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雪下得正紧。 尚书府正院的一间厢房内,传出一声略显中气不足的怒吼:“你说什么?章怀恩,你这个蠢奴才,你到底是怎么办事的?” “哐当”,伴随着瓷碗掷地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咳嗽。 屋里的动静,让刚离开已走到院门口的主仆二人停住了脚步。 “小姐,夫人好象又在发脾气了。您要不要回去看看?她还病着呢!”一个瘦小的丫鬟费力地撑着一把油伞,挡在章珍儿头上,小心翼翼地说。 “你懂什么?多嘴!”章珍儿不悦地瞪了她一眼,回头看看章夫人住的厢房,继续向外走去,边走边说,“马车备好了吧?走,我们去柳府。” 厢房内,章府的管家小声安抚着章夫人的怒气:“夫人,您别生气!不是小的故意要瞒您,前两日您病着,小的怕说了会加重您的病情。今日见您气色好些了,小的想着得赶紧把这事禀告给您。依小的看,柳家进京快两个月了,那小蔓若是想来找老爷,怕是早就来了。听说大小姐每次去柳府学刺绣,跟的那位师傅就是她。她知道大小姐是您的女儿,还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不是正说明她根本就不准备带女儿来章府认亲吗?夫人,您别着急,再好好想个法子……” “想个法子?你说得倒轻巧!亏我一直器中你,将你从林府一名小小的陪嫁杂役变成如今章家的大管家。你又是怎么做事的?当初不是说事情都办成了?你现在告诉我,你给我捅了个天大的娄子,你让我怎么办?该消失的人没有消失,惹不起的人倒是被你……你居然还瞒了那么多年……咳咳……你想害死我不成……咳咳……”章夫人气急,捂着胸口又是一连串的急咳。 管家章怀恩“咚”的一声跪在地上,急道:“夫人息怒!小的当年流落到陵水,多亏夫人收留,入林府做了一名杂役。夫人所托之事,小的一直尽心尽力去办,小的也想报答夫人的恩情。当年之事,小的是确定事情已办妥才回陵水禀报夫人的。那儿离陵水有千里之遥,小的是真的不知道离开之后会发生了那样的事。小的也是几年后才偶尔听到一些传闻,才知道当年与小蔓同行的夫妇二人可能与苍烟山庄有关,而且有个孩子也就是柳家大小姐被他们救回去了。小的听夫人说起过章柳两家的恩怨,当时是想把此事告知夫人,没想到老太爷突然病逝,不久章家又举家迁到苍都,大大小小的事一直忙到第二年秋末。事情已经发生,小的想就一直将事情隐瞒下来算了,反正早已死无对证,没必要说出来让夫人不安。小的并不知道小蔓和她的女儿也被救了,还在苍烟山庄生活了十六年……” 听到这里,章夫人抓起手里的茶杯,狠狠地掷到章怀恩的身上,近乎歇斯底里地道:“那你为什么现在要说出来?你干脆永远都不要说好了……你……咳咳……你当年是怎么告诉我的?孩子和她都解决了,万无一失!现在告诉我,又扯到柳家的人了……咳咳……而且,该死的她和孩子居然还活着……好一个蠢奴才!你说,这叫什么万无一失?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都是你干的好事,你就不怕我去告诉老爷,此事与我无关,柳家如果要怪罪,拉你去抵命好了……咳咳……” 茶杯从章怀恩身上滚落在地,“咣当”一声碎了,他跪在地上,任章夫人骂得他狗血淋头,大气都不敢出。 当年他进林府不久,就成为陪嫁杂役,随林家小姐也就是如今的章夫人进了章府。当时他奉夫人的命令跟着丫鬟小蔓数月,直到她离开陵水。依夫人的意思,只要小蔓守约不去找姑爷,也就是如今的章老爷,他就不用去为难她,随她去哪儿。几个月后,小姐突然改变主意,令他找到小蔓并设法让她与孩子彻底消失。他一路追踪,最后在一个远离陵水城的小镇上找到刚生下孩子的小蔓,当时的她,被一对年轻夫妇收留。听说那对年轻夫妇也不是当地人,只在镇上小住。正当他苦于没有机会接近小蔓时,他打听到那对夫妇正准备离开,雇了马车要去卧佛镇。听到熟悉的卧佛镇,他心中立即就有了主意……几日后,所托之人回报,事情已经办妥,小蔓带着孩子在逃跑途中受了重伤,掉到深沟里摔死了。于是他付了对方银子,回陵水城复命……那时候的他,没想到的是,就在他离开卧佛镇的当夜,卧虎寨全寨覆灭;更没想到的是,那对衣衫简陋、受了牵连无辜丢了性命的年轻夫妇,居然与苍烟山庄有关…… 靠坐在软榻上的章夫人余怒未消,仍不停地念叨着,要将他这个蠢奴才送到柳府去抵罪。 “夫人息怒!小的知道自己罪该万死,只要夫人说一声,小的这就去向老爷坦明一切,要杀要剐,任由老爷处置。可是,小的只是担心,老爷要是知道此事,那会怎样对待夫人呢?如今小蔓就在京城,老爷要是念着旧情,接她回府,夫人怕是再也阻拦不了。而且小的听说,小蔓的女儿也在柳府,想起来,她的女儿比珍儿小姐要大上几个月,若老爷让她认祖归宗,那珍儿小姐只能屈为章府的二小姐了。十几年来,柳家认为柳二爷夫妇是意外遭劫身亡,他们如果知道这不是一场意外,又会怎样对付章家?夫人也知道,再过十余日就是琼花宴了,珍儿小姐是侧妃的有力人选,依柳家的势力,到时候别说选妃,怕是章家在京城也再无立足之地,请夫人三思啊!” “还用得着你说这些,我又何尝不知。”章夫人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恢复了往日的精明和冷静,语气里难掩几分认命和果决。她也清楚,事已至此,唯有让秘密永远成为秘密,才是上上之策。柳家二爷夫妇的遇害真相,天下唯有她与怀恩两人知晓,其他人早已死无对证,只要他们俩不说,此事并不难保密。至于小蔓母女,却是个麻烦。以往章柳两家几十年互不来往还好,自上次侄子三通出了事,后来她又让珍儿经常去柳府探望,两家才稍稍恢复了走动。既使小蔓并没有带孩子上章府认亲的打算,日子久了,指不定哪天老爷去柳府就会遇到她。所以,有些事,不得不防…… 章夫人捂嘴轻咳了几声,缓了缓口气说:“怀恩,你跟着我到章家,也有十六年了,我的脾气你也了解,刚才这般对你,你千万别放在心上。你也知道,今日所说之事,非同小可,一言不慎,将会毁了章家和陵水的林家。一直以来,你深受老爷的器重,几年前升你为大管家,老爷更是赐了你“章”姓,从那天起,你与章家就分不开了。章家的荣辱兴败,也就是你的荣辱兴败,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小的明白。” “那好,你起来吧。那件事就到此为止,当年就是个意外,与你我都无关系,以后不可再提起。你说可好?” “好,小的听夫人的。小的也是这么想的,若不是意外见到小蔓,小的会让这个秘密永远藏在心里,让它烂在肚子里,原本打算连夫人也不说的。刚才小的进来,让夫人遣了所有的下人,就是怕隔墙有耳。”章怀恩站了起来,见章夫人又咳嗽起来,急忙倒了水递给她。 “咳咳……嗯,你做得对。”章夫人接过茶杯,轻菀豢冢罅巳蠛恚治剩澳歉龊19幽慵搅寺穑俊 “那天夫人突发急症,小的去柳府接珍儿小姐回来,在柳家小姐的馨园外见到了小蔓,因当时匆忙,小的一时又太过惊讶,来不及打听别的,就随珍儿小姐回府了。这两日珍儿小姐一直在府里陪着夫人,小的也没机会去柳府。那天在路上向珍儿小姐问了问,只知道小蔓是柳家小姐的奶娘,现在叫蔓娘,也就是教珍儿小姐刺绣的师傅,她有个女儿也在柳府当差。其它的,珍儿小姐就懒得回我了,你也知道珍儿小姐的脾气……或许夫人可以请珍儿小姐过来问问?” “她今日要去柳府,怕是已经去了。”章夫人蹙眉,心存侥幸地问,“怀恩,你当年不是说,小蔓身中数刀,掉到深沟里摔死了吗?你会不会是认错人了,柳府那个并不是小蔓?” “小的可以用脑袋担保,一定是她。她虽然不认得小的,小的当年暗中跟着她数月,她的样子却不会认错。而且,虽然过了十六年,她的容貌并无多大变化……”说到这里,章怀恩瞅见章夫人的脸色已变,赶紧又说,“不过,小的见她腿脚并不利落,瘸了一条腿。” “她的腿瘸了?”听到这个消息,章夫人的声线蓦然提高,精神象是忽然间好了许多,脸上的病态去了几分,面色也变得红润起来。她想了想,有条不紊地交待道,“怀恩,你现在就去柳府,就说大雪天的,我在府里不放心,特意派你去接珍儿。刚才听珍儿说,今日太子殿下要去柳府,珍儿怕是一时不会回来,你刚好可以在那里好好打听一下小蔓和她女儿的事。打探清楚了,回来我们再想想下一步怎么做。还有,琼花宴定在十二月二十八,没剩几天了,明日起让珍儿留在府里准备,琼花宴之前,不要再出门了,更不能去柳府,免得节外生枝。至于老爷那里,也尽量避免他与柳家的人接触,他若要去柳府,你务必先来告诉我,明白吗?” “小的明白。那小的这就去柳府,夫人安心养病,小的告退。”章怀恩躬身行礼。 “嗯,你去吧。”章夫人挥挥手,视线扫过地上的瓷碗碎片,又说,“让丫鬟们进来收拾,还有,吩咐她们再重新熬一碗药来。”她还要陪着女儿进宫参加琼花宴,身子无论如何要先好起来。 陵水的林家是商贾大家,出生富贵的她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十六年前的那件事,却沉重地打击了她强势的自尊,青梅竹马的表哥兼未婚夫与她的贴身丫鬟暗生情愫、珠胎暗结,甚至两人想弃她不顾、双宿双飞。以她的性子,当然不可能忍下这侮辱,她以孩子为要胁,赶走那个叫小蔓的丫鬟,对人谎称郊游时落水失踪。迫于双方长辈的压力,未婚夫如期上门迎亲,娶她过门,不久她也有了身孕。如果不是她几个月后意外得知,丈夫仍对小蔓恋恋不忘,暗中派人在打探小蔓的下落,她或许不至于对小蔓做的那么绝。 如今她丈夫官拜兵部尚书,身居高位,家中小妾她也替他纳了两个,除了她生的三个女儿,两位小妾并无所出。她以出身商贾之家的精明、泼辣,稳稳地坐实了章家当家夫人的位置。所有这一切,得之不易,她并不允许有人来破坏它。 缺少血色的双唇轻启,逸出一串轻笑,她喃喃地叹出一句:“腿瘸了是吧?真是报应啊!我倒想看看,一个瘸子还能怎么去狐媚人。” 室内,笑音袅袅。屋外,落雪却无声…… ※※※※※※ 馨园的暖阁。 琴声宛转悠扬,回梁绕柱,坐在古琴前的绝色少女身着粉色曳地长裙,肩披雪白锦貂裘衣,十指拨弹间,回眸轻瞥,嫣然一笑,百媚顿生。只是,坐在她身侧软榻上的俊俏公子,显然有些心神不宁,蹙着眉头,心思即不在如泣如诉的琴音上,也忽视了美人含娇带羞的倾慕眼神。 柳烟儿何等聪明,见君玉楚表现地这般心不在焉,心蓦地一沉,眸中闪过一丝恼怒,稍纵即逝。她停下手中的弹奏,盈盈起身,走到软榻旁,轻声细语地道:“烟儿太任性了。君大哥每日忙于政事,太过操劳,烟儿实在不应该拿这种小事来麻烦君大哥。这曲子,烟儿到时就随便选一首好了。君大哥若是觉得坐在这小阁里太烦闷,烟儿陪你出去走走可好?” 对于柳烟儿表现出的善解人意,君玉楚对她隐隐有了些愧疚,忙笑着说:“不用了,在这小阁里赏雪景也挺好。你方才那首曲子就不错,就选那首好了。几日不见,烟儿师妹的琴艺又高了一筹,方才我都听得有些回不过神了。” 知道君玉楚是为了安慰她说了个小谎,柳烟儿也不道破,娉娉婷婷地走到软榻地另一边坐下,开口道:“那烟儿就陪君大哥随便聊聊。” “嗯,好啊!” “烟儿每日待在府里,也没什么新鲜事可说,就说些府里的事给君大哥听听。小树你知道吧,就是云济哥哥的丫鬟……”说了半截,柳烟儿突然又停了下了,直盯着君玉楚问,“对了,烟儿说这些琐碎的事,君大哥是不是不爱听?”美丽的眼瞳里,微微露出一抹狡黠。 君玉楚正拿着茶杯,举到唇边,听到小树的名字,手微微一顿,几不可见,然后若无其事地萘艘豢诓瑁璞呕刈兰干希徘迩宓厮担骸案锏氖拢悄忝橇业募沂拢潭γ萌绻醯每梢运稻退担绻荒芩担凰狄参薹痢! 原是想试探君玉楚的反应,却被他不露声色地驳了回来。柳烟儿轻轻一笑,状似天真的妹妹想要揭露哥哥地秘密,悄悄地说:“君大哥,告诉你噢,云济哥哥很喜欢他的丫鬟小树。听丫鬟梅香说,他们俩还躲在花园里互诉衷肠,小树说仰慕我家云济哥哥,云济哥哥也说仰慕小树呢!” 眼见着君玉楚脸色微变,柳烟儿绝美的脸上闪过一抹阴沉的快意,继续象在说悄悄话似地说:“虽说小树只是个下人,不过柳家也不在乎这个,伯母好象也蛮喜欢小树的,说是只要云济哥哥愿意,就可以收她入房。君大哥,下次你可以拿这事好好取笑一下云济哥哥了,谁让他老是保密,有好事也不告诉我们,连我都是听丫鬟们说才知道的。” “好啊,下次见到云济,我一定好好取笑他。”君玉楚的脸上仍然维持着清清浅浅地微笑,只是“取笑”两字咬词咬得有些生硬,暗暗表露他心底的不满。 今日来柳府,明里是跟柳烟儿约好,帮她听听琼花宴上要演奏的曲子,暗里他也想见见躲他躲了十余天的小树。结果到了才知道,一早尘阳来柳府,约云济去西山赏雪景,小树也跟着去了。若说事情太凑巧,如今看来,应该是故意的才是。哼!什么取笑,应该是拷问才对! “君大哥……”见君玉楚仍是一副清冷模样,神情并不大的变化,柳烟儿心中却是即喜又忧,喜的是看他的样子,对小树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愫。忧的是,他城府太深,心中所思所想,从不轻易外露,所以她根本确定不了他在想什么。相识多年,至今她仍觉得他离得很远,远到宛如就在天边,即使两人之间其实隔了一方小小的矮几。柳烟儿刚想再说些什么,春雨进来禀报,说章府的大小姐章珍儿来了。 “烟儿师妹,你有客人,那我就先告辞了,改日再来登门探望。”听说有客人,君玉楚起身告辞。 “让她去花厅,我一会儿就过去。”知道自己挽留不住君玉楚,也不准备给章珍儿见君玉楚的机会,柳烟儿索性大方地起身送客,“君大哥,烟儿先送你。” 站在院门口,柳烟儿依依不舍地看着君玉楚离去,见君玉楚回头,她的脸上洋溢着绝美的微笑,落落大方地挥了挥手。 回转身时,脸上已是一片冰冷,她难掩心底的懊丧,低声道:“她怎么又来了,不是说这两日章夫人病了吗?” “还不是为了太子殿下。那天小姐跟四公主说,约了太子殿下今日来府里,她大概听到了呗!”春雨的话里也透着不高兴,暗自为柳烟儿报屈。难得少庄主不在,小姐跟太子殿下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又被那位章家大小姐给破坏了。 “算了,进去吧,客人总得见的。”柳烟儿摇了摇头,向花厅走去。 “小姐就是太善良了!小姐对人体贴,又善解人意,长得又美,太子殿下若是娶了你,那是他天大的福气。”春雨跟在柳烟儿身上,小声地碎碎念着。抬眼瞅到走在前面的窈窕身影,粉裙白裘,犹如在纷飞的大雪中怒放的一株红梅,婀娜多姿,娇艳欲滴,连习惯了小姐姿容的她,也不由看直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