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三夜,蒙兰山东、西两麓人头攒动、气氛凝重。两国交界之处,原本有一片平坦的开阔地,如今耸立着一座数丈高的山石堆。一场意外的地牛翻身,导致半壁山崖滑坡,幸运的是,只埋了一个人,不幸的是,被埋的那个人来头不小,几个位高权重的人振臂一挥,聚集了成千上百的兵士,目的只有一个,扒开塌方的土石堆,找出他们要找的人,生要见人,死……不,这种可能是被禁止臆想的。 君玉楚走进营帐时,夏尘阳正在闭目养神,除了亲眼见着小树被埋后一天一夜的嘶吼狂乱,后两日他都变得异常平静,静到让君玉楚也稍稍安下心来。 “平王已经拔营撤军了。尘阳,你该告诉我实情了。”君玉楚在夏尘阳身边坐下,语气笃定又隐隐带着一丝苦笑。是人心还是天意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算计她的时候,老天又何尝不是在考量他的真心。 “她,应该没事。”夏尘阳抚上胸口的位置,那里曾经有一块带了十几年的玉佩,如今手掌下却空空如也。它在两日前消失时,隐隐现现了三回,那是他和她曾经戏言时约定的暗号——“我没事”。 君玉楚松了口气,清冷的嗓音有些嘶哑:“她在哪儿?” “南国,或许已进了澍州城。”夏尘阳说完,也深深地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恼怒后的无奈,对她的自作主张和恣意妄为。 “她真的是……”对于这样的结果,君玉楚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讶,这两日他静下来仔细回想,早已发觉了她的诸多暗示。只是那时,他无心多想。 “只要你在位一日,我就保苍国边境安然无虞。”五年前,在苍都的小酒肆门口,尘阳这样对他说。三日前,她亦这么说。他原以为她是凭着一国之后的名义,不曾想,她手中揣着的是一国之君的权力。他自嘲地发现,从一开始他似乎就轻视了她,总以为他给的就是最好的,结果那些她都从未放在眼里。更为嘲弄的是,“柳姓后人有帝王之相”居然是这样一种结果,历代苍皇不择手段地防着柳家,却原来只是一场可笑的误解。 “你早就知道?”君玉楚问。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他的心痛和挫败会不会少一些? 夏尘阳抬头,咪着一对桃花眼,眸色瞬间变幻,凝望着他,平静地说:“不,几日前才知。”不等君玉楚再问,他低头垂眸,唇角扬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说,“知道我与你的区别吗?对你来说,小树只是你想要的一个人,对我来说,小树是我想要的一切。没有她,你仍会成为一代明君,没有她,我丝毫不在乎是成恶还是成魔。她注定会是我的,这一点,我从不怀疑,也从未觉得对你有过丝毫亏欠。因为……”他睨了君玉楚一眼,自信满满地道,“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懂她,也没有人比我更爱她!她,应该得到最好的。”而他夏尘阳,就是那个最好的选择。 一席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君玉楚听了也徒剩涩然的苦笑。在那抹紫衫身影消失在土石堆下的那一刻,或许更早,在他毫不犹豫射出阻挡暗箭的那一箭的时候,他的心里早就有了答案。比起不能拥有她的遗憾,比起妖孽亡国的隐忧,他最不愿接受的居然是——她死了,这世上再也没有她的存在! 夏尘阳见他默然不语,突然起身,慎重地朝他鞠身一礼道:“尘阳谢过玉楚表哥。五年前的元宵之约,尘阳绝不会忘。” 君玉楚闻言,颇有些尴尬地道:“聪明如你,又怎不知……” “所以尘阳才要替天下百姓庆幸,是你的及时收手和及时出手,才使你我不至于兵戎相见,百姓也免于战乱之苦。否则……”夏尘阳邪邪地挑眉,语气一冷道,“保不准我会做出什么祸国殃民的事来!” 两人正说着,营帐内间晃晃悠悠走出个矮不隆冬的小娃娃,象是从睡梦中刚刚醒来,睡眼醒松地揉着眼睛,语带泣声地道:“阳阳,小鱼儿梦到树树一个人在吃烤鸡,都不理小鱼儿!我们什么时候去找树……”奶声奶气地声音在抬头睨到君玉楚的瞬间嘎然而止,胖乎乎的小手一抹脸,神情一正,非常镇定地走向他,拱着小手行礼道,“小鱼儿拜见苍皇伯伯。” 望着眼前这张变化极快的小脸,君玉楚有些愣怔,这幅坦然自若、古灵精怪地表情,真是象极了她,很容易就和他记忆里的某个场景重叠起来。只是时过境迁,她早已不是莫名湖边那个与他分享“神仙鸡”的她了。如果五年前他在洪安城没有迟回那两日,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同,包括这孩子?这样的想法令他的心又是莫名一悸,涩涩的感觉睹在胸口,浓得化不开来。他心里很清楚,早在一次次不知不觉的错失中,她已经与他擦肩而过,离得越来越远了…… 君玉楚拉过小鱼儿的手,和颜悦色地道:“小鱼儿饿了吗?想吃什么,伯伯差人给你准备。”是爱乌及乌吗?瞅到这个孩子,他清冷的脸上不自觉地溢出几分笑意。 “什么都可以吗?”小鱼儿的小桃花眼一亮,好口腹之欲的样子,依旧和某人一模一样。 君玉楚见状,不由又是会意一笑,没有发现身边的夏尘阳这时突然神色一振,手颤抖着抚上胸口…… 半晌,夏尘阳才难掩欣喜地道:“小鱼儿,我想我们该告辞离开了。” ※※※※※※ 昏迷几日后的柳烟儿醒来时,发现自己仍在原来的皇后营帐内。与几日前离开营帐时不同,此时的她身受多处重创,已是面目全非,动弹不得。 “救活她!”昏迷时,她迷迷糊糊好象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身边怒吼,心里涌起那丝窃喜却在听到后半句时坠入谷底。他阴深深地在她耳边说,“不能让你就这么便宜地死了!” 她记起来了,在蒙兰山中,她察觉出他的犹豫,最后他甚至击晕了天师选择了放弃。她听到他焦急地大喊“不得伤她”,于是她向那个人射出了一箭。可是,几乎在同一瞬间,几股撒心裂肺的痛也袭击了她。她看到击中她手腕的飞镖,镖柄处有她熟悉的“柳”字;她看到那个总是偷偷痴望着她六师兄,嘴里喊着‘不得伤皇上’,转身对她出掌;而那个有着一对桃花眼似曾相似的男子,飞石击向她的咽喉。她来不及看看她那一箭的结果,她只听到自己凄厉的惨叫,然后扑身倒地,随即脸上又是一痛…… “右手手腕被暗器所伤,筋脉断裂;颈上被暗器所伤,伤及喉嗓;胸口中掌,伤及心脉;倒地时脸上被地下尖石所伤……” 贴身侍女春雨支支吾吾地说了她的伤情,她听了凄然而笑。 手残了!喉哑了!身伤了!貌毁了!这原来就是她挣扎到最后的下场。 “……皇上有旨,明日辰时起驾回宫。皇后娘娘您歇着,春雨先退下了。”禀完事,春雨急匆匆地退了出去,腿肚子微微发着抖,刚走到营帐外就瘫软地倒在了地上,刚好经过的秋霜急忙上前将她扶到一个隐蔽的角落坐下。 “你说什么?夏风是皇后娘娘推下湖害死的?”秋霜惊恐地惊呼。 “小声点!”春雨一把捂住了秋霜的嘴,东张西望了一番,发现四周没人,才小心翼翼地说,“她昏迷中说胡话是这么说的,她还一直喊,说是蔓姨害了她。” “春雨,我也觉得奇怪,你看见少庄主带着的那个小公子没有,听说是小树……呃,就是燕国皇后的儿子,他长得跟少庄主简直一模一样,一直都叫少庄主舅舅。而且我那天还不小心听到少庄主很凶地说,如果小树死了,他绝不饶恕皇后娘娘,听起来好象与皇后娘娘有深仇大恨似的……” “你别说了,越说我越害怕!以后我们该怎么办?”想到将来,春雨很是担忧,“也不知那天皇后娘娘上山做了什么,看皇上的样子,对皇后娘娘好象很生气呢!伤成这样,等回了宫,日子怕是更不好过了。” 秋霜叹了口气道:“还能怎样,只要皇上让她做一天皇后娘娘,我们就陪着她在宫里熬着。真羡慕冬雪啊,那天意外遇上小树……呃,燕国皇后娘娘,她还很亲热地跟我聊了几句,说冬雪跟常洛成了亲,都有两个孩子了。想想夏风,再想想我们俩,傻乎乎的冬雪算是最幸运的了。要是夏风活着,她肯定也想不到,她一直瞧不上眼的小树当上了苍烟山庄的义女,又成了燕国的皇后娘娘,还是一个天下最富的门派宫主。只可惜,那么好的一个人,救回了那么多人,自己却被活活埋在山里了。”想起那个对着她笑得很热络、一点不摆架子的小树,秋霜红了眼眶。 “都是命啊,谁能想得到呢!”春雨忍不住也唏嘘叹息,又提醒秋霜道,“刚才说的夏风的事就忘了吧,免得又生出祸事来。如果夏风的死真和皇后娘娘有关,她现在伤成这个样子,已是生不如死,也算是得到报应了。” “嗯,我听你的。” 春雨和秋霜又低语了几句,才相携着离开。这时,暗处慢慢走出两个身影,两人蹙着眉相觑一眼,默契地对某件事缄默不语,齐齐地深叹了口气。 柳云济抱拳向闻燕笙辞别:“六师兄,云济告辞了。等确定小树平安无事,我回来时途经沙州,再来探望你。” “一路保重!”闻燕笙回礼,调侃地又说,“若你柳家真出了个南国女皇,希望到时苍、南两国睦邻友好,我或许就可以四处赏景赏美人,不必在此当这个无趣的将军了。” 从夏尘阳那里得知小树平安,柳云济心情大好,离开时也不忘戏谑地抛下一句:“美人于六师兄而言也不过尔尔,仍是抵不过六师兄对皇上的护卫之心啊。” 闻燕笙知他的意思,望着他的背影笑而不语。 柳烟儿向小树射出的那一箭,以闻燕笙当时所站的位置,误会她袭击的目标是君玉楚,护驾心切,他毫不犹豫地向她出掌…… 原来在他心里,那个人的分量,真的不过尔尔而已。 这一结论,让他心中豁然开朗。 他显然要比师兄君玉楚幸运。那一刻,他发现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在乎,于是可以潇洒地放开心结。而在同一刻,师兄却发现比自己想象的更在乎,却已经注定错失…… ※※※※※※ 南伽四十二年五月初八,南伽帝召告天下,宣布退位,传位于嫡外孙女贤仁公主,年号南贤。三日内,澍州城内戒备森严,禁军频繁出动,朝内大臣或升或拘或贬,好一番清理重整,待平王大军兵临澍州城外三十里,发现自己在朝内的势力已经被清洗得七七八八,而新登基的南贤帝一纸诏书通告南国上下,详细历数平王几年来欺君妄上、结党营私、密谋篡位各项罪责,定了他一个谋反之罪。同时,平王非南伽帝亲生的传言也疯传了开来。平王带兵愤而攻城,没料到澍州城下,早已聚集了护国将军急调而至的南国四大营二十万的兵力,将澍州城围成了铜墙铁壁,一夜血战,平王军队或伤或亡,余下的在得知平王被一批神出鬼没的武林高手刺杀身亡后也纷纷弃甲投降。 南贤元年五月十四晨,皇宫内丧钟敲响,白幡高悬,南贤帝宣布太上皇薨逝,举国哀悼。 短短数日,南国朝政可谓翻天覆地,新登基的南贤帝未曾露面,就以雷厉风行的铁血手段让众大臣胆颤心惊、望而生畏,而南贤帝乃是出自玉澍宫的传闻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众说纷纭。 是“神”还是“妖”? 是夜,当御书房内的某人知道自己已被传成“非神即妖总之不是人”时,她唯有从奏折堆积如山的书案中抬起绑着纱布伤势未愈的额头、咪着累得血丝密布的红肿大眼哀嚎几声“冤枉”。 着实冤枉啊!虽然她有一身自保的好武功,有个过目不忘的好脑子,不谦虚地说也可勉强算得上是个聪明人,但比起道行极深的狐狸外婆,她唯有老实承认自叹弗如。遗憾的是,与狐狸外婆相认不过短短一日,在宣布传位于她的几个时辰后就溘然长逝。谁忠谁奸,谁可信任谁可弃之,谁是平王的党羽,她留下的案牍里写得清清楚楚。之后,她这位新官上任的皇帝不过是依计行事罢了,甚至连丧事也是故意推迟,当然,也幸亏蒙兰山中的金蝉脱壳之计,为她赢得宝贵的三日…… 说到蒙兰山,她不禁又想大呼几声“惊险”,虽然原定计划中她确实也会在一阵人为的地动山摇后被“埋”,然后借助护国将军徐子敬当年镇守蒙兰山时意外发现的水潭中的天然暗道脱身,但后来那番货真价实的地牛翻身却完全不在她的计划之内,幸好护卫凌玉机灵,久等不到她的暗号,关键时刻破水而出拉了她一把,否则她恐怕真会长眠于斯了。 人算不如天算!瞧瞧她额头上被落石意外击中的伤口,谁还能将她这凡夫俗子的血肉之躯说成是神仙不坏之体?再瞧瞧她几日几夜不休不眠、憔悴不堪的样子,谁又能说她是妖魔金刚之身? 几日下来,她总算明白自己接了多大一个麻烦扛在肩上,国库空虚,天灾不断,民不聊生,灾民□□四起,逼得她想不忧国忧民都不行…… “谁?”再忧国忧民,她对自己的小命还是尤为在意,察觉到帷幕后面有人,她哑着嗓音低喝一声。殿外的侍卫们听到声响,脚步声纷至沓来,刚行到门口,被她一声急喝:“无事,都退下吧!”侍卫们又迅速地退了出去。 抬头看清来人,她缓缓地起身,然后猛得扔掉手中的奏折,欣喜地扑了过去:“尘阳,你终于来了!” “你……”分别不过一月有余,瞧她现在的样子,额上有伤,眼睛红肿,神情疲惫,不知有多少日未歇息了,一身白色素衣衬得那张小脸更加苍白憔悴。夏尘阳望着她,又心疼又恼火,一把横抱起她,走向内室的床榻。 某人显然误会了他的举动,羞赧地提醒:“不可以,我有热孝在身。” 夏尘阳又好笑又好气地瞪着小树,被她一提醒,他毫不客气地低头欺向她,唇舌相抵,狠狠地缠绵了一番,直到她苍白的脸颊浮上两朵红云,唇上也有了血色,他才满意地将她安置在床榻上,掩好锦被,温声道:“睡吧,我在这儿陪着你。” 被吻得晕晕乎乎,头一落枕困意也随之袭来,小树迷迷糊糊地嘟嚷:“小鱼儿呢?我好想他……尘阳,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关于小鱼儿误打正着的姓氏,关于传说中神秘的血咒之门,她都想一件件一桩桩说给他听,只是眼皮很不配合地打起架来,终于支持不住,她嗓子里嘀咕了一句,慢慢地合上了眼…… 听到她的嘀咕,夏尘阳不禁宛尔失笑。 她说:“老天是惩罚我以前对金银珠宝不恭吗?居然让我做个国库空空的穷皇帝!” 夏尘阳怜惜地用指尖拂过她额头上的伤。这是那个漫不经心、一心懒散度日、常常自诩心硬如铁实际却是善良心软的小树啊。澍州内外这些天的变故,于他来说或许不算什么,几年前的他也曾有这般惨烈的经历。但对小树来说,怕是每做一个关乎生死的决定都会有一番挣扎煎熬和艰难权衡,就连对平王,她发出的也只是拘捕令,结果被暗中的他换成了绝杀令…… 温热的手掌缓缓下移,盖住了她的双眼,夏尘阳轻轻地说:“以后,小树不想看的,我替你挡着,小树不想做的,我替你做,这样可好?” “不好!”小树显然听见了他的话,蹙着柳眉不满地哼道,抬手抚上他的手背,宛如梦呓般地呢喃,“尘阳,以后我们一起看,一起做……” 她紧紧地拉住他的手,霸道地十指相扣,搁在自已的心口处,满足地扬唇甜笑,心安地坠入沉沉的睡梦中。 坐在榻边的夏尘阳,深情而又宠溺凝望着她的睡颜,良久才轻笑着应了一声:“好,我们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