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好奇怪啊,温琉璃心想。 她从前在电视剧或小说里看到的“问心桥”,哪个不是两根绳索连一排木板,高高飘荡在万丈深渊之上;再不济也会是几根梅花桩似的木棍,中途还有恶鬼飘出来吓人。总之,都跟现代的高空挑战项目有的一拼。 反正不会像落霞岛上的这座一样,不仅一看就很结实,顶上还有长廊为过桥人遮风挡雨。 这能问什么心? 温琉璃收回神识,跟燕九霄描述了一下。 燕九霄还是一贯的态度,既不小觑,也不高看,只道:“一探便知。” 两人顺着小路离开沙岸。落霞岛还是三百年前的布局,西街与东街泾渭分明,街巷两侧却不见了风铃,不知是不是当初青龙发疯时,将所有风铃都一并毁去了。 现在,整座岛上既没有“叮铃”不绝的风铃声,也没有热闹嘈杂的人声,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一般。 有点像他们刚刚闯入蜃珠、却尚未融进蜃境的时候。 但和那时不同,这次消失的不仅是声音,还有人“气”。 气息的气。 温琉璃路过的时候,看着街边蜡像般的死人,后背隐隐冒起一股凉意。 落霞岛上是有人的,甚至还不少,但他们通通都没了呼吸,处于一种已死不腐的状态里,跟封在蜜蜡琥珀里的小昆虫一样。 “或许这也是那位仙人的手笔。”温琉璃猜测着,拉着燕九霄加快了脚步。 很快到了龙宫原本的所在地,也即山崖旁边。 只听山下波涛滚滚,似铁马冰河在崖底激烈交战,但神识望去,却不见一滴海水,只有漫山雾气四处弥漫,深不见底。 不过,山崖的深浅似乎和问心桥没什么关系,因为这桥实在平整,桥面宽阔,顶上有廊,崖底的波涛肆意翻滚,却不曾影响到廊桥半分。 温琉璃和燕九霄对视一眼,并肩踏入桥上。 一步、两步。 无事发生。 第三步时,却听一声梵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悠远,平和,无孔不入,回荡在温琉璃和燕九霄的耳畔。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温琉璃听着这梵音,眸光不知不觉变得涣散,眼皮也渐渐发沉。 从一进落霞岛开始,那种强烈的、想睡觉的念头,又一点点翻涌了上来。 这回没有不得不做的事了。 伴随着桥下一阵一阵催眠似的海浪声,温琉璃小鸡啄米般地点了点头,慢慢闭上双眼。 下一秒,彻底失去了意识。 …… “你是谁?” 温琉璃听见有人这么问。 但她一开始并未意识到这是在问自己,反而好奇地四处张望着,想要看清楚这是哪里。 结果只能看到四面白雾。 那人却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古井 无波:“你是谁?” 好像确实是在问她。 温琉璃心里嘀咕着,诚实地问答:“我是温琉璃。” 话音落下,她便觉得身体一重,仿佛飘荡在外的灵魂蓦然灌进肉身,四肢百骸都沉得要命。 而头脑中却一片空白,像是所有记忆都被封印了一般。 再睁眼时,温琉璃跪坐在软垫上,肩膀和胳臂都很疼,面前还有十几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吓了一跳:“你们是谁?” 那些人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有一人从茶案边起身,慢慢踱步到温琉璃跟前,伸出一只手,说:“既不愿跟着他,那便跟着我吧。” 温琉璃:“……” 这唱的是哪一出? 冥冥中,她忽然升起一种感知——这是她一生中最要紧的选择之一。 如果选择了眼前这人,她将成为他的炉鼎,日后依附他、取悦他,仰仗他的鼻息而活,然后在某一天,因为触怒他而被丢出门外,不巧暴露了天阴之体的秘密,之后生不如死…… 于是,自我了断。 如果没有选择这个人,她将被另一个人囚禁,喂下足以撑破经脉的养气丹,却无法修炼,最终爆体而亡…… 温琉璃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 怎么横竖都是死? 而且,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些?难道她穿越进一本小说里,成了能够预知剧情的炮灰? 是不是得赶紧想一个自救的办法…… 这时,温琉璃又听见了最初那个声音,低低叹了一声,道:“异世半魂,心有疑虑,问不得,便换一种问法。” 温琉璃眨眨眼。 异世半魂,这说的是她? 忽然间,面前白雾四起,涛涛海浪连绵不绝,仿佛催眠曲一般,一点点冲刷掉温琉璃的全部心绪。 她不受控制地阖上双眸,放任自己陷入深眠之中。 一片昏沉。 再睁眼时,视线却蓦地矮了一大截。 温琉璃一怔,看着自己短短的、细瘦的小胳臂,心想,难道自己回到了小时候? 还没想明白,面前,一个高高壮壮、脸颊肥硕的小男孩,二话不说抽出温琉璃手里的铅笔,随意扔在地上,削尖的铅芯“啪”一声断成了两截。 而小男孩恶狠狠地问她:“你叫阿洛,没有姓吗?” 温琉璃,不,是小阿洛,呆呆地看着那只铅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是她唯一的铅笔呀。 “你是谁?” 恍惚间,她又听见那道声音,无喜无悲地问道。 这回,小阿洛抬起头,懵懵懂懂地看向天空中的某一处,乖乖答道。 “我叫阿洛。” …… 阿洛就是阿洛,没有姓。 或者说,她姓“阿”,一个很少见的姓氏。 三岁时,她一个小团子,独自一人出现在马路上, 好悬没有被汽车撞到。被好心路人救下后,路人问她叫什么,爸爸妈妈在哪里。小阿洛摇摇头,奶声奶气地说自己叫阿洛,还说没有爸爸妈妈,是娘亲把她送来这里的。 后来,小阿洛被带到了派出所,又被送到了孤儿院。中间有多少人帮她找“娘亲”,小阿洛一概不知,却在即将上户口的时候,坚持说自己不叫“张洛”,也不叫“王洛”,就叫“阿洛”。 于是她就一直叫着这个名字。 阿洛。 孤儿院的孩子很多,且大多是女孩,院长姓张,大家都叫她张妈妈。 张妈妈刚见到小阿洛的时候,眼睛一亮,搂着她说,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肯定很快就会被人领养走的,所以阿洛要乖巧、听话、懂事,未来的“爸爸妈妈”才会更喜欢她。 小阿洛乖乖点头,说“好”。 但很快,她就和人起了冲突。 那是孤儿院里一个七岁的女孩子,叫小星,见小阿洛有一套和所有孩子都不一样的衣服,脖子上还挂了一个莹白的骨质小球,便趁小阿洛睡觉的时候,偷偷把她的衣服和小球全拿走了。 小阿洛醒来后,发现东西不见了,自然哇哇大哭,说有人偷了她的东西。张妈妈匆匆赶来后,剜了心虚的小星一眼,却是蹲下身,厉声呵斥小阿洛,叫她不许哭了。 小阿洛吓了一跳,抽抽噎噎的,怔怔地望着张妈妈。 张妈妈这才把她搂在怀里,告诉她,听话的孩子是不能哭的,就算哭,也不能哭出声音来。 ap 孤儿院里的孩子太多了,为了方便管理,她一向是这么教育孩子的。 而小阿洛立刻被唬住了。 她赶紧用小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又急急忙忙地去蹭自己的眼睛。 她要当一个听话的孩子。 虽然不想要其他的“爸爸妈妈”,但如果听话的话,她是不是就可以再见到娘亲了? 那天之后,张妈妈狠狠批评了小星一顿,让她把东西还回去。又抱着小阿洛,温声和她说,小星姐姐之前被收养了三次,又退回来三次,因此染上了偷窃的坏毛病;但这不是她的本意,而是一种心理缺陷,阿洛是乖孩子,应该原谅小星姐姐的小毛病,对不对? 小阿洛听不懂,却一如往常地乖乖点头。 张妈妈满意地笑了,摸摸她的头,夸奖道:“乖孩子。” 小阿洛便揉了揉眼睛,擦掉脸上的泪痕,也跟着露出一个大大的笑。 但她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少了。 小星把东西还给了她,可衣服破了一个口子,小球也换成了一个灰扑扑的石头。小阿洛扑到张妈妈怀里,张妈妈却只当那骨质小球是个玩具,给她拿了一身其他姐姐穿不下的衣服,又跟她说,拿着石头也能玩。 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比如,孤儿院买了一个西瓜,每个孩子都能分到一小口,小阿洛乖乖去洗手,回来后,她的盘子里只剩了一块孤零零的瓜皮。 有志 愿者哥哥姐姐带来一箱玩具,小阿洛和其他小朋友一起排队去领,拐角处,却被人推到在地,膝盖蹭破了一层皮,玩具也没有领到。 还有被人往身上泼水、扬沙子、砸石子,砸她的那个小女孩就站在小阿洛面前,笑嘻嘻地跟同伴说,反正阿洛最听话了,她们可以放心的扔。 这些小阿洛都默默忍下了。 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这种行为叫“忍”,只觉得听话真叫人想哭哇。 可她不能哭。 她必须像动画片里的猫咪小贝一样,经过千难万险,变得足够“听话”,才能找到自己的娘亲。 而小阿洛唯一一次“不听话”,就是现在,她的铅笔被人折断的时候。 眼前,这个胖得出奇的小男孩,是一对精英气十足的夫妻带来的。而那对夫妻是律师,成婚多年没有孩子,今天来孤儿院里,是想要收养一个小女孩。 他们一眼就看中了小阿洛。 张妈妈一个劲儿地夸他们有眼光,又夸小阿洛听话、懂事,从不与其他孩子起冲突。那对夫妻点点头,其中,妻子露出一个矜持的笑:“我们就是想找一个孩子,能跟祺祺和睦相处。” 张妈妈一愣:“祺祺是?” 妻子说:“哦,是我外甥,今年十岁了。从小被我们夫妻带大的,有点小脾气,但是个好孩子。” 她口中的“好孩子”,此时悄悄溜到了小阿洛跟前,从她手里抽出铅笔扔到地上,恶狠狠地问:“你叫阿洛,没有姓吗?” 小阿洛则呆呆地看着那只铅笔。 她正在学写字,只分到了这一只铅笔,很珍惜,天天都会用小毛巾将它擦干净,铅芯不用到极钝都舍不得削,如今却被人随意扔在地上,弄折了新削的铅笔头。 没有得到回应,祺祺推了一下小阿洛的肩膀:“喂,问你话呢,你是哑巴吗?” 这时候的小阿洛才六岁,瘦瘦小小的一只,被人推到桌角上,撞了后背,眼泪“唰”得一下涌了出来。 却没有哭出声。 祺祺吓了一跳,左右看了看,见没到人,又理直气壮了起来,嘴里嘟嘟囔囔地说:“有爹生没娘养的野种也这么娇气……” 娘。 小阿洛听到这个字眼,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抽抽噎噎着说:“你、你认识我娘吗?” 祺祺却说:“娘什么娘?谁知道你妈是不是早就死了,我上哪儿认识她去?” 小阿洛愣住了。 以她贫乏的词汇库,她不清楚“有爹生没娘养”是什么意思,但“娘”“死了”这种字眼,她还是能听懂的。 是很不好、很不好的话。 小阿洛忽然很生气,眼眶通红,却不再流泪,而是如同一只被惹怒的小兽,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溜圆的小石子,用力朝祺祺脸上砸去。 那是她三岁的时候,被小星换掉的石头。 这一幕正好被张妈妈和那对夫妻瞧见,张妈妈大喊了一声“阿洛”,而妻子冲 到祺祺面前,先检查了一下他有没有受伤,接着转头,抬手就甩了小阿洛一个巴掌。 “啪——” 小阿洛被打蒙了,整个脑袋都“嗡嗡”作响,过了几秒,脸上才火辣辣地疼了起来,像是被生生刮掉了一层皮。 对面,祺祺早已经嚎啕大哭了起来,一半是吓的,另一半却是装的:“小姨,她拿石头砸我!” 张妈妈正和那对夫妻理论:“你们怎么一上来就打孩子……” 妻子却横眉冷对:“这是祺祺没有事,万一有事,我一定告得你们孤儿院倾家荡产!” 张妈妈一下子不说话了。 后来,小阿洛才明白“倾家荡产”这个词的含义。 打了人,是需要赔钱的。 可小阿洛想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推她、用石子砸她、甚至打她巴掌,都不需要赔钱,而她朝人扔了一块石头,甚至没有砸上,就要连累得整个孤儿院“倾家荡产”了呢? 她不知道。 彼时的小阿洛又饿又怕,脸上带着掌掴的痕迹,却被张妈妈关进一间小黑屋,要她饿着肚子自我反省。 过了一天,她才被放出来。张妈妈看着她狼狈瘦弱的样子,有些心疼,但仍狠下心问:“知道错了吗?” 小阿洛肿着脸,眼神木木的,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却摇了摇头,用小猫一样细弱的声音说:“阿洛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 张妈妈又气又急,扬起手,作势要再打小阿洛一巴掌。 而小阿洛就这么仰着脸,用她一贯乖巧、听话的姿态,等着这一巴掌落下。 张妈妈却忽然哭了,抱着小阿洛,粗糙的脸埋在她的脖颈里,痛哭出声。 小阿洛呆呆站在原地,心想,张妈妈为什么要哭? 又想,明明是她说的,不能哭出声啊…… 再后来,小阿洛一个人坐在后院角落的废弃秋千上,小脑袋仍在思考这两个问题。 一个是张妈妈为什么哭,另一个就是孤儿院为什么会“倾家荡产”。 现在是饭点,其他孩子都在食堂里吃饭,小阿洛却没有去。因为孩子们以讹传讹,说孤儿院要因为小阿洛关门了,她是坏孩子,不许她和他们一起吃饭。 小阿洛只能等孩子们都走了,再去食堂吃冷掉的剩饭。 秋千是用粗铁链和废轮胎搭成的,下了几场雨,铁链就锈得荡不动了,孩子们都不乐意来玩。 小阿洛却不嫌弃,这是她最喜欢的地方了,大多数时候都只有她一个人。 正思考着,后院里却来了两个奇怪的大人。 他们都穿着白色的衣服,头发很长,像是从电视剧里走出来的古代人。 个子稍矮的是个很漂亮的姐姐,小阿洛形容不出来,但看着她,就像是看到了冬天暖洋洋的太阳。 个子高的则是个大哥哥,没什么表情,背上有一把很长很长的、只有电视剧里才会有的长剑。 小阿洛就坐在晃不动的秋千上,呆呆地,看着两人一步一步走来。 然后,那个姐姐忽然落了泪,没有声音,却露出一个笑。 问她。 “这是谁家的小花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