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年轻人已经在邯郸徘徊了小半个月。 在这十几天内,他在邯郸大北城听到了不少关于国师的故事,在增加了对国师更多了解的同时,也亲耳听到了赵人们无数对国师的讨论声。 一月初,燕国在邯郸当质子的王孙匆匆离赵回燕后,紧跟着国师一家人就也消失在了赵国。 年轻人的运气实在是不好,他刚进入邯郸时,国师一家人其实也刚离开赵国没几天,还走在入秦的路上。 那时他牵着马,行走在邯郸的街道上,看到大北城的庶民们因为国师突然离开赵国而变得有气无力、死气沉沉的。 这些时日,随着春天气温的升高,赵人们也像是慢慢缓过来劲儿了,只是国中的气氛却越来越不对了。 上午,春水潺潺,日光融融。 花红柳绿的沁水桥上,年轻人捏着细口陶酒瓶的瓶肚子,倚着石桥的木栏杆,边饮着瓶中酒水,边看着桥下不远处的一棵繁茂大柳树下,一群佩剑的赵国游侠们正言辞激烈地大声喊道: “二二子!再过一旬,国师就离赵俩月了!” “国师是什么人品,我们都很清楚,如果国师没有苦衷的话,他必然不会匆匆忙忙离开赵国的!” “我听闻,在燕公子离赵前一天,因为邯郸城的宵禁不严,国师府内被狡猾的秦人细作下了迷药,国师的外孙在黑夜中被狡猾的秦人细作给偷走了,天亮后,国师才不得不跑去秦国寻找自己的外孙。” “我在王城打探到的消息与汝说的不一样,我听说是秦人细作在王城驾驭着一种奇怪的威猛铁兽在咱们赵人的眼皮子底下把国师的外孙给抓走了!而后也嚣张地把国师给绑进那铁兽里一并抓走了!” “铁兽跑得极快,威力还极大,谁碰谁死,君上为了救回国师,带着平阳君、平阳君以及数百王宫精锐连追了二百里路都追不上那铁兽,没能救回国师!” “嗐!二二子!我们身为侠客,却没有亲眼瞧见这一幕,使得国师一家人这般狼狈的被秦人抓走了,简直是我们邯郸侠客的莫大耻辱!” “唉,二二子,事已至此,埋怨是没有用的!” “我们游侠一定要打起精神,不要中了狡猾秦人的奸计!我们要积蓄力量,有朝一日,打进函谷关!攻进咸阳!从秦人手中解救出国师一家人!迎国师回家!” “对!对!对!打进函谷关!攻进咸阳!迎回国师!” “打进函谷关!活捉老秦王!” “打进函谷关!” “打进秦国……” 年轻人看着眼前“聚众刺客们”热烈讨论“灭秦大计”,不由仰起脖子将陶瓶中的酒水一口饮尽,蹙起浓眉,目光变得悠长了些。 这一幕,他这几天已经在大北城的酒肆、客栈、食肆内见到不少次了。 眼下邯郸城流言四起,庶民们的观点千奇百怪的,有说是秦人细作把外孙偷走了,有说是抓走了,还有的人说是用见生父的 幌子把小孩儿给骗走了。 说法不一,核心想表达的共识只有一点——秦人简直坏的流油,嫉妒国师在邯郸让赵人过上了好日子,就偷偷地把国师的外孙控制到手里,逼得国师不得不去秦国。 赵人们完全相信——国师确实是离开赵国了,但国师是被迫的!国师正在秦国受苦受难,急需他们赵人们前去解救。 在信息不发达、识字率底下的古老年代,绝大多数庶民们都不会独立思考,往往会被顶上人传播下来的流言裹挟着走。 年轻人作为远道而来的旁观者,结合他入赵后听到的种种消息,他已经瞧出来了,赵王和赵国臣子们现在正借着国师离赵的事情在操纵国中的舆论。 一开始,贵族官员们给庶民们宣传的是“国师背信弃义,背叛赵国,背叛赵人,投靠秦人”的消息,原以为不通文墨的庶民们听到消息后会将注意力集中在“国师背叛赵人,投靠秦人”这上面,各个气愤、羞恼。 奈何邯郸的执政阶级还是远远低估了这二年多来,国师在民间积累的民心,以及塑造下来的好形象。 庶民们听闻消息,只觉得头顶的天塌了。 当国师的外孙竟然是秦王的曾孙的真相刚曝光时,绝大多数庶民也只有意外,很难对这个孩子生出真实的恶感来。 因为这个孩子是他们听着声音长大的,于赵人们而言,“赵政”的“赵”根本不是官员贵族们宣传的“嬴姓赵氏”的“赵”,而是“赵康平”的“赵”,是“康平食肆”和“康平医馆”的赵。 “姓”代表血缘关系,不会改动,而“氏”代表身份贵贱,能够不断改动。 故而当蔺相如还活着时听到“国师让外孙随了外家姓”,会发自真心的感慨,“那孩子在邯郸顶着赵姓,要远远比嬴姓、赵氏、秦氏过得肆意”。 所有赵国庶民们都知道国师一家人发迹的晚——“有姓无氏”。 国师的外孙生在邯郸,长在邯郸,还随了外家姓,那就是他们赵人!秦公子抛妻弃子不要脸在先,现在又偷偷摸摸地从国师家里抢走那孩子更是双重不要脸! 国师外孙是无数邯郸城内城外的庶民们听着他从只会“咿咿呀呀”到张口说话的。 “赵政真实身份”这个最能被赵国执政阶级们拿来攻击国师的点,在庶民们心中也不算事,庶民们完全在心中生不出对国师一家人的愤怒,只有对秦人的愤怒,对国师离开赵国后,对赵人未来的无望和茫然,遂全都变得像是霜打的茄子般,蔫哒哒,死气沉沉的。 执政阶级见状知晓“给国师抹黑”这个法子不好使,只好又抓住“赵人对秦人愤恨”这点儿,继续添油放火,将“国师背叛赵国”的“事实”给加了层“秦人逼迫”的“真实背景”。 显然这步棋走对了,短短几日,赵人们就又重新找到了生活的精神支柱。 见识有限的庶民们被蒙在真相的鼓里,赵国的执政阶级直接将他们与国师之间庶民们看不见的无形矛盾,转变成每个赵人都能看明白的 “秦赵两国”的有形矛盾。 赵国的肉食者们用“愚民”的手段,借着国师离赵之事,巩固了对底层庶民的统治,又使得赵人们对秦人们的愤恨更上一层楼,怕是他日,赵人和秦人在战场上再次遇到了,双方都会愈发的杀红眼,而国师就会变成左右为难了。 年轻人心里将流言的本质看的明白,嘴上却说不出来。 看着赵国内“装傻充愣”的执政阶级们,又想起母国、新郑城内“醉生梦死”的魏人执政阶级和韩人执政阶级们,他不想承认也得承认,百年前经济、文化都极度灿烂的二晋之地已经彻底没救了! 晋国已死,二晋也走到穷途末路了。 作为土生土长的魏都大梁人,即使母国不争气,他在国中找不到被重用的机会,但他也想要挽救母国,可惜他救不了。 “啊!” 心中憋闷不已的年轻人看着面前波光粼粼的河面“啊”的大吼一声,抡圆右臂就将拿在右手中的空陶瓶狠狠地丢进了沁水中央,陶瓶落水砸得河水中央的小鱼们甩动着尾巴,慌张的四散游去。 也引得大柳树下的游侠们纷纷循声抬头望他。 年轻人抿着薄唇,直接沉默地转身离去。 他决定今日就离开邯郸,赵国的庶民们心是好的,可惜视野狭窄,看不清顶层权力的交锋,全部都被赵国的执政阶级耍的团团转。 赵国的执政阶级们这般忽悠庶民,玩弄民心,必然有朝一日遭到反噬,不得不说,此次心心念念的赵国之行没给他带来半点希望,反而让他很是失望。 乱世之中,一个还远远没有在天下间闯出名气的红衣年轻魏人先离开家乡大梁,又离开邻国的都城邯郸,都像是一滴水在烈日下静悄悄地蒸发般,无人在意,也压根吸引不了他人的目光。 …… 下午时分,年轻人就背着行囊,佩着长剑,骑着骏马,顶着金灿灿的午后阳光,离开了赵国的西边境,一路往西朝着秦国而去。 同一时刻,远在一千四百多里地外的咸阳。 政崽还不知道他很快就会见到一个在才华谋略上能与韩非、李斯媲美的大梁年轻人了。 若说史书上的韩非是让始皇一辈子“爱而不得”的“法家集大成者·新郑·白月光”,那么那出身与李斯相似都属布衣,家境却要比李斯好许多的大梁年轻人就是让始皇“只能勉强得到人家的人,却远远得不到人家心的”“兵家杰出代表·大梁·朱砂痣”了。 被人家黑容貌骂——“蜂准,长目,鸷鸟膺,豺声”,被人家黑名声骂——“少恩而虎狼心”,始皇统统都毫不在意,只能看到“朱砂痣”那优秀的谋略才华。 知道“朱砂痣”和“白月光”一样都想要逃离秦国,为了将“朱砂痣”留在咸阳,始皇不仅诚心诚意地挽留,还心甘情愿与其穿同样的衣服,吃同样的食物,让其站在秦国的权力巅峰,担任二公之一,成为了秦国最高的军事长官,被人称为——“尉缭”,为秦国最终一统天下贡献了一份不小 的力量。 “尉”是这人的官职,“缭”是他的名字,二者合而为一是他的称呼,史书并未记录下他的“真实姓氏”。 此时空中,年纪轻轻、急着骑马赶路的年轻人还不是“尉缭”,只是“魏人——缭”,或者简称他为“魏缭”。 完全不知道抽象的赵国君臣们又在邯郸做了什么抽象事情的老赵一家人正在为新发现的苋菜、茴香而高兴。 今生“白月光”早早来到身边,没机会体验“爱而不得”是什么痛苦滋味,“朱砂痣”也很快赶到身边的政崽正顶着满额头的细汗、小脸红扑扑的,凤眸亮晶晶的,从内到外都沉浸在“大自然慷慨馈赠”的极大喜悦里。 新的一天,从上到下穿得极其利索的政·小包工头,又是跟着长辈们在庄子上的农田、林地上挖呀挖呀挖,如同集邮般在边边角角的地方找到了十几种新的野菜草药。 两日的时间,已经使得一大群人将整个庄子都走遍了,能瞧出来的野菜草药基本上都已经分辨出来了。 黄昏时分,倦鸟归林。 国师一大家人回到府内,用罢晚膳,又洗过澡后,各自会房间内休息了。 赵岚母子俩的卧室内,青铜灯架上点了二根蜡烛。 二岁半的政崽穿着睡衣,披散着长到肩膀处的茂密黑发,盘腿坐在案几的侧边,眼睛极其明亮地一页页翻阅着母亲盛在相册内的野菜照片。 每张野菜旁边的空白塑料夹层内都有母亲用白纸和黑笔详细写下来的——太姥姥口述的野菜特征和太姥爷口述的野菜的适用人群和不适用人群。 相片照得极其清楚,白纸黑字记录的也很明白。 政崽瞧瞧野菜相片,又看看“野菜介绍”,笑得凤眸弯弯,一看就对“野菜相册”很是满意。 赵岚沐浴过后,也穿着睡衣,正用空间内的速干毛巾擦拭着长长的青丝,看着小家伙抱着一本相册傻乐,忍不住对着小家伙逗道: “政,咱们现在差不多已经将整个庄子上能吃的野菜都寻摸出来了。” “你觉得该如何在秦国推广野菜才好呢?” 听到母亲的问题,政崽丝毫犹豫都没有,直接看着母亲兴奋地笑道: “阿母想要从上到下推广野菜很简单,我们明日上午直接带着太姥姥做的美味荠菜鸡蛋馅儿的小包子去宫里找曾大父吧!让曾大父带着大父和百官们,还有侍卫们一并穿上利索的衣服,随咱们一起到庄子上挖野菜吧!” “什么?你想要让你曾大父和大父扛上农具帮咱们薅野菜?” 听到小家伙的话,赵岚擦头发的手一顿,错愕地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