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病友交流会结束。 尤黎继续翻看着手上的安徒生童话,他的右手边有一扇钉死的窗户,虽然打不开,但这是整座医院里唯一一扇没有安上铁栏杆的玻璃窗。 窗外的阳光没有任何阻碍地透过玻璃照射进来,驱逐了室内充满着消毒水气味的冰冷空气。 尤黎整个人都沐浴在圣光下, 他的指尖轻轻翻动着书页。 他很喜欢这里。 会给他一种他还是个正常人,正在好好活着的错觉,身体都变得暖洋洋的。 尤黎就在他的前面有个人蹲在地上假装是盆花,他的后面有个人当作自己是毛毛虫在地上扭动的环境里,翻完了整本安徒生童话。 下午三点,娱乐时间结束。 “13号。” 是在叫尤黎。 医院里的每个病人都有自己的编号,要么是住院号,要么是床位号,出于保护隐私,也出于精神病人连自己的名字都很难记得住,医生和护士用号码代称来得方便。 如果不是医生告诉他叫尤黎,恐怕尤黎自己也以为自己叫13号了。 毕竟他失忆了。 来接他的医生推门而进,在娱乐室边扫视边看着腕表道,“你该去做抽血化验和脑电波测试了。” 尤黎好学生一样举起手,“医生,我在这里。” 医生帮他将书放回去,又去帮他推轮椅,“尤黎把书看完了吗?” 他们私下里却不会用13号称呼。 尤黎毫无所觉,他微微仰起脸,看身后正弯腰推他出去的医生,洁白的脖颈展露无疑,“书很好看,谢谢医生。” 像个小羊羔。 “心情好点了吗?” “好多了。” 注射输液室和抽血化验室都在同一楼层,下午三点是病院里固定做检查的时间点,除了他们外,很多人都在抽血窗口外排着队。 护士反复抽着液体,甩着针头,动作专业而熟练,迅速又不浪费时间,“下一个。” “下一个。” “下……” 尤黎看着她重复又机械的动作,他的轮椅也从队伍后面被推到了窗口前,因为自己是右撇子,为了方便,他伸出了左手。 静脉血足足抽了七管才停,每个小瓶子都贴上了标签,之后会被送去做不同的化验。 护士压着止血棉签,“下一个。” 尤黎从她手里接过来,“谢谢。” 医生把他推到医用垃圾桶前,等他止血完毕,把棉签丢了。 尤黎血抽多了,有些晕,“医生,我们去做下一项吧,我想休息了。” 医生剥了糖纸,将一颗糖塞进他嘴里,“含着别吞。” 尤黎含着糖,说话有些模糊,但很听话地点头,“谢谢。” 下一项是脑电波测试。 检测室是一个很小的房间,里面很空荡,固定 的仪器,摄像头,一张白色的床,一把木椅子。 医生动作熟练地给他涂上了导电膏,冰冰凉凉的,又将电极片贴在了尤黎脑门上,叮嘱他动作小心,不要弄掉。 尤黎平躺在床上,认真地点头。 他对整个流程都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好像自己已经做过了无数、无数次。 交叠在腹部上的手指都十分放松。 医生转身出去,等他休息片刻,几分钟后才在观察室里用广播跟他交流,“睁眼,闭眼。” “坐起来,吸气——吐出。” “连续做三分钟的深呼吸。” “眼睛不能睁开,检测过度换气对你有没有影响。” 三分钟之后。 医生说,“有些激烈,剧烈运动对你的影响会非常大。” 又用了三分钟,尤黎恢复了平稳的呼吸状态。 “睁眼,看墙上的闪光仪。” “开始做闪光刺激。” 结束。 “接下来你可以尝试进入浅度睡眠状态,这里很安全,没有外人,只有我会看着你。” 脑电波检测时长一般最好在全天24小时,但距尤黎所知,四天前他已经做过一次了。 今天他只需要检测半小时就能结束。 可能是因为失血量过大,困意近乎汹涌而来,平躺在病床上的少年很快闭上眼,他很瘦,因此被子的起伏度格外单薄。 连呼吸都又轻又弱的。 并没有休息多久,时间就到了,尤黎被叫醒,一天的流程差不多结束了,医生推他到食堂领餐。 晚上六点用餐结束,七点之前回到病房,八点后禁止外出,值夜班的护士或者医生会在八点之后巡视病房。 九点需要准时入睡。 尤黎在洗澡。 精神病院里的病房不是全封闭的,房门只能象征性地关上,可以上锁,但从外可以毫无阻碍地打开,只能给里面的人一些心理性的安慰作用。 白木门上有三分之一的板材都用了透明玻璃窗代替,正方形状,外面路过的人都能透过窗口清晰看到病房里的情况。 浴室门当然也是不能锁上的,房门造型奇特,从二分之一处斜着往上都是空白的。 高一点的人从外面看,什么都遮不住。 所以尤黎一般会选择在八点之后众人禁止外出的时候洗漱,医院的热水很烫,尤黎喜欢温暖的身体,他将温度调到了最高。 滚烫的热水打湿了他的全身。 尤黎洗澡的时候很安静,他不哼歌,动作也很规矩,只垂着眼睑,静静地用手心将乳白色的沐浴露搓出泡泡,抹着身体。 相反,他的脑袋里很吵。 里面有个东西正在骂街, 听上去全是乱码。 尤黎不知道他的第二人格说得是哪国语言,他很苦扰的,“你可以安静一点吗?” 他很享受一个人淋着热水, 身体变热变舒服的过程,大脑都会放空。 “没有人会看我的。” 他弯下腰去抹腿。 尤黎奇怪地明白了他脑子里这个东西的在意点,自通道,“我没什么好看的。” 他想了想,说了一句很经典的话,“在医生眼里,病人没有男女性别之分。” “我只是一具躯体,和动物没什么区别,而且负责我的主治医生也是男性。” 他自称系统的第二人格冷笑一声。 “你在洗澡吗?” 尤黎背后突然传来声音,他回头看去,医生就站在门外的窗口前,眼神不躲不避,询问道。 他点头。 “那我一会儿再过来查房。” 医生说完就走了。 尤黎的手心潮湿,流着水,被烫出了粉,他挥了挥,“好的,医生再见。” 又说,“你看。” 他脑中连连冷笑三声。 尤黎的腿并不是断了瘸了,简单的站立他还是做得到的,他擦干净身体,换了新的病服。 他老公应该很有钱,他甚至还有专门的病服睡衣换,跟白天的蓝白条纹不同,这件的布料更丝滑贴肤,淡白和纯白条纹的。 尤黎打开淋浴间的门,很缓慢地把自己挪到了一步之遥,在门外放着的轮椅上。 他的呼吸已经有些发颤,成功坐下来后,才用力按住发颤的双腿,深呼吸几口气调整状态。 没过多久,医生又回来了。 “吃药了吗?” “……吃了。” 尤黎有些紧张,他的紧张并不是因为没吃药,还是将药藏了起来。 而是因为—— 医生检查完药袋里今天开的药都按照药程少了一天的量后,他精准地走到了浴室里,准确无比地拿起了塑料镜前放着的洗漱杯,将牙刷拿了出来。 特地转过身当着尤黎的面,手一翻,将杯底的药都倒在了手心里。 每一天,每一天,从他两天前醒来到今天第三天为止的每一天,无论他将药藏到什么地方,医生连找都不用找,每一次都像这种事发生过无数次一般,提前知道了他将药藏在哪里,连一分一秒的思考都不用,就会向他今天的藏匿点走过去。 “前天是叠起来的浴巾里,昨天是枕头底下,今天是杯底。” “我们医院是正规医院,病人不吃药,我们也不会动用强制的手段。” “但今天你的病情明显因为你前两天没吃药而加重了,你刚刚是不是还和你脑子里的那个东西说话了?” 医生一句又一句地逼问。 尤黎几乎无地自容,“是的。” “你已经开始对你的第二人格产生认同感了。”医生话语严厉,“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会被它取代。” 尤黎的脑子里爆了一句全是乱码的粗,他神情有些茫然,“可我……” 医生反问,“你觉得你没有病是吗?” 尤黎沉默下来。 “没有正常人能和自己的脑子对话,也不会有正常人会觉得世界是虚假的,自己随时可能会死。” “你已经病入膏肓了,居然还拒绝医院的治疗,这样下去你这辈子都出不了院的,尤黎。” 医生话里的情绪很平静,仿佛只是阐述着客观的事实,他说,“你的丈夫去世了,可你的父母家人、亲朋好友都在外面等你,他们都希望你能痊愈,站起来,继续学业,未来会拥有一个明亮的人生。” “而不是坐一辈子的轮椅。” 医生俯下身,他将手里的药放到了尤黎的手心里,“你还这么年轻,选择权在你。” 尤黎的眼里出现了挣扎和痛苦,“……我真的……病了吗?医生。” 他从失忆醒来后直到现在都不太相信,因为没有真实感,像飘在了空中,虚无缥缈,没有任何落脚点。 “就算你不相信你有精神病,但你什么都想不起来是无疑的,你不想恢复你的记忆吗?” 过了许久,少年低下了头,眼睑静静地垂落下来,后颈呈现出一种柔软的低垂角度,他看着手里快堆成小山的药,五颜六色的,语气呢喃。 “……想的,我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