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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4 章 抉择(1 / 1)




冷。
好冷。
时明煦眼睫挂满霜粒,任何微小的动作都变得异常困难。他在每一次呼吸中,感到鼻腔处的灼烧感一路下沿至咽喉——这意味着鼻腔黏膜在低温环境下,已经受到损害。
不能坐以待毙。
时明煦勉强站起来,发现这是一片白而混沌的空间,四周没有任何动植物,也没有任何用以支撑的东西。
方才305室中的一切都已经消失殆尽,他再瞧不见老妇人,只记得破碎的玻璃窗间灌进风雪,随后残烛被扑灭,然后然后呢?
他似乎,忘记了一个特别特别重要的人。
时明煦艰涩地揉了揉脑袋——就在这一瞬间,他抚摸到柔软的、微长的发,并在低头间,拈起黑绿渐变的发尾,瞧见它温驯地垂落。
绿色躺在苍白掌心,成为这片无名空间中唯一的活色。
可是,他不该是短发吗,他分明记得自己是短等等!
头痛骤然袭击了时明煦,身体刹那失去平衡,他蜷缩着翻滚几圈,感受到太阳穴的鼓胀——有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在脑袋里横冲直撞,却始终无法直接得出结论,他隐约记得自己是个佣兵,可又记得某些关于实验室的事情。
一些夜晚、荒漠与雨林的片刻光阴推促他相信自己佣兵的身份,但有关试剂、高楼与猫咪的隐约闪回却又否定掉这种可能性。就在愈来愈鲜明的矛盾感与疼痛中,他听见不远处传来声音。
“队长。”
时明煦抬起头。
在白茫茫的天地里,不知何时踉跄着出现一个男孩——时明煦注意到,他浑身覆盖的霜雪已经散尽,那张诺迪克人长相的面庞依旧显得僵硬。
“队长,”侍者凑到跟前,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问,“你的灵魂怎么同你的身体不大一样?你知道吗——你现在看起来,很好欺负哦!”
灵魂,身体。
时明煦顶着可怖的严寒,压抑住后脑的疼痛,他有些听不懂对方在讲些什么,但敏感地捕捉到“同身体不大一样”这半句。
他忽然有些难过,问询几乎脱口而出:“我的身体,是怎么样?”
他一定、一定忘记了某个特别重要的人——他就快要想起来了,绝不可以让记忆从指缝间就此流泻掉。
可是太冷了,寒冷正试图冻结有关他的一切,关节僵硬、血液渐趋停滞的同时,思绪也变得迟钝。
但,时明煦依旧艰难地仰面,又问了一遍:“我的身体,哪里不一样?”
“搞什么,你竟然真的不记得了!”侍者忽然笑起来,他捂着肚子,好像听到了什么格外有趣的事情,“时岑,你不是很有能耐吗!瞧着那么趾高气扬,结果在面对神时,还远远不如我当年我真是太高估你了!”
他笑得很放肆,声音在这囿白色空间中回荡,因为情绪实在太浮夸,不得已伸手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水。
但,也就在这个间隙里,他没能注意到时明煦的变化。
对方无措的表情出现一瞬间茫怔,那些冻麻发红的指节倏忽攥紧了,研究员脑中愈发尖锐的疼痛陡然崩断,记忆突破隔层,排山倒海般涌来——他全想起来了!
时岑时岑!
怎么能忘掉这个名字?
情绪呼啸如风暴,在这团孤单的意识体中重新催生出力量,研究员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遭,他强迫自己咬住唇,害怕发出的声音是哽咽。
就在万千思绪翻涌之间,时明煦基本可以确定,178号与灰白色生物,都有抹除人记忆的能力。
但幸好这种能力无法做到完美,使他得以通过刺激因素想起。
他竟然险些彻底遗忘掉时岑。
时明煦喉头哽涩,劫后重生。
骤然断开联系,对方又该惊惶成什么样?
时明煦只敢分心想念一瞬——眼下,他自己的处境显然更加可怖。
他才在闭目颤抖间努力平复好异样,迎着侍者的嘲弄,伪装出一副依旧无知模样,顺应对方说下去:“是的,我的灵魂不如身体那样矫健。”
“你看起来像个罪孽深重的灯塔研究员。”侍者嗤笑一声,仰着下巴,“时岑,因为你不愿接受洗礼,你的罪孽仍留在身上,你将受到惩戒。”
侍者终于收敛好神色,他抬手,在胸前画了十字。
“至于究竟如何惩戒,”侍者说,“我将遵循神的教诲。”
语罢,他望向天穹——或许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天穹,而是这个未知空间的上方,时明煦看着他仰首,又看见那些黯淡的、垂散的金发。
对方保持着安静,等待灰白色生物的出现。
良久。
在沉默的冷淡中,在寻回“时岑”的恍惚里,时明煦终于也缓慢地重拾部分理智。
他和侍者,现在应该在以意识体的形式交汇——而至于这处空间,应当类似于时明煦与时岑共处空间,但又比他们隐秘的安歇处来得更开阔,也更高级。
这处空间里,可以感受到光线与温度,意识体的凝聚程度也更高,彼此甚至能够看见对方,不知道触碰可不可行。
时明煦思索着,小心翼翼地伸手,探到了侍者的衣角。
岂料对方竟然直接回头,想要捉住时明煦的手:“你在做什么!”
“脚麻了,站不起来。”研究员反应迅速,在侍者抓来之前率先握住对方,顺势借力,“谢谢,帮大忙了。”
侍者脸上登时青一阵白一阵,活像吃了苍蝇。他看起来原本想打人,但或许是忌惮灰白色生物,又或许是忌惮双方体型上的差距,最终并未真正动手,只朝时明煦冷冷抛来一句:“有病。”
“这算是骂人,还是阐述事实?”时明煦站在白茫茫的雪里,他已经收敛好一切情绪,又恢复到疏离又淡然的模样——在这两种特质上,他不需要刻意伪装时岑,他自己也是如此

“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拥有基因缺陷,也没有一个人基因链的稳定程度,能同黄金时代的普通居民媲美。”时明煦淡淡道,“疾病是这个时代的通行证。”
“愚蠢。”侍者闻言嗤笑,“那正因为世人生而有罪,而神明降下恩慈,使疾病得以治愈,生命得以延续——我正是驳斥你狭隘观念最好的例子。”
“神明对你降下了怎样的恩慈?”时明煦终于套出自己想问的话,“让我猜猜看——你原本是f级吧。”
“是。”侍者愉悦地勾起嘴角,“按照灯塔那些科学家得出的所谓结论,我早该在五十多年前就死去。”
“神保留了你的性命,也使得你身上的时间就此停滞。”时明煦继续猜测,“灾厄发生时,你被带离乐园,去往陷落永恒的应许之地。在那里,你同‘神’之间达成承诺,他赐予你长久的生命,但生存并非没有代价——年龄的尺度随之凝固。”
“除此之外,你体内的血液循环和呼吸循环也停止了吧?所以你不再拥有正常人的体温,也不再拥有呼吸、心跳与脉搏,甚至连瞳孔也微微散焦。”时明煦冷静道,“虽然我不知道‘神’如何做到这一点。但,这样的存续方式,真的还能够称之为活”
“你闭嘴!”侍者被戳中痛处,在无孔不入的寒冷中,他抬手向时明煦打去,却被早有防备的后者一把钳制住手腕。
但嘴巴没有被捂住,侍者恨声道:“你这个无知的家伙,你什么都不懂——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只需要等神明完成此次蜕变,我就将焕发新生!”
“蜕变?”时明煦立刻捕捉到这个词,“你的意思是,这几日的暴雨、冰雹和风雪,是祂在经历蜕变?”
不是重伤或死去吗?
可他和时岑在南方雨林时,分明都听出了灰白色生物的孱弱,也见证了那种类似传承的交谈。
“蜕变是神明的磨砺!”侍者愤怒道,“而在此前,我的生命完美无缺!五十年前,我被神明拯救、回到乐园之际,还没来得及享受新生,就又被抓到那个愚蠢的灯塔中去,他们观察了我那么久,也连一点端倪都没有发现,根本无从窥探神迹。”
“直至一月前,神明主动抓取我的灵魂,向我预告此次降临。在此期间,祂的力量无法完美笼罩,所以我才会短暂出现这些情况。时岑,你听懂了吗!”侍者轻蔑地说,“我这个小小的f级已经活到六十二岁——整个乐园中,又有多少人能够做到?”
但时明煦在这些充满讥讽的言辞间,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字。
“又”。
侍者说,他就又被抓到那个愚蠢的灯塔去——但就他同时岑此前查阅到的档案来看,没有任何侍者于灾厄前留存于灯塔的实验记录。
他在思绪流转间,很快联系起贝瑞莎沉倦的讲述。
“因为实验对象太少,寥寥几个孩子还大多为e或者f等”
他随即恍然。
原来
,侍者就是曾经的跨物种基因链融合实验体之一。
那么,同样被带走的安德烈也是如此吗——灾厄中,被白色巨型生物带走的人并非随机,而是定向选择了这些跨物种基因融合失败的孩子吗?
在这纷繁杂乱的往事里,时明煦终于努力抓握住更多线索,他转头,正要继续询问对方。
忽然,凝视感铺天盖地,纯白寒冷的空间中像是瞬间睁开无数只眼,所有竖瞳都盯住他,一个古老如湖泊的声音自四面八方笼罩而来,层层叠叠,好似远在天边,却又能震得耳膜生疼。
声波,那种沉闷的声波再度响起,它似乎还不如此前在南方雨林听见时有力,但由于特定空间的缘故,被无形的壁障反射加强少许。
只不过这次,它不再是同178号交流时候的未知语言,声波带动寒冷的气流,压制住时明煦。
对方,直接使用了人类的语言。
“你时岑?”
祂似乎还有点疑虑,想要彻底确定时明煦的身份。
是因为身为意识体的时明煦,同时岑的长相有所出入吗?
那么如果他直接答“是”,对方在已经产生疑虑的情况下,会不会直接拆穿他,进而抹杀掉两个人。
可如果他回答“不是”,又会不会为时岑招致灾难——毕竟他们现在尚无法肯定,灰白色生物一定没有沟通平行世界的能力。
究竟要怎样回答?
时明煦承受着这种可怖的压迫,就连站立也几乎成为奢望,他艰难地瞥了眼身侧,侍者的情况竟然也一样,灰白色生物没有区别对待他们俩——但侍者的面上,明显挣扎着浮现出欣喜。
他为神的降临,心甘情愿地匍匐下去。
见时明煦没有答话,声波再次搅弄空气,寒风刀刃一般切割过时明煦的鼻腔,他闻到铁锈味。
低温致使黏膜破碎,直接作用于意识体的疼痛让时明煦脑中瞬间空白。
而下一秒,血落到地上,就迅速被纯白空间吞没掉,再不见踪影。
“你,时岑?”
这一次,声波震颤得更加厉害,时明煦读出了鲜明愤怒。
可是,他究竟该做出怎样的回答?
时明煦无法决断。
在缄默中,死亡一点点逼近,他明白自己应该做出回答,可意志完全不受控制地分崩离析,他只能想到许多人和事,喉咙像被冻结住,完全开不了口。
雨季台阶角落中的安德烈,蹁跹进苍白灯光的、属于文珺的蝶翅状通讯器,竹藤椅上垂垂老矣的贝瑞莎,以及——
以及时岑。
可严寒的笼罩没有停歇,气温下降得很迅速,时明煦甚至能够听见空间中细小水汽的凝结,他知道这样的低温拥有冻结血液、杀死自己的能力,可是,开不了口。
意志被搅弄又冻结,无法回答。
他好像,只能等待死亡了。
但这样被迫的沉默,或许可以保全时岑,对方就能够活下来,以灯塔研究员的身份。
时明煦忽然感到心脏坠痛。
他意识被打得散乱,挣扎间钝钝地想到,他们连一句道别也没有。
不过须臾,无边寒冷吞噬掉时明煦,他的喉管被冻结,身体也再支撑不住,颓然倒向地面——
就在此刻。
一个声音自耳道深处响起,它轻促而隐秘,却如此清晰有力,像破冰的暖流,将被强行拆解的理智重聚到一处。
“小时,现在试着回答祂。”
“告诉祂,你就是时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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