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岑自雾中缓缓走来。 属于亚瑟的浓白色半流体渐趋退散,小家伙探头探脑:“哇,好多石头!” “还有还有,坏矿,温戈的矿看起来怪怪的诶,跟他在契约中心那会儿不一样。他当时嗯,很兴奋,但是现在没有了,为什么?” “他向来情绪多变。”时岑掌心落下雪絮——或者说,温戈身体组织的一部分。 “人类是奇怪的生物。”雪夜落进浓白色半流体间,亚瑟转移了话题,“矿,温戈就快要陨落了,也许就在今天。” 时岑注意到,亚瑟虽然在用人类的语言系统统自己对话,但始终没有使用“死亡”一词——他猜测陨落应该不仅仅意味着死去,还意味着更多伴随之事,甚至延续重启生命的可能。 “侍者说,这场仪式是为温戈的涅槃。”时岑心声淡淡,“亚瑟,你清楚‘涅槃’是怎么回事吗?” “从没听说过这个词。”亚瑟不愿跟随时岑一起靠近人群,就只派出一根触手,将其扯成薄薄的冰雾状,虚虚缭绕在时岑身侧。 小家伙想了想,忽然道:“对诶!以前我听几个大序者聊天嗯,大概三十年前。总之是在我还没有成为序者的时候,我偷偷钻进其中一只大侍者的触肢里,啃了一小口祂的‘序’。” 绕在身侧的触肢比划出一个很小很小的圈。 “当时,祂们说温戈好像遭遇了什么意外,伤得很重很重,就快要陨落了,必须派新的主序者过来,但后来温戈又自己好了。所以我觉得,温戈祂有自己的法子来应对陨落,或许就是这个‘涅槃’吧。” 亚瑟噼里啪啦地嘀咕了一大堆,才来得及喘一口气:“不过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维度跃迁失败后,祂就可以立刻解除跟自己旧矿的契约。” “但是好奇怪!直到现在,温戈也没有解除契约的意思诶。”亚瑟疑惑道,“失败就要换矿的呀哦哦哦我明白了!温戈和祂的旧矿相处了太多时间,所以舍不得了!” 小家伙自以为找到了正确答案,白雾灵活地缠绕进时岑指缝间:“坏矿!你放心好啦,既然温戈都没有抛弃祂的矿,那我也不会抛弃你喔!” 时岑哑然失笑。 亚瑟天真又无知,温戈不与侍者解除契约的原因,显然并非所谓的情感羁绊——时岑曾以微观形态躲在在温戈的意识空间中,对时明煦一起见证温戈对侍者降下惩罚。 短时间内迅速成长的f级、畸变骨骼与痛苦哀嚎,乃至于侍者现实世界身体的毁灭,他都记得很清晰。 那么,就只能是同眼前这场尚待举行的仪式有关。 时岑猜测,温戈惧怕“陨落”所带来的严重后果,而“涅槃”能够避免最坏结果的发生,以某种方式让其生命得到延续。 如果三十年前,祂曾经成功过,那么很可能也是侍者亲自操作——因为那时,温戈已经同侍者签订了契约。 而眼下,一人一未知生物,要再度尝试这种方法。 但究竟要如何实现? 时岑不得而知。但他很清楚,一定会有人为此被迫付出生命。 与此同时,时岑注意亚瑟追随自己的部分已经彻底消散——触须被风彻底吹散,掌心什么也不剩了。甚至就连回首时,身后的雪雾也看不出任何异常。 亚瑟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离开——或被迫远离此地,而不能直接参与进人和人的纷争。 但无论如何,眼下有更加要紧的事情要做。 于是时岑回头,望进大雪纷飞的天地。 雪势渐趋可怖,白色絮状物大团大团地落下,部分扑灭掉势头过猛的外焰,又落满白日信徒的发间,那些随侍者一起望来的脸还很年轻。 数十张这样的面孔,藏匿在霜雪覆盖的楼宇间,篝火点燃的位置很刁钻,它刚好背风,被房屋垮塌间残破的墙体掩盖住。 火焰燃烧在视线尽头,蛰伏在空楼与冰层相接处,越靠近,木柴燃烧的味道和某种腐烂的气息就愈发浓郁,脚下的冰层也薄了一点,雪融成水,冰就显得格外晶莹剔透。 时岑往下瞥时,瞧见好几具在冰层中冻得结实的尸体。 以及一把尼古赫巴琴。 它就这样被封存于冰层中。而其主人,那个年轻的男孩,和它一起一动不动,静静等候着本日的第二场仪式。篝火旁边不再有伴奏了。 惟有风雪夹杂着木柴燃烧的咵嚓声。 对了,第二场仪式。 时岑在这个瞬间恍然,他看向同样脱离篝火、正朝自己走来的侍者,开口道:“今早你去找沙珂,不是想要接济她,更不是想她收养进白日。” 佣兵眯了眯眼睛:“你把沙珂当做祭品——沙珂身上没什么伤口,但她严重受惊,被迫参加那场古怪的‘洗礼’。你用家人来威胁她配合,才将贝瑞莎和贺深也推到平台边。” “雨水会洗净尘世的罪恶。”时岑同侍者对视,没有错开目光,“可你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这根本不是一场暴雨。” 它是一次陨落,一场浩劫。 “而现在,这个怀孕的女孩取代沙珂,成为仪式的新祭品。”时岑声音冷淡,他遥遥指向苏珊娜时,少女已经被信众簇拥着转回身去。 她被雪覆盖了一部分,又被火光淹没了一部分,因此背影即便在人群中,也显出单薄与落寞。 时岑收回目光,声音很冷:“这就是你所谓的拯救侍者,你已经不将自己视作人类了。” 于侍者而言,白日信众大概是还算好用的工具,沙珂和苏珊娜是拥有使用价值的祭品,文珺博士的身体也只是“容器”。 他早就丧失同人类共情的能力,也就自然而言地排斥掉自己原本的身份。 岂料,侍者面对这样直截了当的指控,竟然不恼怒,反而笑出声来。 “人类短视,冷血,又愚蠢!人类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最 卑劣的生物!”他声音陡然拔高,又很快转向喃喃,“时岑,你懂什么。” 他嗤笑一声:“你我已经同神明签订契约,成为被选中者。神明同我们分享漫长的生命,祛除疾病、冷血与愚昧。我以为你早该认清这几点,你饱受恩慈,却愚蠢顽固至此。” “你看,神明甚至让我拥有了一件乐园最高等级的容器。试问人类能够做到这一点吗?” “试问你自己能做到这一点么。”时岑看着他,“不属于你的能力,不配成为你骄傲吹嘘的资本。” “那什么生而属于我?”侍者还在向前,甚至加快了脚步,与此同时,他恶狠狠道,“基因等级吗?” “我生来就是f级。你知不知道五十年前,f级意味着什么?”他在距离时岑两步开外的地方停下来,眼神剜住了时岑,“你想不想猜猜看,‘灾厄’之后,乐园为什么要模糊历史?你不在灯塔工作,知不知道那个鬼地方究竟为什么要颁布‘严禁进行任何跨物种间基因实验’的禁令?时岑!你以为你才是救世主吗?” “嗯?尊敬的a级——你体会过生来就是实验体的滋味吗?”侍者一字一顿,“我,伯格·比约克,灯塔融合基因实验第113号实验体,亲口告诉你。” “你现在要给我讲故事吗?”时岑没有被他轻易带入情绪中去,“可惜,我对刽子手和诈骗犯的故事没有兴趣。” “你看,a等就是这样高高在上。”侍者靠近一点,挑衅道,“但你对她,并非毫无兴趣吧?” 他说着,指向篝火旁的苏珊娜。 大雪遮天,苏珊娜的背影模糊在烟灰色中,同时被寒冷与炎热两种气息威胁着。 尽管二者的终点,都最终通向死亡。 “队长,你猜猜是我的孩子们手快,还是你跑过去的动作更快?”侍者歪了歪脑袋,“只需要一下哦!轰!她被推到火堆里,就什么也不剩下啦。这个祭品没有了,我还能找下一个嘛。怎么样时岑,要试试看吗?” 他越说越兴奋,到了最后半句,就连语调也战栗起来。 “伯格·比约克,”时岑说,“你无药可救。” “无可救药的不是我!”侍者因为这个词而恼怒起来、喊叫起来。 他身上属于文珺的逻辑与理性,也在这种巨大的情绪起伏下迅速被冲垮了——如果说前面的对话尚且有文博士的思维辐射,那么,接下来的内容,就全部是属于侍者的讲述了。 他抹了一把脸,将发间的白雪尽数拂去,问:“时岑,你知道内城有二十三个区吧?” “1-4科研区,5-15生活区,16-20为物资流转区,21-22为军备区,”时岑说,“第23区为真空防护区域,用于间隔内外城区,并在遭遇重大入侵事故时开启隐形防护罩,以保全整个内城。” 防护罩耗能巨大、鲜少使用。它上次开启,还是为了抵御五十年前的灾厄。 “你不觉得突兀吗?别的功能区都有其实效,要么明确属于内城 ,要么明确属于外城。怎么就偏偏23区是个例外?”侍者睨向他,“因为那根本不是最初的23区。” “不过短短五十年,真正的23区就被抹去了——你看时岑,人类最喜欢用遗忘抹除罪恶,这个物种就是这样卑劣。但他们的话又说得漂亮,反正只要为了人类未来,做什么都没问题。” 时岑看着他,淡淡道:“白日用于反对内外城分区的口号,不正是你所抨击的漂亮话吗?” “那是因为我善于变通,并且懂得人心。”侍者冷笑一声,“跟这些伪善者打交道,当然用同样虚伪的法子最好——不过队长,我对你可是足够坦诚,对吧?” 时岑对此不置可否。 侍者于是垂眸,自顾自说下去:“真正的23区,现在应该已经不复存在。” “毕竟自五十年前,神明的惩罚降临之后,就连融合基因实验都渐渐废止了。”侍者作评道,“人类还很会当缩头乌龟。” “你听上去对23区很是熟悉。”时岑说,“那么,真正的23区用途为何?” 侍者听见这个问题,终于再度抬起眼来。 他通过文珺的眼睛,以纯粹伯格·比约克的意识,同时岑久违地对视。 继而,他开口。 “是智识,全称为‘智慧生命意识存在形式探索实验基地’。”伯格·比约克讥讽道,“当然咯,有种更加通俗的理解。” “你可以叫它,跨物种基因融合人体实验室。” 伯格·比约克十一岁时,第一次被带入内城。 几天前,他第三十三次因为偷窃被抓,城防所士兵在移动黑市抓住自己时,他还很淡定,以为自己会像往常一样,在看守所关个十天半月就被放出来。 但很快,他发现了不对劲。 那是一个瓢泼的雨天,雨线接天连幕,城防所的人一路拖着他出小巷,却不是往看守所去,他觉察到不对劲时,已经被塞入一辆陌生的军方车内,外城渐渐消失在重叠烟雨中。 伯格·比约克终于后知后觉地慌张起来,他一面奋力挣扎,一面大声叫嚷着放自己下车——当然,抗争的结果毫无悬念。 高大健壮的灰眼睛士兵轻易制服了他,他的id卡也在动作间掉出,薄薄的一张卡,伯格·比约克真正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很轻易地掉到座椅缝隙间去了,甚至没有人注意到。 很快,车走军方通道,渐渐跨过真空隔离区,成功驶入内城。 内城同伯格·比约克此前认知到的世界截然不同,这里建筑整齐,一切井然有序。光轨和电车在高楼间按部就班地行进,像是血液流淌在血管里。 新奇劲儿还没过去,他就发现街边站岗的黑色制服越来越多——起先是每200米才有一位,但现在已经变成50米。密密麻麻的城防所士兵被抛在脑后,伯格·比约克艰难吞咽着口水,询问自己究竟会被带到哪里去。 而这次,押送他的士兵回答了他。 灰眼睛说:“去 实现你的价值。”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但很快,伯格·比约克就懂得了这句话。 他被带到“灯塔”,立刻做了全方面身体检查。给他做检查的研究员很和蔼,是一位六十上下的女性,她先是夸赞比约克身体健康状况不错,在f级中很少见,继而拥抱了他,感谢他为人类未来做出的贡献,这些事情将彻底洗刷掉他因偷窃而生的罪孽。 随后,她跟随伯格·比约克一起,走出灯塔,又上了同一辆车。 比约克对这位女士很有好感,这种好感让他生来第二次萌生出偷窃所致的羞愧感——第一次首次行窃时,他抢了一位老人的面包和压缩饼干,第二次就在眼前。 于是他讷讷的,朝座椅角落挪了一点。 遗憾的是,这辆车的车窗是被黑色塑膜封死的,他没法用假装看风景来化解尴尬。 幸好,他们很快到达了真正的目的地。 伯格·比约克很快被眼前的建筑震撼——不同于灯塔dna双螺旋的严谨结构,这座建筑是银白色,外部呈现缠枝藤蔓状,像黄金时代,森林中鸟类的巢穴。 研究员女士告诉他,这里是23区“智识”。 伯格·比约克没上过几天学,压根儿不知道智识是哪两个字,只好不懂装懂地点点头。 而在被带着跨入建筑内部后,他发现走廊内有湿漉漉的足迹在蜿蜒向前——继而他抬头,看见了蜿蜒十余人的队伍,灰蒙蒙一串,像是某种穴居动物,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向前挪移。 “孩子,那些都是和你一样的志愿者。”女士声音温柔和气,“我也和你们一起。” 什么志愿者? 伯格·比约克依旧听不明白,但能听懂这位研究员女士将同自己一起,于是他稍稍放下心来,直到淌过漫长的走廊,在雨雾中,他随人流一起推开了某扇门。 随之而来的,是一剂麻醉针。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狭小的房间,它干净、整洁,但活动空间有限。与此同时,这里还有一位蓝灰色眼睛的小男孩,瞧着跟自己差不多大,很安静地蜷缩在床铺一脚。 通过攀谈,伯格·比约克知道了这位男孩的名字——对方名叫安德烈。但与自己不同的是,安德烈不是因为犯事被抓进来的,而是被自己的父亲亲手送进来。 安德烈原本是c级,在基因畸变中变成d级,并产生轻微的智力退化,回答问题时会有一点点慢,急性子的伯格·比约克总是听得难受。 但他别无选择,安德烈在一个多月间,是除基础科学课程、集中食堂用餐与每日例行体检外唯,一能够陪他说话的人。 “你爸为什么把你送来这里?”伯格·比约克忍了又忍,最终还是问出了口,“是不是因为这里管吃管住,他怕把你这么个傻子送到外城,会饿死你?” 安德烈摇摇头。 “爸爸说,这里能够实现我最大的价值。”安德烈说得有点吃力,“就像他和妈妈在城防所 保卫家园一样,爸爸说他们的价值在城防所,我以前的价值在十三区,但以后就只能在智识。” 他顿了顿,小小声补充道:apapapldo不过,我还有个哥哥我离开家,哥哥会难过。爸爸说,他会告诉哥哥,我在医疗中心治病。apapaprdo ?燃灯伴酒的作品《明日如我》最新章节由??全网更新,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他说着,从胸口处拽出一只小小的老实怀表,它看上去像是黄金时代的老古董了,伯格·比约克常年混迹移动黑市,最熟悉这种小玩意儿。 但安德烈说:“这是哥哥送给我的礼物里面,有家人的照片。” 他说着,打开怀表,一张小小的、折痕明显的全家福就掉出来,伯格·比约克一眼就认出一家四口中的父亲,正式那日押送他进入灯塔的城防所军官。 他想起自己那日被反拧的胳膊,忽然有点生安德烈的气,于是抢走他餐盘中的一块面包,恶狠狠地吞了下去。 那天,伯格·比约克没有等待安德烈一起走,他跑得又快又急,甩掉所有人独自回去了。 哪怕关上房间门后,伯格·比约克仍旧紧贴墙根生闷气,他揪着被角,在雨声的空隙,意外捕捉到门外似有若无的谈话声。 他只愣了一瞬,就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趴到地上,将耳朵贴近门缝。 讲话声变得清晰一些了。 一个青年女性说:“对,伊芙琳博士确认脑死亡。她在融合基因后坚持了三十一天,身体肌肉与脏器原本因为排斥反应尽数萎缩,大脑却一直保持着高度活跃,能够对外界刺激做出反应,就像她从前在灯塔工作时那样甚至在第二十八天,神经中枢出现新的触端,大脑竟然真的想要进行身体修补。” “第三十天时,情况急转直下。”一个中年男性接过话,“不过,这起码证明,我们的研究具有可行性,眼下还需要更多实验样本。” “但因为死亡风险过高,志愿者实在太少了。”女声听着很苦恼,“伊芙琳博士是唯一愿意捐献自己的灯塔科学家。除此之外,我们就只拥有一些f级样本与死刑犯,除却基因链本身不稳定外,他们本身的研究价值也不高——几乎都是被综合判定为不再值得乐园生存资源供给的人,大部分甚至连学都没怎么上过。” “所以目前正在对其进行基础教学。”被称之为博士的男性摆摆手,“现在先分批进行融合基因注射吧,做一遍初筛,三天后出现明显排异反应、未有任何融合反应或基因链断裂的,都直接放弃,不再继续实验。” “博士,那,”女性犹豫间问,“放弃后该怎么安置?” “怎么安置?”对方明显沉默片刻,“无价值实验体眼下项目资源紧张,保密程度又高。咱们没有太多成果,就只能先简要安置。” 中年男性低声道:“排异程度过高与基因链断裂者,实行人道主义安乐死;未产生任何融合反应者对其保密,必要时可以进行海马体清洗,经济补偿后送出智识。” 伯格·比约克心头剧震。 他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感 受,谈话间两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雨声也比刚刚小了一点。但伯格·比约克发了很久的呆,他盯着门缝间投入的微弱白光,想象自己的血液从逼仄的缝隙间漫出去。 他的肌肉和内脏也会萎缩吗? 如果他出现明显排异反应,会不会变成一堆人形肉块?他们会怎样处置他,他被注射死亡后,是否会像垃圾一样被丢进清洁队的小车里,然后拉到“熔炉”——外城第五十区,在乐园的垃圾焚烧集中区销毁掉。 伯格·比约克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喘不上气,以至于大脑缺氧,几乎丧失掉思考的全部能力,被未知基因入侵的恐惧被幽闭空间放到最大,未知命运啸卷而来,被风雨扯散了飘向他。 究竟要怎么办? 要逃要逃!他想活! 他在这个瞬间,确定了自己一定、一定要逃走——可“智识”的内部结构这样复杂,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实验体,甚至仅在有限范围内被允许自由活动。要怎样才能逃走? 然而,一切构思倏忽被打断。 房门骤然间打开,撞得伯格·比约克一个趔趄,他刚想发火,忽然被巨大的人形阴影笼罩住。 伯格·比约克的心脏霎时狂跳不已,几乎快要顺着喉管蹦出。 就在冷汗阵阵、喉头发紧之时,他才在视力涣散间慢慢寻回自己的听觉——开门的并非灯塔工作人员,而是一个城防所军官。 军官带回了双眼通红的安德烈,安德烈又带来父母牺牲的消息,他们死于对抗异变动植物入侵的外城守卫战。 灰蓝色眼睛的小男孩揪着被角,他呆呆地用手心接着泪,等到掌纹被泪水填满时,他才钝钝地说。 “我只剩哥哥一个亲人了。” “那你哥哥会来接你吗?”伯格·比约克连忙凑过去,“安德烈!你认识城防所的人,你听我说!你去跟刚刚那个,那个军官,你跟他卖卖惨,他说不定就接咱们出去了。要是能活着出去,你就是我最大的恩人!我保证等你到外城后给你当牛做马!好不好?” 他从被子上滑下去,五指死死揪住对方的衣角,语无伦次地讲述了刚才所听见的信息:“求你了安德烈,我求求你我,我才十一岁,我还不想死。” “——砰砰。” 敲门声毫无征兆地响起,屋内哀求戛然而止。 太迟了。 伯格·比约克发现得太迟了。 他和安德烈脸上的泪痕都没干透,对方似乎被刚才那一大通信息打懵了,甚至没来得及理清内容,就只好随伯格·比约克一起呆呆抬头。 他是因为怔愣,对方却是过分恐惧所致的大脑宕机。 “112与113号实验体,现在是例行体检时间。” 温柔亲和的女声响起,伯格·比约克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熟悉——这个声音,正是他刚才所听见的那位青年女性。 他听见自己声音艰涩,抖得很厉害:“怎么怎么是你” “孩子们。”女研究员半蹲下来,“负责照顾你们的研究员姐姐请假啦,今天由我来代班。” 她又从包里摸出两小袋饼干来:“你们碰见什么伤心事了吗?要不要吃一点零食?我偷偷带来的哦,在生活区超市买的最新款,高仿黄金时代草莓味。” 伯格·比约克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点。 与此同时,他悄悄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在即将蜷缩着身体蹲下去的前一霎,他用余光瞥见安德烈上前一步,接过了一小块饼干。 “姐姐,”安德烈仰起脑袋,慢吞吞地说,“我的,父母,今天去世了。” “我很抱歉。”研究员摸了摸他的脑袋,帮他撕开了饼干包装袋,“你可以先睡一会儿,我晚些时候再带你去体检。” “我也要休息!”伯格·比约克立刻蹿过来,“我和安德烈是最好的朋友,我已经为他父母的牺牲哭红了眼睛,我实在难过得走不动道了不信您看!” 他说着,凑到女研究员跟前去,展示自己通红的眼眶。 岂料,在他身侧的安德烈竟然摇了摇头。 伯格·比约克如坠冰窖。 下一秒,就在他微微张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时,安德烈开口了。 “我,不需要休息。”安德烈声音很轻,带着一点颤音,只是很轻微地抖了一下,“姐姐,我可以先跟你去,让比约克他,休息一会儿吧。” 三人都寂静下来,伊始没有人再说话,直至几息后,安德烈才试探性地拉了拉女研究员的衣角,仰着头缓声说:“爸爸以前告诉我,《乐园法案》第一条,写着人类未来至高无上。所以,每个人都要为未来做出贡献。” “但每个人的价值,体现在不同的地方,有人天生聪明,成为姐姐你这样的,科学家。有人身体康健,就加入军队,或者成为雇佣兵。还有人去十三区当老师,或者开电车和光轨。” 灰蓝色眼睛的小男孩顿了顿,继续说:“但是我,我没有那样聪明,身体也很瘦弱,就只能在别的地方实现价值,对不对?” 伯格·比约克不可思议地听着这一切,想不通为什么安德烈要说这样一通狗屁话——无论是安德烈的父母,还是他自己,都完全在送死,怎么会有人把找死说得这样冠冕堂皇! 而对面那个女研究员竟然还容忍说了这样久,她的手覆盖在安德烈脑袋上,没有给出任何答复,就连“嗯”也没有。 半晌,她将这个小小的男孩搂进怀中,只说:“安德烈,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所以,安德烈选择自己进行融合基因实验注射,而为你留出逃跑的时间。”时岑的声音很冷,“他帮了你,你还这样恨他你一再强调人类虚伪、卑劣、不择手段,但哪怕在你的讲述中,也并非如此。” 侍者冷笑一声:“那是因为你尚未见过真正的理想国,时岑,你实在太无知,且自以为是——在这几点上,你和安德烈一模一样。” 雪越来越密集,暗灰色连成了片,残垣间常有寒流穿楼而过,每一阵风都会发出凄厉的呜咽。 有信徒扔进木质旧家具的腿脚,火在风里愈发旺盛。 侍者瞥去一眼,确认苏珊娜仍被死死押在篝火旁,才继续说:“时岑,他说了那种话,你以为我还能跑得掉吗?” 他忽然笑了一下:“不过,我确实应该谢谢他——要是没有这个蠢货,我怎么会熬过劫难、成功洗刷偷窃之罪,又被神选中?” “你和安德烈还是一起进行了注射基因实验,但都没有明显融合反应。”时岑说,“生活重归平静,直至灾厄降临,沃瓦道斯同时带走了你们两个人。” “是,神明投下了祂的注视。神迹降临后,我有幸同神明签订契约,去往‘序间’。”侍者说到这里,语气中染上狂热,“时岑!你知不知道,序间,它简直是宇宙中最伟大的奇迹那里才是最终的应许之地!” “在序间,死亡荡然无存,我将获得真正的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