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转瞬,天色渐昏。 埙起,埙落。 任由雷光电闪与风雪涤荡。 埙声中尽是古朴安详。 姜小蛮双眸微阖,渐入忘我佳境。 气息攀升,罡气漫体而出。 一时间,漫天风雪不能加身。 暮时,吹埙少年终是缓缓睁开双眼。 此刻,姜小蛮身上。 似乎,有什么变得不一样。 少年依旧是那个少年。 目光清澈,神态平和。 平和之下,却藏着一股锐意。 那是一种言语无法说出的感觉。 似剑一般,一往而无前,可惊天上人。 一剑出,可定山河。 又似寒枪,山河皆不可挡。 识海中,那股凛冽剑意终是平和下来。 凡剑修一脉,以剑吟为语,剑法为身,剑式为形。 剑意,则如血脉,是为传承。 武道修行,讲究的循序渐进。 根基愈牢,往后成就愈是不俗。 姜小蛮不过才握剑不久,剑道根基可谓浅薄。 此番观剑悟道,收获颇丰。 虽不至脱胎换骨,可浑身经脉却也凝练的愈发敦实。 如今,只差一个机缘牵引,便可平步青云入先天。 自此,武道渐触天道,仙途可期。 说起来,姜小蛮并不是太过贪慕修为会有多高。 可身在江湖,总归是自身强大才行。 姜小蛮低头握了握拳头,只觉手臂气力充盈。 挥动间,隐有罡气透体而出。 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已入黄昏。 北地三州和大夏边地相似。 入秋后,天会黑的愈来愈早。 眼下,又正值风雪倾城。 乌云低垂,层层密布。 天色,已然渐暗。 北凉城里炊烟渺渺,有万家灯火。 少年抬手遮在眉前,自山崖上向下望去,不由低声自语道:“明明只觉才过一刻钟时间,不曾想已然这般晚了。” 轻轻捶了捶微微有些发酸的肩膀,姜小蛮呵呵一笑,只觉物我相忘当真是一玄而又玄的奇妙境界。 方才,吹埙时无意间牵引浑身气机。 不久,便是有如着魔一般,五官五感俱是沉浸其中。 等再睁眼时,方知时间如落花飞逝。 难怪会有那得道天人曾说,‘山中落子无岁月,恍然间,世上已过千年。’ 忽然,姜小蛮想起来什么,拍了拍额头,不由暗道一声糟糕,匆忙拔脚向着山下跑去。 今夜,北凉城里会有灯会。 早已答应姬小月,要带着她和萧姑娘去那灯会上瞧上一瞧的。 小姑娘喜欢热闹,这样的盛世百年难遇,又怎肯错过。 姜小蛮步履轻盈如飞,恍如一道幻影一般,踏雪而过竟无痕。 不过半柱香不到时间,便已然跃至山脚。 那匹牵车的老马被拴在一株老松上,见少年匆匆而至,倒也颇通灵性的打了个响鼻,四蹄轻扬。 姜小蛮微微一怔,不由感叹一声当真是万物皆有灵。 索性弃了车厢,翻身跃上马背,拔剑而出,斩断系在树梢上的绳索。 没了束缚,枣红色的老马甚是兴奋,嘶鸣一声,前蹄高高跃起,气势颇足。 马背上的少年见此不由哈哈大笑一声,低喝一声‘走’,轻甩手中缰绳,向着北凉城方向一路奔行而去。 老马识途,四蹄于雪中如腾云一般,溅起一地如雾一般飞花。 不过须臾,便连带着少年在雪雾中消失不见。 …… 临近北凉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街道上熙熙攘攘,甚是喧闹。 灯会,虽说年年都有。 可如这般盛大,却属百年难求。 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盏苍生灯齐燃。 和着风雪,千万灯火红烛齐明,必然甚是壮观。 光是想一想,便心驰神往。 北凉城不似北地其他城池,夜晚会有宵禁。 城门虽有披甲之士驻守,却是昼夜不闭。 自大夏立国独孤一族入主伊始,便是如此。 北凉城外不过一里,有一座旧城城楼台基遗址,名作望北城。 万年前的一场烽烟战火,席卷了半座九州,将望北城付之一炬,烧了个干净。 传闻,与那座由峰变湖泊的苍月山上往昔盛极一时的某一大族有关。 后来,又有大夏五代军候一枪裂穿苍月山。 沧海自此化桑田,山川自此变湖泊。 之后,除了那些个怀古的江湖人和执笔书史的官吏。 鲜少有人记得,北凉城外不远,曾有一座城池,曾有一族人,见证了昔日南北两域群雄逐鹿的不世辉煌。 姜小蛮长舒了一口气,翻身下马,终是赶了回来。 抬头瞧了一眼城中依稀可见已是灯火辉煌的摘星楼,少年不免有些心虚。 原以为很快便会回到城中,所以还在所留字条上说让姬小月和萧姑娘等自己吃午饭的。 可谁曾想到上山容易下山难,竟会耽搁的这般久。 牵马向前,不由加快了脚步。 等路过那处遗址,姜小蛮微微停顿,驻马不前,蹲下身轻抚一块被岁月侵蚀早已斑驳不堪的青石城砖,想起在朱雀城时老痞子十一叔和自己讲过一个关于此地故事传说,没来由轻声一叹。 风雪中杂草丛生,遗址中尚有青石残瓦。 裂缝青苔,瓦砾杂乱,像是一个说书人在诉说历史。 要说世上哪两个字最是无情,必然会是岁月二字。 岁月如刀,刀笔斧吏,能将一切都摧毁。 很久以前,这里曾有一个族群,可俯瞰九州一域。 族中历来有仙,几可比肩今世大夏皇族。 到头来,依旧难逃岁月侵扰,为姜家第五代军候一枪裂穿苍月而终,成为过往历史。 姜小蛮似有所感触,低声喃喃:“因果循环,倘若世间真有轮回,想来,终有一日姜家也会变成历史。” 说着,又不由呵呵轻笑起来,摇了摇头,觉着这些话怎么也不像是该从自己嘴里说出,继续开口道:“姜小蛮啊姜小蛮,你说你,哪里来的这么多感慨?” 少年自当少年狂,万般不该有如此暮气。 没来由打了个喷嚏,姜小蛮揉了揉鼻子,自语道:“得快些回去才是,姬小月那死丫头一定又是在骂我!” 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不觉肚子有些饿了,牵起缰绳缓缓入城。 姜小蛮并没有注意到,昏暗中,在他身后地下,自己的影子竟是一阵扭曲,无声无息直立而起,如同活物一般,立身在那里,看了少年许久,然后,又消散在空气中不见了踪影。 那匹跟随在侧的老马似有所感,扭转头颅眸子中有所疑惑不解,然后竟是用头去抵姜小蛮肩膀,嘴中隐隐有嘶鸣声,似是要提醒什么。 “怎么了?”少年停下脚步,见老马惶恐不安,伸手捋了捋老马脖颈处鬃毛,转身望去,只见空荡荡一片,并无什么异常。 此时,恰有风刮过。 姜小蛮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兽皮棉袄。 …… 北凉城,独孤王府。 府中,灯火辉煌。 大厅里觥筹交错,独孤一族今世年轻一辈诸多强者俱都坐于席间。 而此时,正襟危坐在主席位上的,竟然是一只身披紫金狻猊锁子甲的金毛猴子。 那猴子似人一般,火眼金睛,头戴一顶凤翅紫金冠,足踏一双藕丝步云履,手捧着一只青铜酒盏,与身旁脸颊一侧有一道狰狞疤痕的男子推杯换盏。 一人一猴,似是许久不见的老友一般,相谈甚欢。 猴子饮尽一杯,竟是开口说话,冲着身旁脸上有狰狞疤痕男子抓耳挠腮道:“姜兄,非是兄弟不愿,实则咱家老祖宗之命难违。不得已,才来南边向独孤一族讨回往昔大圣先祖所留至宝。我傲来国若想突破封印重现九州,少不了那件宝贝。” 男子举杯,亦是一饮而尽,轻笑道:“袁兄,那宝贝本就是你们傲来国的。今日你来讨要,理当归还。只是非独孤一族不愿意相还,而是确确实已在一甲子前,被你们这一族昔日那位仙王老祖留在九州的分身讨要了去。纵使今日想还,也无从还起呐!” 脸上有狰狞伤疤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大夏圣皇膝下第十一子,姜彻。 那猴子一听愣住了,手中青铜酒盏竟是“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失声道:“姜兄你说什么?!” 姜彻耸了耸肩,夹起身前盘中一块酥肉送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道:“我是说,你族那件宝贝早在一甲子前,便已然被你们这一族的那位仙王所留分身讨走,早已不在独孤族中。” 猴子名作袁小圣,来历不凡,与姜彻算是旧识,呆滞许久,才缓缓开口道:“果然如老祖宗所猜测一般,大圣先祖早年曾游访海外仙山,于星月山得天人传道,授一气化三清之法。尚有身外化身留存人间,并未真正逝去!” 猴子越说越是激动,不禁跳到桌上手舞足蹈起来,兴奋道:“大圣先祖未死,就算姚家有那老不死的混账坐镇,我傲来国又有何惧?” 姜彻靠在椅背上,掏了掏耳朵,懒散道:“我说袁兄,你这一闹腾,还叫不叫我们吃这一桌子菜了?” 独孤紫衿此时也在大厅中,只是与姜彻离得甚远。 两人之间,隔着十来个人。 虽如此,可这位如今隐隐有北凉城中第一美人之势的紫衣女子,眼神却是没有离开过姜彻那里。 待瞧见那冤家脸上那道贯穿眼角直至下巴的疤痕时。 独孤紫衿心中不禁一痛,如针扎一般,张了张嘴,眼中雾气磅礴。 姜彻似有所感,恰好瞧见这一幕。 匆忙偏过头去,不敢与她对视。 因为,每一触时,都是心疼。 猴子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一个跟头翻下桌子,蹲在椅子上双手来回摆动,哈哈笑道:“既然那件宝贝不在独孤族中,咱家也不强人所难。只是往昔我族大圣先祖与独孤一族和姜氏一族立有盟约。姜兄,老祖送我出来时,让我问一下你们两家这一世的族主,不知那盟约是否还有效?” 姜彻早有预料,稳了稳情绪,自顾自斟满一杯酒,置于唇间道:“来北凉城前,我族老祖宗让我给通臂猿猴前辈带上一句话,修罗一诺,可值千金。” 独孤紫衿瞪了一眼姜彻,也是起身,轻声道:“独孤一族,亦是如此。” …… 虚无中,有两老者并肩而立,周身笼罩在鸿蒙紫气当中,大厅里发生的一切尽收二人眼底。 “也不知老祖宗当年为何会与那大逆不道的猴子立下如此盟约,想不通,想不通啊!”独孤骜摇了摇头,轻声一叹道:“不过,既然是老祖宗的决定,自然有他的道理。如今独孤一族这担子落在你我肩上,咱们做子孙的执行便是,想那么多作甚!” “虽同为人族,可比起有些宗族来,我还真是喜欢这群不讨喜的猴子要多一些。”独孤桀呵呵一笑,摇头道:“这些个猢狲,还真是如传说中一般猴精!” 略微沉吟,独孤骜眉头不由微微皱起,沉声道:“按照两族先祖与那泼猴盟约,今世符合当年那泼猴所要求的后人,竟然只有小蛮儿一人。” “怎么?心疼了?”独孤桀拍了拍自己兄弟肩膀,笑道:“你啊!向来如此,护短的性子就不能改改?小蛮儿是姜家朱雀没错,可身体里也流着咱们独孤一族的血脉。未来,注定是要振翅鸣荡九霄的。纵使不能称尊大夏为皇,如此磨砺,却还是要经历一遭的。” “可那是仙界,自五域初祖歃血登临九霄与仙庭一战后,再不曾听说还有谁能独身入仙界平安而回的。后来,就算强如那只泼猴,也终是折戟而归。”独孤骜勉强一笑,怅然道:“说到底,我还是有私心的,不想要小蛮儿活的那般辛苦……” “痴儿!不入九霄,何以化身朱雀?不战仙庭,何以为大夏圣皇?” 忽然,虚无内,有第三道声音在两人耳畔回荡开。 听声音,所来之人应该很是年轻。 可偏偏让两个老人不禁变了面色,一齐失声道:“叔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