地转过脸去,低声道:“请,请随我来。”
说着他上了马车,竟是自行驾车走在前面。
朝华目中笑意淡去,他为什么不敢看她?为什么连“容姑娘”也不敢叫?
芸苓还捂着嘴乐:“沈公子害羞了,他都不敢看姑娘的样子!”她们姑娘生得这样好,确是不必艳妆也能叫他不敢抬头。
朝华缓缓靠在车壁上:“让马车跟上,看看是去哪里。”
车越行越偏,四周翠峰如簇,清幽欲绝。
掀帘上望,除了青空冥冥,便只能看见半山黄墙,似乎是个小佛寺。
朝华看了甘棠一眼,甘棠隔帘问跟车的长随:“这是何处?”
长随回道:“是清净庵。”
清净庵?那不就是关着罗姨娘的地方?
罗姨娘被送到此处大概有一个半月了,过两日就是永秀的及笄礼,前两天胡妈妈还来禀报过,说祖母慈悲,给清净庵添了些香火。
朝华知道这大概又是永秀求的,她越是求,罗姨娘的日子就越不会好过。
甘棠芸苓面面相觑,怎么这沈公子别的地方不去,偏偏带着姑娘到这里来了?
“姑娘,要不要我去说,换个地方还是去涌金门看古桂树罢?”
“不。”朝华长眉轻蹙,看沈聿的神情,绝不可能是碰巧带她到这里
来的,但为什么是这里?
沈聿的声音响在帘外:“请容姑娘下车,随我上山拜香。”
车帘掀开,沈聿依旧没有看向她,只是侧立着,等她下车。
朝华指尖微蜷:“沉璧跟着我,你们俩都在下面等我。”
沉璧满眼的茫然,她扭头看向甘棠,那两大盒的吃食要不要带?甘棠冲她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
丫头婆子长随全被撇在山脚下,婆子跟甘棠讨主意:“甘棠姑娘咱们就这么看着?到底是爬山,哪能叫姑娘就这么去?”
甘棠低头思忖片刻:“听姑娘的,咱们就守在山下。”沈公子只带了一个老管事,有沉璧在不会有事。
朝华已经踩着石阶上了山,沈聿一直都没回头。
到了清净庵后门边,朝华叫住了他:“沈聿。”
沈聿身体一振,怔立当场。
朝华也不叫他转身,她自行上前两步,错肩转身,面向沈聿:“你要是想退亲,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上山这几步,她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沈聿带她到这里来,一定是为了罗姨娘。
他是改了主意?觉得她出手过于狠辣了?还是科举之后有了旁的心思?
每猜一条,朝华都在心里摇头,沈聿不会如此。
他如果会是这样的人,一开始她便不会看重他。
但若非因为这个,为什么要来清净庵?
沈聿终于望向朝华,方才短短一段山路,他无数次想要回头,但他生怕看见她一眼,就不能再坚持了。
沈聿心头苦涩:“朝朝……”他望向朝华,说不出话来。
庵门缓缓打开一条缝,小尼姑守在门边,冲他们招手:“施主,快进来罢。”
沈聿花去全数身家,让清净庵后堂整个空了出来,他说要在这里做一场法事,要见一见罗氏。
清净庵要真是个清修之地,也就不会办那样的事。
主持收下了钱,反正只是做场“法事”而已,给沈聿行了这个“方便”。
罗姨娘被捆着提到后堂,扔在地上,她在容家被关算什么吃苦?到了这里才算是吃苦。
她带的那件宝蓝盘花衣裳上的盘花是真金丝抽的线,什么装裹的衣裳,那是她想好了要用来贿赂尼姑们用的。
那件男人衣裳,是逼不得已用来逃跑的。
可她好日子过了十六年,还以为能拿捏得住那些尼姑,谁知那些尼姑把她当作死人一般,来的第一天就捆了起来扔在床上。
带来的东西全被搜刮过一遍,什么盘花衣裳,男人衣裳,尽数收缴。
金芍的东西反而没有尼姑去碰,金芍被这架势吓懵了:“我是来侍候姨娘的,等事办了,我还要回去的!”
罗姨娘身边就只有一个金芍,偏偏金芍也拿她当死人,罗姨娘只好哄她:“五姑娘还在呢,五姑娘及笄了必要定亲事,到时候她会来接我的。”
金芍确实被罗姨娘哄了一阵,想法子让她吃
上了热菜热饭,还替她干了她那份活。
前两天胡妈妈来了,告诉金芍说:“五姑娘的亲事定了,崇文书院叶山长家。”这话一出,连金芍都知,罗姨娘没救了。
罗姨娘这会儿没了,五姑娘守上一年孝,到时嫁妆也都办好了。
等到孝期一过,老太太若愿意就再留五姑娘两年,老太太若不愿意,那就送五姑娘体体面面的出门子。
金芍哪还有力气再去周全罗姨娘,她跪在胡妈妈面前:“求妈妈一定带我回去,做洒扫也好,配人也好,别把我留在这儿!”
在这,有干不完的活。
胡妈妈答应她了,跟着两天,金芍看罗姨娘的目光都变了。
罗姨娘立时明白过来,她先是喜:“姑娘的亲事是不是极好?”
金芍看着她,到底受不住这般目光,点了点头:“叶家。”
“叶家?崇文书院叶家?”罗姨娘却如遭雷击,“怎么是叶家!”
叶家在世宦人家里哪能排得上号?只有个好听的名头罢了!永秀要真嫁过去,一家子还不指着吃她的嫁妆!
金芍实在看不下去了:“姨娘,你就歇了心思。”不如早点上路,早点儿给五姑娘垫轿。
罗姨娘依旧不死心,她竟挨得住庵中尼姑的折磨,只是在金芍冷眼旁观时,对她恨恨道:“你看着罢,我有出去的那一天。”
不仅有出去的那一天,还有让容朝华给她敬茶的一天。
正在墙下捣衣,两个力壮的尼姑把她往后堂推,罗姨娘立时警觉:“你们做暗门子还敢打我的主意?”
两个尼姑互望一眼,其中一个啐了她一口,啐完又隐隐含笑,仿佛看破了她的来历似的,将她连拖带拉,关进后堂。
虽是后堂,却也是佛堂。
香案上供着一尊白瓷观音像,观音像前点着两树莲灯,炉中一支清香,堂前堂侧垂满经帘。
不待罗姨娘爬起,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了。
背光走进来一个人,站在经帘后,看影子就知是个男人,罗姨娘眯眼就要詈骂,却见那道影子离她远远的。
她问:“你是谁?”
沈聿站在帘后不动,罗姨娘的声音却带上了笑音:“你是沈聿,你……你是怎么知道的?”最后这句,她满含得意。
这简直是个天衣无缝的好局,只可惜永秀没能配给楚六。
真要嫁给楚六,把那杨氏顺着毛撸就成。
朝华站在供菩萨像的间壁后,听到这句,只觉目眩,伸手一把攥住了经帘。
沈聿望了眼菩萨像,他依旧站着不动,哑声开口:“我一来,你就认出我了。”
罗姨娘先不答他,只问:“你跟容朝华婚事成了?”
那经帘又是一颤。
沈聿一只手背在身后,死死攥成拳,他无法答出声来。
可罗姨娘已经明白了,她坐在地上笑起来:“这么多年了,我哪还认得出你,可你一说来历,我就知道
了。”
“你想没想过,容寅为什么见的你?”
“他简直就是个散财童子,不论沾不沾亲,只要是个读书人,能写上两笔字就能上门来伸手要钱花,一年要破费出多少银子?”
“进门的人都要先回过我。”
那一天,一大清早喜鹊就在枝上叫,她还当有什么好事,没想到会是这样天大的好事。
丫头来报说来了个年轻书生,说是老爷同年的儿子,但衣着很是简朴,看上去不像是家中还在当官的样子。
她翻个眼就想把人打发走,可丫头接着就说了姓名籍贯。
“我隔着帘子,看了你一眼。”就那么一眼,她就想到了这个法子。
如此模样,如此出身,父母双亡,才貌兼备,落在容寅眼里,不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女婿么?
“差人来告诉我,容三夫人有疯症,不是你做的。”
“当然不是我!”提起来她便恨!要不是那个蠢丫头,何至于十数年经营一朝成空!
本来她在心里也骂了几百遍沈聿,但因为这事,二人婚事反而更能成了。
这之前他已经打动了容寅,这之后又打动了容朝华。
“你开始怕我知道,是我怕知道后事情不成。”
罗姨娘连片刻的心虚也无,她含笑看了沈聿一眼,她原来是那么想过的,她怕沈聿真是个读书人性子。
可后来亲事成了,她就觉得沈聿确实长着她们家的筋。
沈聿看她脸上的得色,继续说道:“你想等我们成婚之后,再把这件事抖落出来。”
“你甚至还想,只要她嫁给我了,她疯不疯就不是她说了算,而是我说了算。我可以吃掉她的嫁妆,再娶另一个。”
全被他猜中!
罗姨娘轻笑起来:“正是!嫁给了你,还不全由着你?”是疯还是不疯,都是他说了算。
只要一句容家女儿是疯的,容家还敢掣肘他?
到时容家理亏,嫁妆是别想要回去了,要做得绝些就等容朝华死了再娶一房,要是能学学容寅,容家给的会更多!
讨几个妾来生孩子,正妻的位置还是容朝华的。
白得十几万两的嫁妆,还有容家为他的仕途铺路,傻子才不愿意。
“要是没有我,容寅连见都不会见到你,你得了这样的好处,等成了婚赶紧把我接出去。”
沈聿一动未动,他目光痴望一眼观音像后的经帘,又投向团在佛前的女人,一字一顿道:“榆林,我要知道你在榆林做了什么。”
罗姨娘有片刻沉默,屋中无风,香炉香烟直直升起。
她换了个声音:“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那个姓沈的可比容……”
“可比容什么?可比容三爷精明得多?”沈聿咬牙,他终于动了,一步一步迫近,“我不是沈家的儿子,永秀也不是容家的女儿?”
罗姨娘倏地抬头:“永秀当然是容寅的女儿,你跟永秀,你们就是亲兄妹。”
经帘断裂,案上白瓷观音应声倒地,观音手中净瓶莲花砸得粉碎。
罗姨娘回头就见朝华站在供案后,她看看容朝华,又看看沈聿。
惊愕之下,舌头僵直,只有一个念头。
沈聿是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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