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十年前的那夜,她有足够的气力,在关键时刻用那不足月的小嗓子石破惊天地高喊“统统给我住手”,不知道现在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有可能贼人惊骇她妖人转世、邪魔降临,丢盔弃甲,跪地求饶,颤颤兢兢地送他们一行人下山。她顺顺当当地长大,没有寂寞,没有失落,无需决择,也没有离弃和悲伤。当然,这只是她最安全的想法,更凶险的结局就是她好不容易从贼人手里逃脱一条小命,结果回到苍烟山庄却被当做祸国殃民的“妖孽”不得善终。火焚?活埋?凌迟?……从她自小了解的苍国惩治所谓“妖孽”的酷刑来看,没有一个是她那细皮嫩肉的小身子能受得了的。 有可能枪打出头鸟,一刀结果了她的小命,重新送她进地府过奈何桥,补一碗这世投胎忘喝的孟婆汤。她也觉得自己很冤,嗷嗷待哺时,美人娘是柳烟儿的专属奶娘,配给她的那个粗心奶娘好几次差点用那肥硕的身子把她压得一命呜呼,两岁时的那场重病令她几乎小命归西,三岁时与毒蛇的正面交锋,被咬中后毒汁的侵蚀远没有她清淅地认识到自己的小短腿跑不过小毒蛇进玫时的无力来得恐慌,那一次次危险都是她深刻又清醒的经历过的。谁让她不是一个名符其实的无知无畏、混吃等睡的小娃娃呢?一个人负着前世的记忆并不是好事,身单体薄的无力感让她经历了比常人更多的恐惧,她宁愿三岁时不识得毒蛇只当它是会动的绳子,六岁时还直想着街上的糖葫芦而不是拼命想学更多利于将来生计的保命之道。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聪明不凡的她被贼人头目一眼相中,带回寨子细心抚养,假设这个闯下祸事的倒霉寨子后来没被苍烟山庄一夜灭绝的话,十八年后强盗窝里会出个聪明赛诸葛的女寨主,也就是她——小树。然后被仇家抚养长大的她为了给死去的亲人报仇,挣扎在生育之恩和养育之恩的矛盾中,上演一段即痛苦又纠结的悲惨故事。 …… 她曾经无数次玩笑似地想象过各种可能,十年来,除了天灾人祸的几次遇险,她尚称得上风平浪静的生活并没有太多生离死别的哀痛。或许冷情,或许印证了她前世的“没良心”,对于那对遇害夫妻的结局,她生不出太多的悲伤,除了感激,甚至更多的是淡淡的钦佩和羡慕。或许上辈子看久了不幸的夫妻,那种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爱情一直令她心生敬畏。 ※※※※※※ “云济哥哥,这就是害死爹娘的仇人们住的地方?” 小树看到荒废的破寨子,思绪已飘得很远,柳烟儿愤恨的娇喝声把她拉回到现实里。 “是的,就是这里。”柳云济的声音听起来沉静又冷酷。 “我要下去看看。” “好1 柳云济把柳烟儿抱下马,君玉楚和闻燕笙也都寒着脸,默不作声地跟着下马。 “小树,我们也跟去看看。”夏尘阳小声地说。 “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们。”她摇摇头,接过他手里的缰绳。 “那你等我。”夏尘阳轻轻松松的飞身下马,朝君玉楚他们跑了过去,掩饰不住小孩子的好奇心性。 “唉,有啥好看的。”小树长叹一声,低声咕噜。 回客栈途中,柳烟儿突然提出要到卧虎寨来看看,美人的要求自然是无人舍得反对的,因此他们四骑六人就来到这处破寨子。 寨子并不大,想必十年前也不见得有多繁华,此时更是杂草丛生、断檐残壁、满目疮痍,显得好不凄凉。除了寨子后面耸立的高崖峭壁略有些强盗窝的狰狞气势以外,实在看不出十年前这里会住着一群杀人越货的亡命之徒。 早年离家的柳二爷并不是个有钱人,为何会引来这伙贼人的倾巢而动,甚至赶尽杀绝呢?小树想不明白,只是为了那些值不上几个钱的行李首饰,反到赔了整个寨子人的性命,肯定是那伙贼人没有预想到的。 当年痛失儿子和儿媳,还是苍烟山庄庄主的柳临山在悲怒之下,派出大儿子柳月生亲领的精干手下,一夜之间将整个卧虎寨夷为平地,更是取了寨中数十条贼人的性命。卧虎寨作恶已久,民怨极深,原本就是地方官府的心头之患,苍烟山庄的灭寨之举更被推崇为一项义举。只是斯人已逝,以命抵命终是换不回心中所牵之人,据说柳临山为此一夜白头,并早早卸下庄主之职,由柳月生继任。 强劫为生的贼人花了那么大的气力,劫杀的却是身无横财的柳二爷一家,更为此得罪了苍烟山庄,引来灭寨之灾。赫赫有名的苍烟山庄的柳家之子,却命丧一伙无名宵小之辈,整件事情怎么想都觉得象是被上天摆了一道乌龙,透着时事无常的悲哀和无奈。 身为柳家后人的柳烟儿和柳云济,在十年后的今日踏上这里,会带着怎样一种心情?小树只觉得四周阴风阵阵,凄森阴寒,说不出的怪异。她握紧缰绳,附下身子,把头贴在马背上,闭上眼睛不愿多想,任由着马儿驮着她,啃着草四处滴溜…… ※※※※※※ “啊1隐约的一声惊呼,她警觉地抬起身来,远远地看见一身白裙的柳烟儿捂着嘴尖叫。 回顾四周,马儿不知什么时候已驮着她走到一面峭壁之下,头上一阵恐怖的“轰隆卤的声音,她抬头一看,一块巨石裹着大大小小的碎石正沿着徒峭的山壁滚滚而下。 此时离她最近的是君玉楚,也在十几丈开外,其他人都离得更远,她似乎听到夏尘阳还略带着奶声奶气地叫喊:“小树,快跑1几个人影朝这边远远地奔来。 马儿受惊的长嘶一声,前足腾空而起。小树用双腿夹紧马腹,无奈腿短,使不上多少力气。她急中生智,迅速地转动手腕,把缰绳紧紧地绕在自己手上。此时会不会暴露自己的功夫已不是主要问题,糟糕是,她判断得出,唯一过得了师父眼的轻功,似乎还不足以将自己带出危险之外,即使躲得过巨石压身,那些大大小小的碎石也足以击破她的小脑袋。只有先顺着惊着的马儿逃出被石头击中的危险,至于如何从受惊的马上脱险,时间容不得她多想,她只能暂时决定把自己的命压在那位离她最近的皇子皇孙身上。只要奔到他的身边,以他的武功足以将自己拎下马来。 君玉楚听到柳烟儿的惊呼,早发现逼近小树的危险,见瘦小的身影紧紧地附在狂奔的马背上朝自己驶来,他机警地跃上一个土堆,做好伸手搭救的准备。他瞄到身后不远处是一片干枯的草垛子,悬着的心也松懈下来,即使他失手,只要在惊马经过草垛的时候跳下马来,小树也绝不会有太大危险。 身后“轰卤一声巨响,伴随着阵阵“唆唆”声,不用看也知是巨石落了地,大大小小的碎石如雨点般坠下。马儿再次受惊长嘶,声音凄厉,狂奔的速度更快了,小树只感觉耳边的风呼啸而过,令她几乎睁不开眼。 君玉楚的身影越来越近,小树在颠簸的马背上吃力地松开缠绕着手腕的缰绳,就在惊马越过土堆的那一刻,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从柳烟儿的第一声惊呼,到马儿奔到君玉楚所站的土堆,一切也就在顷刻之间。君玉楚发现小树应付危险的机敏完全不象普通的十岁孩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没有武功的小丫头也不可能安然无虞地伏在受惊的马上,并驱使马儿狂奔出十余丈远。当看到马背上的冷静又镇定的小树,似乎还胸有成竹地向他伸出了小手,他不由一惊,脑中一个疑问急闪而过:“她到底是谁?”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犹豫了一下,伸出的手也下意识地顿了一下,马儿驮着小树越过了他所在的位置,他只来得及看见小丫头突然瞪大的眸子里忽闪的不解和哀伤。 急闪而过的白马屁股上一片殷红,被碎石击中的马儿似乎已到了癫狂的地步。他急呼:“小树,快跳马,跳到草垛上。”急呼的当儿,他也提身而起,紧随马儿跃了过去。 “果然是不能把自己的命寄托在人家手里啊1小树的心中只剩苦笑,不敢置信地发现那位皇子皇孙的一时犹豫,使他错过了解救自己的最佳时机。 此时的她已听不进周围的惊呼,疯狂的马儿好象把她的五脏六脾都颠移了位,胸口传来阵阵刺痛。她暗暗提醒自己镇作精神,瞄准不远处的草垛,势图寻找跳马逃命的机会。 可是……可是那又是什么? “天要亡我啊1小树心中痛嚎。 草垛子里不知什么时候钻出一个衣衫滥褛的身影,正瞪着狂奔而去的马儿,发出惊恐的尖叫。 弃马跳下?她能肯定自己的轻功足以跃到旁边的草垛上,虽有可能受点伤,但足以保住她的小命。只是那个乞丐模样的人恐怕会被惊马踏得惨不忍睹。 虽然她一向冷情,对陌生人从来没有什么兴趣,也没啥同情心,而且十分爱惜自己的小命。只是这几乎接近于纵马行凶的恶行,她还是干不出来的。 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拉住缰绳,身子极力倾向一边,惊马几乎是贴着那个几乎吓傻的人儿身边急驰而过,驮着她越过几道残壁,又跨过一道深沟,奔出了只剩两根残柱的寨门,朝山下狂奔而去。 马蹄声狂躁而又剧烈,身后似乎有嘈杂的呼喊,两边的景致杂乱无章地变幻着。 小树除了紧紧抓住保命的缰绳,努力维持着不从马上摔下来,已经没有力气再做其它。一切似乎都是模糊的、碎裂的、晃动的,有无数个熟悉的面孔从脑中闪过,有无数交错的心情啃咬着她此刻脆弱的心。 她突然哈哈大笑,亏她自诩聪明不凡,亏她吃奶的时候就在计划保命之道。这倒好,十年修炼并没有造就她金刚不坏的身和心,懒散的个性使她没有练成足以保命的绝世武功,关键时刻总是冒出的同情心居然令她舍了最后的逃命机会…… 她从沉默寡言到巧言令色,她从不合群到八面玲珑……只是她终于发现,骨子里的她,原来还是那个她啊! 她闭着眼,任由癫狂的马儿负着她急驰。 风呼啸而过,似乎要把她瘦弱的小身子吹向天边。她忽然想到那年秋天,她抱着洁白的婚纱飞奔在路上,刺耳的急煞车是她在那个世界听到的最后声音。 她后来从来没有去想过那以后会发生什么,候在影楼里的母亲是会为亲生女儿的早逝去痛哭流涕,还是会怪她把秦家喜庆的大红喜事变成了白色丧事?秦璐璐会为她流泪呢还是会怪她弄坏了自己昂贵的名家设计的婚纱?还有他,为因为背叛了她曾经付出的纯真却短暂的初恋而涌出那怕一丝丝的愧疚和不安,还是只顾着安慰怀里被毁了结婚好日子的新娘? 她从来不敢去想象,因为事实往往太伤人,所以她选择遗忘。她宁可把那样的一声嘎然而止当成一种永恒,而她在这一世是全新的重生…… 她的意识开始飘渺焕散,人仿佛站在虚无的浮云里,寻不到踏实依靠的地方。她明白自己支持不了多久,她的手正慢慢地松开缰绳…… 在她做好准备要接受落地的剧痛,在她以为濒临生死相隔的刹那,她意外地听到耳边有个清晰的声音,一个熟悉的、颤抖着不再清冷的声音。 她感觉自己被拥到一个温热的怀里,她听到那个声音说:“小树,对不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