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但退热之后,稚唯反而恢复得很快,让其他人欣慰放心的同时,又不免感叹“夏女医不愧是医家圣手”“自己生病也能自如治疗”等等。 但只有稚唯和系统知道,以她的身体状况,纵使高烧也不至于让她一下子晕倒甚至梦魇,不过是心理因素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如今稚唯平静下来,病情自然就好转得快。 ——系统其实也在惊讶。 它得知同伴那番心事无法诉之于口,哪怕理解不了,也想尽力安慰,可看到稚唯一如既往的淡定模样,它发觉自己没有用武之地。 “阿唯你真的没事了吗?” 系统偷偷查看稚唯的心理健康指数,嗯,90分上下,确实不是对外故作轻松。 [能有什么事?想不通就直接问我,别瞎琢磨。] 被系统探查,稚唯自身是有感知的,不轻不重敲打它一句。 系统乖乖道歉:“对不起,但你之前的样子……不是被那两个隶臣的所作所为打击到了吗?” [与其说是打击,不如说我是被再次提醒了一遍‘防人之心不可无’。] 稚唯拿着小刀,悠闲地采割着豆芽菜,一边叹笑。 [但反过来说,哪有千日防贼的?我还没有脆弱到因为个别人的作为而对所有人失望。] “是这样吗?”系统对人心懵懂,稚唯怎么说它就怎么信,高兴道,“不管怎么样,你只要别不开心就好!” 稚唯随口回道。 [放心,你就当我是短暂的eo,eo完了就好了。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她不可能放弃时空委托任务,也没办法对广大民众的生活视而不见。 那还能怎么办? 装聋作哑不是她的性格,只能迎难而上。 但她自我认知很明确,她就是个普通人。 她心怀柔软,无法对受苦受难者冷心冷血;她有勇气怀揣着一点“总要做点什么”的火种;她抱有“即使可能受伤也不愿放弃”的倔强天真。 ——她能怪谁? 怪她一直所经受的教育,还是孕育祖国的这片土地? 稚唯觉得这个答案无解。 但她又并非是完全的理想主义者,骨子里依旧有利己的成分,做不到像各个时期的改革者那样,一腔热血,头破血流浑不怕。 所以她选择向这个时代妥协部分准则,努力适应环境,再去行以改变。 稚唯撩开车帘,将装有豆芽菜的提篮交给随行马车旁的卫士,请他们送去厨下。 “看来吾等又有口福了。”卫士笑道。 稚唯浅笑回道:“量不多,也就一人一口尝尝。” 虽然她病好了,但蒙恬没有撤走近卫。 这些卫士并没有对调岗表示不满,每天严守职责,除了随行保护以外,对每个来拜访、看望她的人 都加以阻拦,必先通告她,得到她的允许才放行。 蒙恬不撤走他们,稚唯便假装忘记此事,同样没有提。 与之相对的,哪怕她坐在马车里明明听得到什么人来,她却默许了卫士好像多此一举的通告行为,甚至外出时也随卫士在后面跟着。 这导致从前有事没事就能来找她的羊军医、程大厨等人渐渐减少了前来的次数,连跟她说话都不再像原先那么随意。 就这么度过两天,稚唯依旧对任何人平和以待,别的什么都没干,却直接拉开了和其他人的距离。 [近之不恭,远之则怨……] 系统没听清:“阿唯说什么?” [与他人过于亲近就会失去尊重,过于疏远则会引来埋怨。] 稚唯解释完,低头继续跟针线较劲,最后成功把手指扎破。 她放下缝线歪歪扭扭的长裤,捻了下指腹晕开的血珠,眼神微微放空,好似自言自语道:“蒙恬没有撤走近卫,是不是也想告诉我这个道理?” 那晚审判隶臣的罪行,军法吏只问到他们是因想抢夺黄精而杀人未遂,但一点也不关心隶臣想抢黄精是为了什么。 其他人同样不关心,稚唯呢?她也不怎么在意。 因为不管是隶臣想自己吃、给家人吃,亦或是想当作跑路和日后生活的本钱,他们这些懂秦律的人都知道这些想法根本不可能实现,除非国家司法程序陷入瘫痪。 稚唯在安丰县时,能借着宣传驱虫药和基础卫生知识的机会顺手教士卒们学几个字,但要短时间内改变隶臣妾的矇昧思想却不现实。 那她只能在别的方面充充架子。 比如,让羊军医和麦军医重新意识到她的“地位特别”,以后别随意言语谈及她,还把他们的教学内容毫无防备挂在嘴边讨论。 这次得亏他们碰到的是真黄精,万一是乌头一类的有毒药材呢? 那整个杀人未遂事件岂不是成了大笑话。 又比如,让隶臣妾知道她不好惹,对她更加敬畏。 ——若那日羊和麦说,黄精是蒙恬要的,两个隶臣敢动抢夺的念头?估计保护都来不及吧,就怕蒙恬没得到东西会迁怒他们。 [可我也不能随便打杀两个隶臣妾以儆效尤。] 稚唯擦掉手上的血珠,吐槽道。 [这树立威严的事真不好干。] 系统迷糊问:“但阿唯,你地位特殊的事,羊军医等他们应该知道啊!” 稚唯自我反思道:[因为人是情感动物啊。知道归知道,但我若以平等态度对待他们,这等参差认知慢慢也会变得界限模糊。我如今的行为就是在重新提醒他们。] 这事真说起来,稚唯还有点难以言表。 说是她的错吧?很牵强。 说跟她没关系?也有关系。 但她到底没什么损失,还白得一颗黄精,最后结果却是羊、麦、程等人遭到她的“疏远”。 [ 掰扯不清。] 稚唯放弃纠结内耗,抱着衣物呼唤在跟夏翁赶车的夏媪。 “大母别聊天了,快进来帮我!” 入秋后天气会逐渐转凉,夜晚充当被衾的兽皮只会越加越多,盖在身上很是沉重,而麻布丝绸又不够保暖,稚唯有意早做准备,看能不能做出apapapldo夹层??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就先拿衣裳试试。 尝试的结果很不理想,她算是知道为什么旧中国时期,小小一枚绣花针都得依赖进口了。 如今经济富裕的齐国最先出现铁针,毫无疑问,那是贵族之家才能使用的,而青铜很难制成细小的缝衣针,所以黔首们最常用的还是从上古流传至今的骨针。 这玩意真得不好使。 稚唯只是试着把两条裤腿缝起来,就烦躁得差点祭出自己针灸用的金针。 系统叫着“别别别”,劝道:“那可能是你们家价值最高的东西,可别糟践了。” [我知道。] 稚唯也只是说说而已,金子不好得,且她让系统简单查看过,她的金针里还掺杂着其他微量金属,让其质地不至于太软。 她不知道夏子推是怎么搞来的,但要是坏了她会心疼死。 骨针不好用,夏媪却是用习惯了,稚唯和系统闲聊两句话的功夫,一条完整的长裤就在夏媪手下成形。 “阿唯想穿胡服?”夏媪好奇地问。 “倒也不是。” 稚唯又不骑马,还是本就习惯穿裙子的女生,当前上衣下裳的制式在适应过后,对她影响不算太大。 “我是想试试能不能把衣裳做成双层的。” 稚唯拿两块布重叠起来对夏媪比划道。 “行是行,但没必要。” 夏媪摸摸女孙的脑袋,仔细跟她解释道。 “你说的双层衣很简单,懂点针线活就能做,等到了冬日,大家就会在夹层里塞芦花、稻草、布头充暖。但这样的衣裳,当然还是不如兽皮暖和。” 而夏家不缺兽皮。 夏媪觉得自家女孙又是为了其他黔首着想,建议道:“所以,阿唯若是想让大家不挨冻,与其研究双层衣,不如想想还能往夹层里塞什么好。” 稚唯无奈道:“我是有想法了,但是……” 话未说完,就被系统突然的通知打断。 “叮!限时任务触发:请为今年的冬天预备防寒保暖措施,降低风寒概率。” 系统兴奋道:“阿唯,本次限时任务没有指标,依照最终成果发放奖励,而且具体奖励还可以根据你的需要来调整,很划算哦!” 稚唯确实感觉这次的任务要求比较宽泛,既没有限制人数也没有规定地域范围,自主性很大。 [限定时间呢?到明年春天?] 系统纠正道:“最后期限是明年的春分,在此之前,你可以随时结束任务,申请结算奖励。” [明白了。] 还是时空任务一贯的作风。 给她的自由度高,但不告诉奖励都有什么,等于是一切按照绩效考核来,都是对打工人的套路罢了。 稚唯没什么意见,反正又没有惩罚,她压力不大。 “阿唯?”见女孙迟迟没有下文,夏媪只好提醒道,apapapldo你想到了什么???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啊……”稚唯回神。 其实她方才想到的夹层填充物就是羽绒,但如今的缝线针孔太大,这种轻飘飘的东西一定会跑出来。 稚唯本想对夏媪仔细说明此事,又转念一想,她觉得会有跑绒问题也是根据经验想当然,具体情况未曾亲眼见证,就算说也说不到点子上。 于是她改口道:“大母近日帮我留心些,若是军中吃什么鸡鸭鹅,就让厨下把它们的羽绒留下来。” 稚唯想了想,补充道:“羽毛也留下吧。然后再找几个隶臣妾,试着用草木灰或者肥皂,把毛、绒分别处理干净,多多晾晒。” 夏媪一听就知道女孙要做新东西,爽快答应:“好,要多少?” “有多少收多少。” 系统冒出头来,垂涎道:“阿唯,那些野兔的毛毛也很软哦~” 稚唯:“。” [你说得对。可如果黔首能轻松抓到野兔,或者他们会养殖兔子,那为什么不直接用兔皮换钱?] 系统立马蔫了:“哦。我这算是’何不食肉糜‘吗?” [……不至于。] 稚唯心想,她生病的时候系统也很着急,这点小愿望何必让它失望。 于是当天驻营时,带着卫士出去溜达了一圈,带回来一窝兔子。 大兔子老兔子切丁,下锅翻炒,稚唯还特意撒了一把鲜花椒提味,用以佐餐。 三只兔崽崽同样下锅,却是活蹦乱跳。 [来,统!] 稚唯单手抱着临时充当兔子窝的陶锅,另一只手拿着石板,半盖着锅口避免小兔子跳出来。 她吃着夏媪喂给她的兔肉,语气豪气万丈。 [想摸哪一只,我摸,你感受。] 系统:“…………………” 魔鬼吗你?! 系统自闭,其他人却很开心。 卫士们偷偷感慨,在夏女医身边经常能吃到美味,女医舍得用油,用香料,还不避讳他们学习怎么做好吃的,真好,都不想回去了。 “哦?那要不以后也别回来了?” 一道凉丝丝的声音从后方响起。 卫士们面面相觑,等反应过来,吓得连忙起身行礼。 有一近卫机灵地回道:“吾等皆听中郎将军令,让吾等保护女医,吾等便保护。让做别的就做别的。” 蒙恬笑骂道:“军令必然要听,就是舍不得夏女医一口吃的是吧?” 知道将军没有真的生气,卫士们装傻嘿嘿笑。 然而,轻快的氛围过后,蒙恬又严肃道:“若是寻常地方,我自不管你们,但既然知道军令之重,这种话便不该说。 下值之后自去找法吏,一人五军棍,小惩为戒。” 众卫士神色肃正,纷纷行礼应诺。 只是应下之后,不免似有若无去看一旁的小女子,暗藏忐忑。 系统也顾不得自闭,抱着跟卫士们一样的心态,急忙问稚唯:“阿唯,蒙恬不是在敲打你吧?” [你想多了。] 为示尊重,蒙恬到场后,夏家便没有再继续吃饭,这片刻间歇发生的事情,他们都看到了。 稚唯淡定地撸着兔团子,不为所动。 这些卫士是奉命保护她,但她对他们没有责任,就连分食也并不是常态,只是饭做多了就顺手分一些。 她又不为收买人心,搞那些乱七八糟的干嘛。 蒙恬训斥责罚卫士是为他们好,也是为她好,否则…… 防止系统再一惊一乍,稚唯直接跟它点出重点。 [这些是近卫,不是蒙家家将,严格意义上讲,他们都隶属于秦王政。若是方才他们的话传出去让有心人听到,你觉得我会怎么样?卫士会怎么样?] 鉴于她的年龄和性别在这里,她或许没影响,但这些卫士想要再往上晋升,基本上是不可能了。 ——哪个主帅会想要一个为口腹之欲就动摇的士卒? 系统顷刻间打消对蒙恬的疑虑,转换成对卫士们的同情。 稚唯都不知道一只统哪来那么多情感起伏。 她抬头看看蒙恬,起手邀请道:“来都来了,中郎将不如一起用饭?” 蒙恬轻笑道:“阿唯这是要把我谋划成‘共犯’?” “怎么会,将军知道,军中之事我从不插手。” 稚唯毫无障碍地说出这句话,暗示她不是为卫士们求情。 “知道,”蒙恬接口,半开玩笑道,“阿唯只是放不下任何跟自己有关的事而已。” 他轻提衣摆,入席就坐,在程大厨上案几碗筷时,对卫士们摆摆手,嫌弃道:“行了,本将跟夏女医并无嫌隙,还不赶紧退下?” 近卫们装作听不懂,连连说着“吾等没这么想”“吾等只是在等将军指令”,然后你踹我我踹你,抱着各自的碗飞快离开。 稚唯调侃道:“果然中郎将深得军心。” 不然近卫们可不敢跟蒙恬玩笑。 蒙中郎回得滴水不漏:“不论将军、士卒,都是为王上征战。” 稚唯微笑点头。 行,什么叫大秦优秀打工人?这就是。 两人随即不约而同转开话题。 蒙恬看看兔肉锅,又看看“兔子锅”,好笑地问:“阿唯想养野兔?” 稚唯答非所问:“将军不觉得兔毛很暖和吗?或者说,带毛的就没有不暖和的。” 蒙恬指正道:“那是因为它们有血有肉,是活物,跟毛关系不大。” 稚唯:“……”算了。 她直言说明自己想制作羽绒服的想法,征询蒙恬的意见。 之前夏媪提及黔首们会用芦苇稻草填充衣物,稚唯就在想,那怎么可能没人注意到羽绒? 趁着打猎的时候,她询问几个近卫后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还是鸡鸭鹅少啊。 个体家庭不会养太多禽类,收获的羽绒少,也就感受不到这东西的好处。 贵族豪强有充足的兽皮御寒,不会稀罕家禽的“贱毛”,而他们喜爱的珍贵鸟兽的羽毛,只会被做成华丽的“羽衣”,让他们穿在外面彰显身份和权势。 此事解决办法很简单,就是扩大养殖规模。 稚唯一开始想知道都城大约有多少户人家饲养家禽,但周围没人知道具体数值,她只能以安丰县为参考举例,在整合信息后基本确定,以一县的家禽数量,想要在今冬让县城每一户拥有一件羽绒服都很难。 距离冬天的时间太短了,季节也不对,没办法低成本繁育家禽。 就算从当下开始收集整个咸阳的羽绒,今冬能温暖三分之一的咸阳就挺好。 事实上,稚唯现在跟蒙恬谈及想法,开口就是“五年计划”。 好在蒙恬没有认为她在异想天开,或是让她过几年再说,反而很认真地问询起有关于羽绒服的细节。 稚唯对此知无不言,同时在心里肯定,虽然没有消息透出,但秦王政此时一定已经将匈奴放进了未来的军事计划里。 打百越可用不着预备保暖措施。 系统对蒙恬还保留着因他有心保护稚唯的好感,猜测道:“蒙恬也许就是关心民生,不想让黔首受冻呢?” [我没说他不关心,这不是轻重有别吗。] 换做是稚唯,问到底是把匈奴赶出去重要,还是让百姓不挨冻重要,她站在历史长河之上,再纠结也能做出选择。 蒙恬的确不能亲眼看到未来匈奴带给中原的危害,但他是军事家,单看他向秦始皇提议修长城这一点,就能发觉他目光长远,战略正确。 稚唯一时走神,描述起成熟的养殖业前景,一个不小心说过了头。 “鸡鸭可以供应肉蛋,增强人的体魄;羽绒可以充为衣被的内容物,御寒保暖;赶上蝗灾,还能提前把鸡鸭放出去吃虫卵……” “啪!” 稚唯陡然回神,见是蒙恬不慎打翻杯盏, 青年武将却无暇顾及湿掉的的衣摆,直直地看着她,细问:“你说什么?” 稚唯:“……”糟糕。 她尴尬地轻咳两声,正坐直身,起手行礼:“阿唯绝对没有诅咒大秦遭天灾的意思……” “不是这个。”蒙恬抬手打断她拜下去的动作,抓出重点问,“阿唯说鸡鸭吃蝗虫?” 稚唯一愣,反应过来自己的失言,却没反驳,只谨慎地回道:“鸡鸭吃虫子,蝗虫不也是虫子?吃不吃的……试试不就知道了?” 又不是只有蝗灾时才有蝗虫,要做个实验应该不难吧? 蒙恬闻言同是一愣。 也对, 眼见为实。 他道:“好,我记下了。” 稚唯低头瞄了一眼,见蒙恬手指不自觉搓捻着,似是在思索什么,便没再继续说羽绒的事,左右等她做出成品还需要一段时间。 〈53〉 -公元前223年,秦王亲到樊口受俘,责备负刍弑君之罪,废为庶人。 新楚王熊启战时继位,存在时间太短,楚国民众对其印象不深,相比之下,前楚王负刍更能顶起一国之君的头衔。 而让楚人亲眼看着自己的国主被废,打击他们复国抵抗的念头,此举政治意义浓厚。 归途咸阳中,秦王政心情不可谓不好。 恰好蒙恬接连送来的石转磨图纸、美食食谱等,少府皆成功复原,秦王政便于一日午后设宴随行众臣。 ——没有脍的那种。 自太医丞夏无且得秦王政恩典,给诸位朝臣分发驱虫药后,这道“美食”就彻底从君臣的案几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且大家的意见难得实现统一。 谁要是嘴馋生鱼片就自个儿回家吃去,敢大庭广众提起,头给你打歪。 这日宴会设于户外,风和日丽,天气舒爽。 秦王政居于高坐,看底下其乐融融,臣子们互相恭维,倒也没有不耐烦。 因心情不错,他对臣子的敬酒来者不拒,没一会儿,眼底便泛起轻微的醺意,然听到赵高躬身禀报的话,又转瞬间恢复清明。 “王上,蒙中郎的信。” “呈上来。” 秦王政换了杯盏,抿下两口蜜水冲去酒意,待赵高去掉两卷竹简的泥封,才接手查看。 因君王并无特别表示,朝臣们便没有刻意停下聊天,但所有人的注意力无不在被高坐之上的人牵动。 当发现秦王政的眼神开始投向下方,他们自然而然住嘴,倾听指示。 “蒙恬送来了两种作物,趁着诸公卿都在,一并品尝。” 君王说得轻描淡写,好似寻常,其他人可不敢轻视。 赵高取走秦王政示意的第二卷竹简,去少府传达王令;朝臣们则是行礼谢过赏赐后,开始考虑怎么问。 “王上,”最先坐不住的当属治粟内史,“敢问蒙中郎送来的是何种作物?” 秦王政扫了眼竹简,确定道:“玉延,蹲鸱。” 什、什么? 大部分朝臣皆是茫然。 治粟内史面色古怪,语气迟疑地解惑道:”玉延,当是灾年饥民常用来充饥的……粮。” 想到等下他们君臣要吃这东西,治粟内史体贴地把“野山根”换成“粮”。 “但这蹲鸱……” 治粟内史表示自己才疏学浅。 倒是张苍努力回想一阵,“咦”了一声,行礼道:“臣曾在大父的手札中见过‘蹲鸱’的记录,似是长于巴蜀之地的某种……粮。” 别问为什么换词,问就跟治粟内史同样的理由。 已有两位同 僚抢先发言,且上首的秦王政点头表示认同,其他朝臣自觉不能显得真才疏学浅,只能绞尽脑汁从各个方面来展开讨论。 比如蒙中郎为什么要送来两种充饥的apapapldo野物apapaprdo。 ?本作者辛吉拉莱奈提醒您最全的《如何让秦始皇寿终正寝》尽在,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是的,虽然很感谢治粟内史和张御史的体贴,但他们又不是傻子,不会听不出来他们的潜台词。 比如夸赞蒙中郎在外还不忘关心民生。 比如…… “王上,”李斯若有所思问,“这两种作物可跟那位夏女医是否有关系?” 秦王政挑眉,反问道:“如何认为?” 李斯指指案几上还没吃空的碗碟,咳了一声,委婉说道:”那位女医似乎对吃食颇有心得。” 其实李斯碗里的只是素面,他指代的是面粉背后的石转磨,但秦王政看过蒙恬的信件,见状不禁哑然失笑,玩味地道了一句。 “廷尉倒是跟她想到一处去了。” 李斯起初以为秦王政说的“他”是蒙恬,还疑惑什么意思。 直到侍者端上来新的餐食,他才恍悟“她”是指那位夏女医! 李斯暗自忖度,秦王政方才说起从未谋面的小女子,语气却很是熟稔的样子。 嘶……蒙中郎到底给王上寄了多少信?夏太医又在这中间出了多少力? 默不作声将夏稚唯的重要程度提高一个等级,李廷尉忍不住感叹,果然还是得牢牢把握秦王政的信重啊,不然他得错失多少机会? 待餐食全部上齐,赵高回到秦王政身边,展开记录食谱的第二卷竹简,朗声为君臣一一介绍。 “刀削面、油泼面、炸芋片、炸山药片、芋头炖羊肉、红枣山药小米粥……” 哈?这都什么粗俗奇怪的食物? 到底是何人令蒙恬如此重视,频频传信王上? 赵高面上微笑,心里很是咬牙切齿。 想起蒙恬就想起蒙毅。 昔日他不慎被蒙毅抓住罪行,若非秦王政赦免,他就……呵。 这仇他记在心里,但可恨蒙家兄弟受秦王政重用,他只能忌惮,却不能做什么。 如今又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个莫名其妙的“夏女医”,竟然同时得到蒙恬和夏无且的认可,以至于让王上也记住了此人。 而他靠自己从隐宫爬到现在的地位,一路战战兢兢,伏低做小,受了多少侮辱?! 就这样,中途还差点儿被蒙毅毁掉! 不过一个小小的女子…… 赵高紧握着竹简,使劲压下嫉妒,甚至嫉恨。 一个小女子哪来的滔天气运?也不怕承受不住。 好不容易控制着语速报完菜名,赵高不忘表现自己的理解能力,一边做出为主分忧的模样,一边不动声色上眼药,补充道:“虽不知道为何这样粗浅命名,但以奴拙见,芋头当是蹲鸱,山药即为玉延不假。” 但没人关心中车令的学识。 诸位朝臣看着琳琅满目的美食,闻着浓郁的香味,喉 咙情不自禁微动。 秦王政当先起箸,先略过吃起来不太得体的汤饼,夹起一张薄如蝉翼的炸芋片。 脆脆的口感比较特别,恰到好处的油脂增香不腻。 “可。”秦王政矜持地颔首。 这仿佛一个信号,朝臣们相继拿起餐具,向自己看中的美食下箸,优雅而不失速度得进食。 一时间,宴会上只听得见赞不绝口。 “唔,绵软可口,”王绾跟对面的隗状笑道,“很适合我们这些老者的牙口啊。” 张苍嗜甜,对那些咸口的汤饼不感兴趣,直接夹了一块“闻名不曾见面”的蒸蹲鸱,在牛乳中充分浸润,再裹上一层满满蜂蜜,送入口中。 “嗯~~~” 光听张御史这一转三回的语气,就知道满意至极。 但是、等等,他怎么记得自家大父手札中说蹲鸱“食之难以下咽”呢? 张苍沉默看着一案几的美食。 嘶……难不成大父骗他? 那不至于吧。 治粟内史喝着红枣山药粥,也喝得很是迷茫。 这是他理解中的“饥民之贱物”吗? 其余朝臣更是心里直犯嘀咕,张御史和治粟内史说的跟他们吃的不可能是同种作物吧? 分明挺好吃的啊!怎么就成饥民之物了? 话说他们之前怎么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多种吃食做法?! 瞧瞧这汤饼,多合口味啊!比羊肉汤饼都香! 秦王政瞄了眼自己面前的两碗面,很香,再看看底下武将嗦面的样子…… 算了,等回寝殿再吃吧,他不是很饿。 不是很饿的秦王政很快停箸,目光巡视一圈,停顿在某人身上。 “蒙毅。” 寡言少语的青年闻听召唤,立即起身来到案几前,回道:“王上?” 秦王政关心问:“在想什么?对新吃食不喜?” 蒙毅一板正经道:“不是,毅只是在想阿兄将两种作物呈给王上的意思。” “那你想出什么来了?”秦王政浅笑问。 蒙毅短暂思考措辞过后,回道:“阿兄信中的山药和芋头应是玉延和蹲鸱没错,它们如今会成为美味,少不了其他食材香料的辅助,若是干吃或者生吃,恐怕味道不好,甚至对身体有害,所以之前才会被鄙弃为‘饥民之物’。” 既然是饥民,哪有条件生火做饭?不过是像啃树根草皮一样,生吃下咽罢了。 堂上朝臣会有那般疑惑……终归是因为三公九卿中出身平民的太少。 当然,他也是。 但谁让蒙恬是他兄弟呢,他了解阿兄。 也多少了解王上。 蒙毅微微抬头,视线放在秦王政的案几上,不敢直视君王。 若阿兄呈献给王上的真是什么新奇珍贵的礼物,不拘于是食谱还是珠宝,王上怎么也不可能直接让诸位朝臣共享。 既然这么做了,必然是与国事政事有关。 蒙毅福至心灵,正色拱手,向秦王政请问:“敢问王上,阿兄可有说,这两种作物亩产多少?” 秦王政低声笑叹:“真弟兄连心耶?” 遂将蒙恬的信件直接给他。 蒙毅恭敬接过,快速览阅,看到亩产量的字眼,顿时瞪眼,震惊到失声。 多、多少——?! 蒙毅艰难开口,第一反应想请罪:“王上……”他阿兄别是被人给骗了吧? “无妨,不过一片田地。”秦王政打断他,随手翻看着第二卷竹简,饶有兴致道,“待到咸阳,此事就交由你和治粟内史负责。寡人拭目以待。” “……是。” 〈54〉 “阿切!” 又打了一个喷嚏,稚唯揉着鼻子,深度怀疑自己被什么人给骂了。 [可我又没招惹谁。] 系统沉迷吸兔,敷衍道:“那你好厉害哦。” [……] 稚唯当即拎着“兔手宝”的耳朵,将它放回陶锅里。 [我说不定是对动物毛过敏,不抱了。] 系统痛失撸兔的手感,委屈道:“啊!你故意的!你天天盖兽皮都没事!” 稚唯假装听不见,摸出刀笔开始写食谱。 这一路上她已经写了很多了,都是她突然想吃但没法做的美食。 有的是手边没有原材料没法做,有的是味道太香,避免被蒙恬王离控诉她“企图动摇军心”,所以没法做。 后者提名山药芋头式薯片。 稚唯吃不上,就只能写写字过过干瘾,偶尔王、蒙来,看到食谱想要,就给他们分享一份。 哼,这份吃不上的痛苦不能她一人独占。 抱着这样的心态,稚唯不光写下用料做法,还把它们的味道详细形容下来,用的都是通俗易懂的大白话,想到什么写什么。 反正蒙恬真要向上呈送肯定还得再誊抄一份,总不能让秦王政看她的美食随笔吧? “阿切!” 稚唯登时又一个喷嚏。 系统幸灾乐祸道:“指不定蒙恬真就这么干了呢。” 稚唯不以为意道:[你想多了。] 写完红烧肉的做法,她没再继续,暂时停笔,扬声问夏翁。 “大父,还有多久到?” “今日午前必能到。” 那不就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了? 稚唯麻利地开始收拾马车上的包袱箱笼,不忘问夏翁:“其他驴车上的东西,大母收拾得过来吗?” “她可以。”夏翁开玩笑道,“再说那些都不重要,只要不把你丢了就行。” 稚唯回笑道:“放心好了,阿唯丢了也能自己找回家。” 闲聊间,半个时辰转瞬即逝,当沿路的行人越来越多,当远远看到龙首原上庞大的建筑群,当隐约听到渭水哗哗流淌的声音。 咸阳城,终于到了。 “咦?”系统疑惑问,“都城没有城墙?” [是的,咸阳没有城墙哦。] 稚唯半撩着车帘,目不转睛观察着外面的“新世界”。 而他们所处的军队,随着军旗不断指挥,也开始或合拢、或分散,再渐渐分离出多股小队,一一离开。 夏家马车也越行越慢。 王离特意骑马过来,神色里带着回家的愉快,道:“蒙中郎一时半会是顾不上你们了,走吧,我带你们去建章乡。” 马车转向,稚唯最后遥遥看去,只能望到队伍最前方,蒙恬似乎在跟一个年轻人说话,但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 “左右都在咸阳,也不必特意道别。”稚唯很快将蒙恬等人抛之脑后,抱着夏媪的胳膊嘀咕,“不知道我们住的地方怎么样。” 夏媪想了想蒙恬的作风,猜测道:“可能跟半个军营差不多?” ……这还真有可能。 稚唯嘴角一抽。 或许是因为对此早有预料,当发现车队甫一进入建章乡,沿路的乡人就手持农具警惕围过来时,夏家都淡定了。 不过发生冲突是不可能的,王离还在呢。 “哎呀,是王小将军!” 有人认出王离,立马放松下来,招呼乡邻:“快去告诉章老丈!” “不用了,”王离笑道,“我们自己过去就是,你们忙吧。” “哎,好!” 围过来的青壮老者们不再多言,虽然多看了好几眼夏家马车,满目好奇打量,却问都不问。 夏翁低声道:“好严格的军纪。” 若让稚唯自己看,那些青壮分明都是农户打扮,扛着农具不言不语时,压根瞧不出有行伍出身的样子,但就如夏翁所言,只要他们开始说话走路,便能窥到端倪。 “建章乡居住的都是什么人?” 稚唯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反正他们人已经进来了,也没什么不能知道的吧? 王离先是反问:“蒙中郎怎么跟你说的?” 稚唯重复蒙恬曾经的话:“都是祖上三代皆民风淳朴的老秦人。” “这倒是也没错。”王离露出一种想笑又忍着的表情,补充道,“只是他们还多是伤退的士卒之家。” 稚唯跟夏媪对视一眼。 好家伙,真给她安排到半个兵营里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