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冒味问一句,请问你是在副本里失忆的,还是在副本外失忆的?” “副、本?” 尤黎很努力地想跟他们同频,“副本是什么?” 双马尾表情难以言喻。 丸子头凑过去跟她交头接耳。 两个人用尤黎能听到的音量窃窃私语。 双马尾指了指自己的脑子,“他是不是智力有点问题?” 丸子头习以为常,“我理解不了他怎么是个玩家。” 尤黎并不生气,因为他觉得有病的并不是只有自己,被医院叫来坐在这的每个人都生病了。 他看每个人的眼神都十分理解和包容,安安静静的,对视时还会笑一下。 双方鸡同鸭讲。 尤黎不认同他们嘴里的神神叨叨,但总归杀人越“院”的这个想法非常危险,他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听见。 丸子头他们一边质疑这人怎么是个玩家,一边奇怪对方明显站在npc那方的立场。 方脸男长相非常精英职场人,他犀利询问,“你是具体哪一天失忆的?” 尤黎想了想,“三天前。” “那不是我们刚进副本的时候?” “我们现在所在的精神病院就是副本。” “你的个人面板上应该有写的?副本通关条件就是在七天内出院。” “你看过小说吗?” “你知道无限流是什么吗?” “你玩过恐怖逃生游戏吗?” “你去过密室逃脱吗?” 尤黎有些招架不住他们的热情,他开始频频看向门外,直到现在才体会到平时医生有多么辛苦。 “我知道的,你想说我们现在活在一个大型恐怖逃生游戏里,通不了关,出不了院,就会在这里死去是吗?” 六人一齐点头。 丸子头在半空中挥了一下,用指尖点着空气,“看,这样就成功召唤出来了。” 尤黎沉默片刻,“?” 丸子头说,“你也试试,看看你的系统面板。” 尤黎表情微怔,“系统?” 丸子头,“你不知道?不应该啊,你死之后你的系统面板会自动出现在你面前的啊,直到你手动关了它。” 尤黎反复重复,“我……死之后?” 双马尾,“这个游戏只有人濒临死亡的一瞬间才能进入,可能是自杀,也可能是他杀,也可能是重大意外事故,地震、洪涝、车祸……或者绝症死亡前,都有可能。” ……车祸。 车……祸。 尤黎的双瞳逐渐涣散,他有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这两个问题连在一起,又在听见这两个字后,身体已经自发地开始颤抖,他用力保持镇定,深呼吸,“我的入院时间是在两个月前。” 他花费了全身的力气去按住轮椅扶手,面色迅速失血苍白,眉间紧皱,在越发深的用力呼 吸中,连颤动的眼睑都呈现出一种格外脆弱的痛苦。 “今天是我在这家医院待的第六十七天。”相反,他的语气在狼狈之下保持着一种意外的冷静,像在绝境中求生一般,虚弱道,“医生给我看过入院记录了,和你们说的七天后必须离开副本并不一样。” 又像是在自己说服着自己。 “下午好。” 诊疗室的门突然被推开, 医生站在门外。 他微微一笑,友好地询问,“你们在聊什么?我可以加入吗?” 医生环视一圈,有些意外,语调都变得诡异般发冷,“我可怜的小尤黎,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你被欺负了吗?13号。” 六人一瞬间都变得紧张起来,他们紧紧盯着还在捂着胸口,深深调整呼吸的尤黎,一颗心都快提到嗓子眼里。 双马尾迅速开启了屏蔽道具,眼神里全是警告,“别对npc说出我们的计划。” 丸子头表情急切,“你相信我们,我们都是玩家,npc才是我们的敌人。”她语速飞快,“别看他现在人模狗样的,我们已经有八个同伴都死在他建议的电击疗法下了!” “没人知道留在副本却没死去的下场。” “尤黎,你叫尤黎是吧?” “你确定你是第一次失去记忆吗?” 尤黎呼吸一下比一下急促。 医生已经在快步走近。 “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清。” 丸子头急忙大叫,“你看,我开了屏蔽道具,他是听不见我们说什么的。” 医生精准地看向她,“这位病人,我没有聋。”他微微一笑,“当然能听见。” 丸子头崩溃道,“有距离限制,他刚刚恰好走进来了!” 快瘫软在轮椅上的尤黎终于被人扶起,医生半蹲在他面前,“深呼吸,跟着我的节奏,吸气——” “呼出来——” “保持这个节奏。” “过度呼吸会导致呼吸性碱中毒,一旦你休克停止心跳后,我会立即推你进手术室采取一切手段对你进行治疗。” “我们医院有着全国最先进的急救设备,你会很安全。” “我是负责治疗你的主治医生,我不会让我手底下的病人发生任何意外。” “请相信我。” “这里是在室内。” “好,再接着努力,有没有感觉到你的眩晕状态好点了?” “没错,维持这个呼吸节奏,乖孩子。” 尤黎的病服快被冷汗浸湿透,他抓着医生的手臂,微微高仰起头,极度渴求着什么一般,发白的唇肉颤抖着贴上对方手上拿着的杯子。 露出的脖颈洁白,微微凸起一点的喉结不停地滚动,吞咽着医生喂过来的水。 医生速度平稳地喂着他喝水,不多喂一点半点,直到人的情绪稳定下来后才起身离开,把纸杯丢进角落的垃圾 桶里。 “……医生。” 尤黎虚弱地叫住他。 医生转过身,微笑,“我在听。”他细心询问,“你有什么事需要告知我吗?” 尤黎安静片刻,好一会儿,他有些挣扎痛苦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没有,没有。” 他眼皮很薄,肤色很白,在光下透得能看清上面的血管脉络。 医生好像看出他的为难,“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护士们每晚查房可以改成两人一组吗?”尤黎睁开眼,有些迟疑,“昨晚我看见燕玲姐她好像有些害怕。” 他撒了谎,只静静垂下眼睑。 “女孩子在晚上两个人结伴一起走会比较安心一点,医生,你可以帮我和李护士长姐姐提一下这个建议吗?” “当然可以。” “谢谢医生。” 众人纷纷松下一口气。 医生又给尤黎倒了一杯水,“如果你好点了,那我们就开始今天的心理性治疗。” 尤黎感受了一下,表示能坚持地点了点头。 “医院在给你们八人做每天的心理咨询时,发现你们都拥有程度较深的被害妄想症,其中,你们六人患有一定的幻想症。” “经常幻想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情,坚信一些并不存在的事物,演化到最后,甚至会患上更加严重的精神分裂。” 那位一直沉默的第八人,锅盖头突然开口,他的头发遮挡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我爸妈怎么可能将我送进精神病院?都是因为你们,他们才会被你们这个假医院骗了。” “你们肯定想挖我的肾,卖我的血,” “我要报警!我要告你们!放我走,放我走,放我走……” 他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 医生看着他,就像在看什么经典案例,“你们把医院、医生、护士都看作会加害你们的存在,你们迫切地想离开这里。” “把阻挡你们的一切都视作敌人。” “他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校园欺凌,心理状态出现了问题,他的父母们辛辛苦苦把他送到了我们这里治疗,希望他能变成一个正常的,能感受到幸福的孩子。” 医生看向中年男和中年女,“你们是一对夫妻,只是不幸买到了烂尾楼,你们觉得世界是不幸的,不公平的,屡次爬上了天台,你们的孩子把你们送到了我们病院来疗养。” 接着是寸头和双马尾。 “你们有一定的暴力倾向,犯错后怕被报复,精神一度衰弱,被学校发现退学后,你们的妈妈都希望你们能在这里改过自新。” 再是方脸男和丸子头,医生一一说了过去,最后才到尤黎。 “我希望你们可以信任我们方舟精神病院,像信赖将你们送进来的父母以及亲朋好友。” “不再将治疗你们的医生和护士看作是假想敌。” 重复着那一句话的锅盖头徒然不再出声。 六人的 表情都有些难以形容,因为医生说的他们在现实里的经历。 丸子头心有戚戚地吐槽,“我就知道这个副本结合现实的设定不是什么好事,我都快信了。” 医生继续说,“我们可以在脑海中树立一个虚假的敌人,他可以是任何人。”他举例,假设,“任何你觉得对你有危险性,会加害你,杀了你,让你没有安全感的人。” “闭上眼,请尽情去想象。” 医生语气温和,带着诱导性。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 “这里是真实的,医院是友善的,他是你们虚构的,你们在幻想中可以无所不能,轻而易举地消灭掉你们的假想敌。” “没有人可以再伤害你们,你们是安全的,不再需要有什么人、事、物来保护你们。” “那么,你觉得他是谁呢?” 中年男女几乎默契地脱口而出,“是西装……” 医生耐心询问,“西装?” “……我们没有见过他。” “他可以不需要有脸。” 中年男女喃喃自语,“他很有钱,是投资商老板,每天都会穿西装……” 锅盖头也说,“手术刀……”他瑟瑟发抖,“他拿着手术刀。” 医生询问,“你觉得他是一个外科医生吗?” 锅盖头肯定道,“一定是。” 双马尾和丸子头都紧紧闭着嘴巴,一个字都没说,方脸男和寸头出了冷汗,有样学样。 医生看向尤黎,“13号?” 尤黎有些恍惚,听见医生在问他。 “他是谁呢?” 西装对应了这对夫妻买到的烂尾楼开发商形象,他们憎恨。 手术刀对应着锅盖头心底的害怕,怕自己的身体器官被无良外科医生贩卖。 那么他呢? 他心底想得是谁呢? 他害怕恐惧憎恨的是谁呢? 医生这么问自己。 尤黎心底一片茫然,又觉得有点怪异,就好像他们八个人此时正在医生的领导下,准备凭空一起造出一个本不应存在的人。 被这种负面情绪汇聚出的人真的能作为他们轻易消灭掉的假想敌存在吗? 而不是他们反被这个假想敌为所欲为地掌控? 医生还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尤黎唇色发白,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医生……” 他心底藏着极深的恐惧,却并不知道恐惧的来源是什么,他失忆了,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成了一个没有过去,也看不到未来的人。 他怕自己真的是个精神病吗?他怕这个世界是假的吗?他怕医院的治疗手段吗?还是说他怕的是那场导致了他的丈夫死亡,自己因此得了应激障碍和抑郁症不得不进医院的车祸。 不是,都不是。 尤黎做了一个梦。 他大概是真的很累了,今天病 发的精神损耗对他来说实在过大,医生还在说着些什么,好像是在让他去睡吧。 他听不太清,慢慢闭上了眼睛,趴伏在那小小的桌面上,蜷缩起的肩背单薄到可怜。 尤黎在梦中好像走了很久很久,周围的世界都带着一种模糊在黑暗里的灰冷。 好像人刚醒过来,在眨眼的黑晕。 他站在一个十字路口,像一个旁观者,又像是上帝般置身事外,可因为他离得这么近,又仿佛身临其境。 好像事故的主人公就是自己。 所有的人与物都像打了一层马赛克般模糊,他看不清,他怎么也看不清,只能看见似乎有个人站在了路口。 有那么多人,但尤黎却一眼看见了他。 尤黎潜意识里似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于是全身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他急促地呼吸,看着那个人走向了十字路口。 他想说别过去,别过去…… 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尤黎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 却又能感知到对方的情绪,像是终于能迎接新生一般的如释重负,周围似乎有很多车,又好像是因为在梦境里,又一辆车都没有。 空无一人一车的十字路口中央毫无预兆地出现了一辆车子,它像是凭空出现,目标明确地撞了过去。 刺眼闪烁的红绿灯灯光,车流此起披伏的警鸣声,大片大片流出的血液…… 尤黎耳膜快被吵得破裂,他感同身受的剧痛,在一阵又一阵急促的喘息中,他逐渐冰冷的身体突然什么都听不见,感受不到了。 如同一滩死水般平静,恍惚。 他看向了停在路中央的车子,和正在开车的人对上视线,被黑雾遮挡住一般,他只能看见一双畅快又冰冷的眼,带着玩味般的邪恶。 是尤黎的眼, 是他的眼睛。 开车撞死人的是他自己。 尤黎突然呼吸不过来,他几乎要被自己梦杀死了,如坠冰窟的恐惧窒息感笼罩了他的全身。 他真的是他吗? 他杀了谁? 谁杀了他? 他又在害怕谁? “尤黎,你梦到了什么?” “你在发抖,身体很冰,你在害怕吗?” “快醒来,告诉我,他是谁?” 有人在问他, 医生在问他。 “他是谁?” “……是我。” 尤黎快醒过来,他的眼皮在挣扎地跳动,眼睛在眼皮下转着,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终于从这个噩梦挣脱开来,睁开眼。 他重见天日般恍惚,看着医生痛苦地喃喃自语,“是我……医生,是我。”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