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出了家门,已是人影瞳瞳。 街坊邻里三三两两结伴,有的打着灯笼,有的抄着双手借别人的光,熙熙攘攘地往巷子口走过去。 徐茂行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牵着黛玉,小两口亲密依偎着往前走。有路过的人认出他们,都露出善意的笑意,并没有前来打扰的。 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解风情的。 出了门才走了四五十步,就有小姑娘清脆又欢快的声音传了过来:“嫂嫂,嫂嫂。徐叔父,你们可算是出来啦!” 话音未落,白袄红裙,一身喜庆的胡兰珍,就提着一盏玻璃绣球灯跑了过来。 黛玉忙问:“你爹娘呢?” 胡兰珍回身往人多的地方指了指,“喏,那不是?” 两人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就看见人群的最外围,胡老爷和胡太太穿着花纹一样的斗篷,正满含笑意往这边张望。 见徐茂行夫妇看了过去,胡太太忙冲他们招了招手,扬声道:“二郎,徐家妹子,快过来吧,我让人提前占好了位置。” “走吧,走吧。”胡兰珍就拉着黛玉往前走,还不忘招呼徐茂行自己跟上。 徐茂行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提着灯笼照应着二人,别让涌动的人群挤到他们。 胡太太果然让人占好了位置,站在那里可以清晰地看见一群穿着短打的小厮们,正在摆放等会儿要放的烟花。 那些响声大的炮仗,都被他们拿远了,保证这边的人能听见声音,却不会被惊到。 过来这边之后,夫妻二人就不得不分开了。 黛玉和胡太太站在一起,问道:“这些小厮都是谁家的?” 对于这些小道消息,胡太太一向了如指掌,就指点着告诉她:“那几个穿蓝色衣裳的,是刘家的;那几个穿褐色衣裳的,是吴家的。那几个穿得最鲜亮的,是赵家的。你莫不是忘了?今年的烟花会,就是他们三家牵的头。” 牵头的三家每家出五两银子,其余街坊邻里每家兑五钱。五两银子买的是体面,五钱银子凑的是热闹。 大家各取所需。 胡太太忽然又道:“对了,赵家倒是有个儿子,和你们家紫鹃年岁相仿。只不过,他们是商户,将来若要做官怕是有些妨碍。” 本朝对商贾之家的限制没有前朝那么严格了,只需多走一道过继的程序即可。 具体操作便是:若有商贾之家的子嗣天赋出众,在读书上一点就透的,就会过继给相熟的不经商的亲戚。 当然,这个过继只是个名头,孩子一样长在原先的家里,吃穿用度也都是自家的。 不过,这样干的一般都是豪商,像赵家这样的小产业,根本经不起颠簸。 说话间时辰已经到了,三家的当家人一起出面讲了些场面话,举着火的小厮就点燃了头一个烟花。 只听“砰”的一声,一道火光直冲天际,在半空中炸裂成万紫千红。 这是个吉庆的好 兆头,人群轰然叫好,许多人都大笑着拍起巴掌来。小孩子更是欢呼雀跃,催促着再来一个。 不一时,三级浪、屏风烟花、流星等花样相继炸开。有人拿起了花筒,斜着朝天放射,吐出万千转瞬即逝的莲花或海棠来。 忽然一阵尖叫传来,却是一个“地老鼠”旋转着到了看烟花的人脚前。站在那一片又是几个姑娘,可不就是好一番躁动? 徐茂行不知何时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借着人群的喧嚣,悄悄挤到了黛玉另一侧,已然干燥的大手握住了她娇软的柔荑,轻轻摩挲着她指节上因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 “好看吗?”他凑到她耳边低声问。 黛玉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绚烂如星辰洒落的烟花,只是连连点头,大声道:“好看!” “那以后,咱们每年都一起看烟花,好不好?” 黛玉转身看向他,脸上骤然绽开的笑容,比那天上的烟花更加绚烂。 她说:“好。” 喧嚣结束之后便是寂寥,但无论是徐茂行还是林黛玉,都没有半点落寞之意。 寒风簌簌,人群散去时,天空甚至还落下零零星星的雪花,仿若要为这寒冬助力,浇灭人心里的光和热。 但两人都觉得浑身上下暖融融的,一股暖流以心为源头,顺着四肢百骸缓缓流淌,于两人相握的掌心交汇。 交织过后分流再回流,他们顺势便沾染了对方的体温,也仿佛共享了对方的生命力。 林黛玉摊开空余的那只手,几片晶莹的雪花摇曳着在她指掌间搁浅,片刻之后便随着体温消融,化成了一颗又一颗小小的、璀璨的水珠。 她抬头看向天空,细碎的乱琼毫无规则地铺洒而来,沁凉沁凉的。 “从前冬日无聊时,就独自趴在窗台上观察落在上面的雪。每一片雪花都是不一样的,哪怕是看起来很像的两朵,仔细观看也会有细微的差别。” 徐茂行点了点头,笑道:“那是自然。这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雪花,也没有两个完全一样的人。这世间的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你,更是绝无仅有。” “所以呢?”黛玉微微回声,侧着头问他。 “所以你要保护好自己呀,好让我将这份绝无仅有拥有得更久一些。” 黛玉笑道:“那你也要保护好你自己,不然我岂不是要吃亏了?” 两人相视一笑,忽然听见胡兰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徐茂行头皮一炸,拉着黛玉就跑,一点儿也不想和那不解风情的小丫头同行。 跑到家时,两人已是气喘吁吁,相视一眼,便忍不住相对着哈哈大笑,活像两个小傻子。 正当二人笑得前仰后合时,一盏灯忽然照了过来。雪雁问道:“二爷,奶奶,你们这是怎么了?” 却是雪雁和阿山也回来了。 黛玉冲她摆了摆手表示无妨,又有些疑惑地左右看了看,“怎么,都这个时候了,紫鹃还没有回来吗?” 按理说不应该呀。 以紫鹃的性格,哪怕真放她出去玩了,她也肯定是最早回来的那个。如今雪雁都已经回来了,她却还不见踪影,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徐茂行道:“先不用担心,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狗儿胆子比较小,不会离他姐姐太远。有他们姐弟两个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阿山主动道:“两位主子先回去歇着吧,我守着院门再等等。” 一转头又柔声对雪雁道:“天色不早了,你也先回去吧。那些蜜饯明天再吃,晚上不要吃太多。” 雪雁先是看了黛玉一眼,见他们夫妻站在一起,似乎不太需要自己,便点了点头,“奶奶,二爷,我就先回去了。” “去吧。”黛玉笑着对她摆了摆手。 等把雪雁支走之后,阿山才道:“小的去厨房给两位主子打些热水泡脚。”说完就转身走了。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是否真的用心,从言行举止是能看出来的。 见阿山对雪雁这样用心,黛玉十分欣慰,对徐茂行道:“雪雁也不小了,等翻过年去,便挑个好日子,把他们俩的喜事给办了吧。” 徐茂行道:“这些你做主就好。雪雁是从小和你一起长大的,她有什么喜好想必你早已了如指掌。” 两人回了屋,不多时阿山就提了一桶热水过来,又去侧间拿了铜盆倒了大半盆,放好了之后才退出去。 桶就放在铜盆旁边,里面有个瓢,坐着泡脚的人一伸手就可以够到,方便往盆里添热水。 两人相对坐着脱了鞋袜,四只脚浸在了一个盆子里。黛玉“嘶”了一声,含笑嗔道:“这水有些烫。” 徐茂行却觉得还好。 他把双脚略微翘了起来,对黛玉道:“你把脚放在我的脚上,等水凉些了再下来。” 黛玉闻言,半点没有跟他客气,直接抬起两只纤秀白嫩的脚,搁在了他的脚上。 那也是一双很漂亮的脚,足尖圆润晶莹,修剪得益的甲片分润漂亮。 最重要的是,没有裹脚,不是让他看一眼就足以做噩梦的三寸金莲。 徐茂行忍不住多欣赏一会儿,就发现黛玉虽然没有裹脚,可五根脚趾并拢,虽自然地微微下弯,却绝不像是天然生长的。 “你脚是怎么回事?”他指了指她的足尖,又指了指自己的,示意黛玉自己看其中的区别。 原本黛玉只是略微有些害羞,如今知晓他在仔细观察自己的脚,漂亮的母趾不由自主蹭动了两下。 她说话本就细声细气的,此时更像是融化了的棉花糖,带着绵软的甜意。 “女孩子的脚跟你们男人自然不一样,我们大小穿的鞋都是特制的,晚上还有睡鞋,一直穿到出嫁前,就是为了修饰脚的形状,让它长得好看些。” 徐茂行皱了皱眉,问道:“一直穿那样的鞋,不难受吗?” 违背骨骼的自然生长方向,肯定舒服不了。 黛玉歪着头仔细回想了一番,柔声道:“小时候骨头软,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慢慢长大之后,也就习惯了。不过……” “不过什么?”徐茂行追问。 林黛玉笑了,“不过不管是桂姐儿还是将来咱们有了女儿,我都不会让她再穿那种鞋的。” 她右脚轻轻抬起,沾着晶莹水珠的母趾轻轻点了点徐茂行的脚背,“我忽然发现,全然的天足也挺好看的。” 只见徐茂行的脚趾自然往上翘起,五根脚趾能顺着心意随意开合,线条舒展而柔韧,有一种自然而健康的美。 再没有哪一刻,如现在一般,让黛玉清晰地感受到:世人都习以为常的事,未必就不是潜移默化的压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