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归来的那一天,海面很平静。 同行的学生们,望着越来越近的陆地,兴奋地挥舞着自己头顶上的帽子。 但这些人之中,并不包括一个叫‘森鸥外’的人。 我坐在船舱的房间中,海腥味和呕吐物的味道加重了我的眩晕,丝毫生不出来什么快乐的情绪。 轮船靠岸,早已等候在岸边上的家长们立马如同见到了米粒的蚂蚁似的围了上来。 “让让,请让一下,谢谢。” 我被人群挤来挤去,胃里更是翻江倒海,心里还在想着一会儿l要如何回家。 出租车的费用不算便宜,我留了整两套国外的硬币和纸币作纪念,剩下的钱兑换回来也不知道够不够。 但就在此时,我听到了一声带着些不确定性的呼唤:“鸥外少爷?” 自我去往国外留学,到现在已是八年的时间,认不出来我的样子,实在是正常。 我转身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发现是家中的管家。 老管家和我出国的时候比起来,已经苍老了太多,一头的白发,眼睛也变得浑浊,皮肤松弛,像是干枯了的老树皮一样。 他一见着我转过头来,便立马应上来接过我拎着的行李箱。 “少爷,唉……少爷!” 他唉声叹气的,像是有无数句话要与我说,但最后全都淹没于他的叹息之中了。 据说这位老管家,是我父亲上代管家的儿l子,和我父亲一同长大,情同手足。 但很显然,他并没有和我父亲一块儿l死掉。 坐上车后,他又无数次的对我欲言又止,想要说什么似的,但又害怕和畏缩。 最后,也只是在我下车的时候,用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像是无言的嘱托。 我在他心事重重的离去时,终于没忍住笑了起来。 他真把我当儿l子了?不见得。 他看不惯一些事情,从我父亲死了之后就看不惯,但他却不敢说出来,只能压在心里,在这个时候再作父亲的仪态。 这座在我离开的时候还很寂静的庄园,现在可是一点都不寂静了。 红的绿的紫的,各种各样的彩带和彩灯挂满了枝头,让人一眼看过去只觉得眼花缭乱的心烦。 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家里到处都是暗色调的,现在算是物极必反了。 我对此没有什么想法,只是继续往里面走。 侍者们绕过我,托着银质的盘子,上面放满了各色的水果或者美酒,匆匆地走向最吵闹的地方。 我的母亲,一位死了丈夫,继承了他一半家产的寡妇,正被各式各样的牛郎们包围在中心,纵情的大笑着。 她透过人群看向我,衣冠不整,是父亲活着的时候绝不会出现的样子。 “夫人呀,再来一杯吧!” 她身旁的牛郎撒着娇说道。 但她并没有去理会他,而 是用手晃着红酒杯,跨过已经醉倒在了地上的‘尸体’,揽住了我的肩膀,道: “林太郎欢迎回家” 她在跟我说话的时候,我的眼前总是不停的闪烁着过去的她的模样:木讷的,乖顺的,不曾多话的…… 可现在的母亲,看上去比起最为开放的外国人,还要开放。 我终于知道,老管家为何在见了我的时候,要发出那样的唉声叹气了。 她身上带着浓重的香水味,又掺和着那种酒臭味,头发乱糟糟的像个疯子,还胖了好多。 但我却觉得,比起过去的那个女人,母亲现在的样子反倒更让我可以接受。 她那些情人们用猜忌的目光来看我,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问她我是个什么情况。 他们就那样目视着我被她揽走,像是刚刚那种巨大的噪音并不是他们发出来的一样。 “咔嚓。” 母亲捏着一枚小巧的,在她手中显得无比可爱的打火机,点燃了一只烟。 她应当是对烟上了瘾,不是那种一般细长和焦油量少的女士香烟,而是比较粗的,焦油量更高一些的。 或许是我的目光有些明显,她从对尼古丁的贪婪摄取之中抽出了些精神来看我。 “来一根?” 她就像是甲板上的水手一样对我说道。 “不了,谢谢。” 我摇了摇头,虽然我会抽烟,但我并不喜欢一切会让我上瘾的东西。 上瘾意味着不可控,那会让我觉得心慌。 母亲也并没有强求,她耸了耸肩,不像过去那个只会跟在丈夫身后,穿着束手束脚的和服的唯唯诺诺,如今的她粗俗的像个野人。 “我没钱了,家里的医院被老东西归在你的名下。” 她用一种挑挑剔剔的目光来看我,“有钱的东西都被我转卖了,这医院能挣多少钱都归你自己。” 她完全没有母亲对于儿l子的那种爱怜,把分遗产时的种种安排全都告诉了我。 大体就是,能够变现的钱都归她,而不能够变现的不动产加上父亲的欠债则归我。 这种在外人听来,简直是过于自私了的安排,在我听来其实还好,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我们家本就不算是多么富有的家庭,父亲的一系列变革操作更是让这个家亏空了很多。 说实话,她竟然还能够捡出来这么多能够变现的资产,我都觉得她实在是聪明。 但她也有个不聪明的地方。 “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的话没头没尾,因为我知道她能听得懂,关于‘我父亲死了多久后,她才开始另寻新欢’。 “第二个月。” 母亲点上了一根新的香烟。 她看上去很是愉快,叹气遗憾道:“统计完资产的时间有点晚。” “我倒是觉得有点早,至少要等一年吧。” 而在我说完这句话之后,她 突然变回了以前那个会轻声给我唱摇篮曲的母亲。 “林太郎呀” 她发出了咯咯的笑声,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与我相近的浓紫色眼睛中闪过了些许的嘲弄,“你不懂女人。” “要是可以的话,我甚至想在他下葬的那一刻,在他的棺材板上和人疯狂做爱。” “那你现在已经改姓了?” “他死了的当天我就改了。” 说完,她就挥了挥手离开了。 外国人喜欢搞各种派对,但最后都会发展成滥交。 而她搞得这个派对,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没有什么继续留在这里的想法,只是回头看了看二楼的父亲的房间。 他从不让人过去,包括我,包括母亲。 那个原本被红木木板掩着的房间,现在已经完全开放了。 那里面什么都有。 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我背着装着各种证明的包,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外面突然开始下雨。 医学生的大学生活很是枯燥,基本上就是读书和做各种实践作业。 雨水闻上去有股福尔马林味,也或许是因为刚刚的浓重香水味弄坏了我的鼻子。 车停在我名下的一间公寓楼下,司机好心撑伞把我送了过去。 尘封已久的房间闻上去让人直咳嗽。 但也是在这里,让我可以自由的去思考一些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比如,如何将医院的运营扭亏为盈。 比如,如何还清那一堆负债。 比如,如何找一位属于我的妻子。 但莫名的,在想到这一条的时候,我的脑中又一次的浮现出了母亲所说的那句话:“你不懂女人。” 我确实不懂。 但我知道人性是通用的,而这一点我可以利用,这就已经够了。 如此,在我将医院重新发展到盈利,乃至要开设分院,却遭到了上头的驳回书时,我知道: 现在,我需要一名妻子了。 她要有高贵的出身,显赫的家世,但又贫穷,和我的年纪相仿,好操控。 她是一枚钥匙,是我叩开通往上流社会门的钥匙。 她是我的妻子。 而这样的目标,并不算很难找。 第二天,我便与妻子见面了。 她穿着一身淡紫色的和服,头发也乖顺的梳成了发髻,站在她兄长的身边,低着头看地。 她叫藤原紫,是过去的十三华族之一的藤原家的二女儿l。 她在吃饭的时候也全程低着头,只露出白皙的后颈,就是不看我。 我知道这样的人该怎么去相处,也知道该如何最快的获得她的信任与好感。 于是,我用手轻轻敲了敲她面前的小碟子,在所有人都注意不到这个小地方的时候,对她说道: “恭喜你,藤原小姐,你自由了。” 她有双很好看的金色眼睛,在看向我的时候带上些许的愕然,像是一只警惕的鹿。 她抿了抿唇,并没有说什么,又一次地低下了头,只是低声说道: “也恭喜你,森先生。” ……】 “叮铃铃” 藤原雅从闹钟的扰人响声中睁开了眼睛。 “咻!” 罗生门像是箭一样的从她的衣服上弹了出去,又在触摸到闹钟时,一下子变得柔和了起来。 并没有和它那位力大砖飞的头铁前主人一样,直接摧毁闹钟,而是轻柔地啪的一下子关掉了它。 藤原雅打着哈欠从床上爬起来,然后拿起了手机。 上面显示有一个未接来电。 来自她亲爱的编辑,赤苇京治。 “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她把电话打了回去。 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很沉稳,虽然背景音听上去好像是在某个闹哄哄的地方。 好像有人在欢呼,有人在叹气,还有某种巨大的碰撞音不停的传来。 “藤原老师。” 赤苇京治道: “今天晚上九点,有本届芥川奖的颁奖仪式。” 而听到他的话,藤原雅下意识看向墙上挂着的日历,上面是她用红笔画出来标红的日子。 原来,现在已经是八月中旬,快要入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