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新月如钩。 他不是第一次夜闯她的闺房,或许是因为她恣意随性、不拘小节的性子,或许是她习惯了他的死缠乱打,或许在她眼里他始终是个未长大的孩子,虽然她总是抱怨他从小就毁尽了她少得可怜的闺誉,但对他一次又一次的深夜造访,倒也从来没有真的将他棍棒打出。 “如果看到这个,又要说我没长大了吧?”他举举手中的鸟笼,无可奈何地轻叹。 他本来已经出城了,忍不住又独自折了回来,趁着夜色潜进来见她。虽说是借着送鹦鹉的理由,事实上,他就是舍不得她,想在走之前再见她一面,若能意外地说服她随他离开,那就更好了。 汲水阁的灯亮着,他从屋顶跃进院内,两道身影刚巧从屋内走出,随即警觉地扑到他面前,掌风接踵袭来,他跃身避开,低斥:“住手!” “是宫主!”新玉和惜玉听出他的声音,相视一眼,一向清清冷冷地脸上闪过难得的惊喜,上前屈身见礼,“拜见宫主!” “你们怎么……”他疑惑的皱眉,没有小树的命令,“四玉”从来不擅自现身,即使小树身陷险境。对于师父定下的这一条规矩,他一直不愿苟同。他瞅瞅紧闭的房门,问道,“你们主子呢?” “主子她……”惜玉欲言又止,被他冷眼一睇,赶紧三言两语将小树被人下了药的事和盘托出,末了吞吞吐吐地道,“主子让属下……去齐乐坊……找小倌来救命。宫主,属下……还要不要去?” “你们敢去就死定了!”他闻言顿时怒火中烧,摞下一句狠话,人早已闪身而入。 花厅内,烛光摇曳,软塌上的小树盘腿打坐,正闭眼运功,纤瘦的身子不停地打着微颤,紧抿的嘴唇已咬出血来。 “主子,这样不行的。您中的是当醉,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了,再过……”守在床边的凌玉突然看见他,担忧的脸上露出喜色,继续对小树道,“主子,您有救了!宫主来了,属下先出去。” “他不行!”迷离的黑瞳瞅向他,眸中除了一丝羞赧还有固执的坚忍,“让他出去!一定得有男人,就随便找个陌生人来,我就当不小心被狗咬了一口。” 隐隐地,他仿佛听到自己额角青筋爆裂的声音,愤怒、担心、后怕、庆幸……百般情绪一瞬间齐涌上心头。那杯茶里被下了药,她明明听到四玉发出的暗号,却仍是一滴不剩地喝下了它。对她这种偶尔会爆发的称得上任性的恣意妄为,让他深感无可奈何却又哭笑不得。刚刚她说什么?随便找一个陌生的男人?当被狗咬了?他拽紧拳头极力克制着自己,才能忍住上前一掌劈醒她的冲动。 他直直地看着她,沉寂的脸上显得异常诡谲冷魅,低声道:“出去!没本宫主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来。” “不要!让他出去……”小树指着他,站起身来羞恼地喝道。谁知腿一软,一个踉跄,眼见着就要摔倒在地,被他迅速迎上去接了个正着,抱在怀里。 凌玉趁机退了出去,反手掩上了门。 他眯着眼,静静地看着怀里的她,淡淡地语调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狠决,说:“你想让谁死?我就帮你找他来!不过,除了我,哪个男人敢靠近你,我就杀了他。” “你敢!反正不可以是你。你……你给出去!”她的呼吸急促,脸泛霞红,仍是极力板起脸来吼他,挣扎着想脱离他的箝制。由于当醉的药性,她的声音听起来象是撒娇的嘤咛,而左瞟右瞟就是不愿对上他视线的眸子,看起来更象是秋波流转、媚眼如丝。 他不禁心神荡漾,紧了紧手臂,温香软玉在怀,又是心之所系,他的呼吸也浓重起来。 她伸手抵住他的胸膛,轻摇螓首,急喘着再次强调:“尘阳,不可以是你……最不可以的就是你!” “为什么不可以是我?可以是随便一个陌生人,为什么不可以是我?”灸热的眼眸里闪过一抹黯然,他低低地在她耳边嘶嚎着,神情里满是难以掩饰的受伤。 “陌生人可以没有牵挂,陌生人可以永不相见,如果是陌生人,我可以忘了今夜,当作没有发生这回事。对他不会滋生希望所以永远不会失望,没有所谓的背叛而他也永远伤害不了我。因为在我心里,陌生人只是陌生人,他,不重要,而你……”她重重地喘了口气,轻轻地吐出两个字,“……不是!” 他屏气凝神,怔怔地注视着她,象是须臾间无法理解或是不敢置信她话里的意思。不是不重要,那就是——重要? “所以……”她咬了咬嘴唇,暗暗运功再次压下身体里不断涌起的燥热,继续道,“为了日后能坦然再见,为了你永远是我认识的那个你,我们之间不该让什么鬼春|药来左右。我不要做你那个迫不得已的选择,也不要你成为我迫不得已的选择……” “我说的你从来都不愿意相信吗?你难道不知道,我九岁起就决定要娶你做新娘。你从来就不是我迫不得已的选择,以前不是,将来也不是。”他提着的心终于松了下来,桃花眼里浮上浓得化不开的盈盈笑意。 他猛地低头,薄唇如蜻蜓点水般,轻轻地滑过她的粉唇。刹那间,她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出丹田,顿时头昏目眩,全身酥软,一声夺喉而入的嘤咛被她咬唇含出。 “你!”她极力忍耐着来自四肢百骸的灼人燥热,怒视着他。如饮鸠止渴般,运功坚持了半个时辰的她,早已耗去太多内力,此时再也无力聚起更多来抵抗当醉的药性。她杏目含春,眼神迷醉,面上的肌肤如花般娇嫩粉红,充满了媚人的诱惑,但仍是不服输地吼道,“你是!” “是什么?是你迫不得已的选择?你这样说我就信吗?即使是,那又如何?你以为你认识的我是怎么样的?娶不到你也能高高兴兴地娶妻生子,然后与你朋友相交,即使到了白发鹤颜还能偶尔见上一面,一起感叹往事互诉同门师姐弟之义?我知道,你宁可接受一个陌生人,就是心里早就打好这样的主意。你以为,这就是你我之间永不后悔、永不失望地最好选择?”他邪邪地瞅着她,桀骜俊美的脸上尽是睥睨尘嚣的疏狂恣意,“在我心里,你一直是那个唯一的选择。我不知说过多少遍了,你为什么总是不相信?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你自己?你我之间,永远只存在一种可能,那就是,你是我的,我的小树。我不会让其它可能发生,更不会亲手放弃这种可能。除非,你杀了我!”他将她的手移到他的脖子上,轻轻地又道,“我保证不还手,也……不怪你。” 她迷离的眼神忽尔变得清淅,慢慢地又雾起氤氲水气,身上的燥热仿佛突然之间消失不见了,唯有心窝那一处,温温热热的感觉久久不散。 “我要忘了今夜,你也要。还有,我没准备好见你的时候,你也不准来见我。”说完,她满脸通红,眼赧然垂下。她的手慢慢地从他脖子上收回,移到脑后轻轻一拨,发髻随之松开,乌黑柔滑的长发如瀑布般洒落。 “小树!”他眸子一亮,激动不已。满心喜悦地对上她羞赧娇媚的脸,他象是突然才发现,怀里微微轻颤着的身躯紧紧地贴着他,他甚至能感受到女子特有的玲珑曲线,凹凸有致,柔软馨香……全身的血液瞬间如逆流般齐齐冲入他的头顶,他的脸“腾”地烧了起来,先前那幅“天不怕地不怕舍我其谁”的桀骜表情里闪过一丝羞涩的窘意,灼亮的眼眸更是通红一片。他甚至听得见胸腔里的那颗心犹如肆意奔腾的骏马,“扑通扑通”地狂跳着。 “小树!”他低低地再唤一声,嘶哑低沉的嗓音里含着揉进心骨的缱绻柔情。他猛地将她拦腰抱起,步伐稳健地走向内室的床榻…… …… “起禀皇……爷!到通凉河了!您看,河对岸就是闲林镇。太好了,我们终于在正月十五赶到了!”一个十八、九岁模样随从打扮地年轻人撩开车帘,探进头兴奋地喊道。 马车里躺着的人被惊醒,猛得坐了起来,神情里满是美梦被打断地意犹未尽,气急败坏吼道:“小盆子,叫什么叫?滚!” 小盆子一脸莫名地将头缩了回去。 夏尘阳仰身倒下,闭上眼睛准备重新再入梦里……半响,他失望地又坐了起来,惊觉自己失常的行为,不由好笑地摇了摇头。 五年了,他日思夜想,这是唯一一次,让他梦到了五年前那一夜。 “小树,‘年之约’的最后一天,你该准备好见我了吧?”他低低地叹道。突然察觉马车已经静止不动了,他朝外沉声喊道,“出了什么事?怎么停下来了?” “回爷,已经到通凉河渡口了。请问爷准备乘船过河,还是继续坐马车到上游过桥?过桥需多用一个时辰。”小盆子小心翼翼地回道。 “到通凉河渡口了?那闲林镇不就在对岸!”夏尘阳惊喜地撩开车帘,跃身下车,责怪地睇小盆子一眼道,“不是让你到通凉河就告诉……爷吗?” 小盆子委屈地撇撇嘴,不等他开口辩解,夏尘阳已阔步走向离他们最近的渡船,道:“小藤子,小盆子,随爷坐船。青龙,你带其他人过桥,我们在镇上的闲人客栈会面。” 闲人客栈,曾经有个师父自诩极雅而小树认为极玉石商的名字叫“雅玉楼”,结果被小树金口一开就改了名,她的理由是:“开门迎客首先应该明明白白告诉人家这就是住宿吃饭的地方,而不是让人猜测这到底是不是卖玉器的?一犹豫,客人就走过头直接奔下家去了。” 师父曾经在他面前绘声绘色地讲了这一段,还捶胸顿足地大叹教出的徒儿即没才气又不懂风雅。他听了哈哈大笑,几月的疲惫和寂寞尽消。 五年来,师父把小树隐藏的极好,师父说那是她的决定,他顺从了她的心意,极耐心地边等待边做他该做的事。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他与她约定的期限也到了,从师父那里一得到她的消息,他就赶来了。幸好,错过了与她共度的四个生辰之后,在他的又一个生辰里,他终于可以见到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